第二十二章步步進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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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於是道“請丞相放心,只要趙高在一,遺詔便絕無外人可知。趙高如死,則必燒遺詔以殉,絕不敢累丞相也。”李斯面
略有緩和,趙高又作出一大讓步,或者説是一種利益
換,道“李由坐鎮滎陽,卻堅守不出,任由盜賊入函谷關,直
咸陽。李由失職如此,得無二心乎?又或是丞相授意,別有所圖乎?”李斯面
一變,趙高卻又笑着説道“丞相不必憂慮,此事但你知我知,無須驚動陛下。從今往後,丞相與高,戮力一心,外誅盜賊,內扶秦室,不負先帝託孤之意。丞相以為如何?”李斯沉默良久,揮手道“送客。”趙高知道,李斯已經繳械投降,不足為患,於是心滿意足地站起,拱手道“丞相留步,趙高告辭。”第四節一敗再敗自從趙高拜訪過後,李斯驟然間頹唐了下去。幾盞濁酒,數聲嘆息,打發着一段又一段百無聊賴的時光。他不是被趙高擊敗,而是竟被趙高擊潰了。他曾經的勇氣,飄散在風中雨裏,取而代之的,是
薄西山的深沉暮氣。
蒙受了趙高的侮辱和欺凌,李斯自然並不甘心就此服輸,可一想到趙高那魚死網破的無賴戰術,他便沒法不怯弱,沒法不退縮。當然,關於這點,李斯是拒絕承認的。藉口總是天底下最容易找到的東西,李斯同樣也找到了替自己開的藉口:我這是忍辱負重,為了帝國的前途和穩定。這不是沒有勇氣,相反,這是一種更高境界的勇氣,正如後世東坡兄所言:匹夫見辱,拔劍而起,
身而鬥,此不足為勇。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李斯的光芒為什麼突然黯淡下來,沒人知道原因,李斯也無法告訴任何人原因,包括他的子,也包括他的兒子。而隨着李斯的蕭條自閉,反趙高聯盟失去了主心骨,因此也就變得名存實亡。那些曾對李斯寄予厚望的同僚們,憤怒地宣
着他們對李斯的不滿和失望。可是,李斯依然固執地保持着沉默,既不解釋,也不申辯。
李斯無法向任何人訴説,他只能獨自嚥自己釀下的苦果。而這枚苦果,完全只因為他在沙丘時的一念之差。
六月的天,小兒的臉,説變就變。咸陽的政治氣候,同樣如此,在短短數之間,便接連變了兩次天。先是趙高佔盡優勢,接着李斯成功反擊,此刻則是趙高重新收回失地,再度當權。
而在前方的戰場,秦軍在暫時的勝利之後,很快便陷入被動。起義軍越挫越勇,越戰越多,帝國頻繁徵調關中士卒,依然疲於應付。右丞相馮去疾和將軍馮劫兩人,本就不滿胡亥繼位以來一系列倒行逆施的朝政,如今盜賊不止,亡國在即,兩人再也無法坐視,登門串聯李斯,要求聯名上書胡亥。
如此正當的提議,李斯本就無法拒絕。定國安邦,他貴為丞相,責無旁貸。只能依了二人,聯名上書胡亥,道“關東羣盜並起,秦發兵誅擊,所殺亡甚眾,然猶不止。盜多,皆以戌漕轉作事苦,賦税大也。請且止阿房宮作者,減省四邊戍轉。”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倘若胡亥此時能採納李斯等人的建議,改弦更張,施惠布仁,安撫百姓,則帝國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胡亥接到上書,不知如何應答,於是問趙高之意。趙高道,阿房宮為先帝所舉,安可輕廢!戌漕賦税,此所以供陛下為樂也,益之尚不足,遑論減省?
胡亥深以為然,點頭不迭。趙高又道“右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國之重臣,不知為陛下謀,而只知取悦黔首,其居心不測,當下獄屬吏。”胡亥彷彿是中了趙高的催眠術,也不經過大腦,便頒下詔書,道“先帝起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邊境,作宮室以彰得意,而君等觀先帝功業有緒。今朕即位二年之間,羣盜並起,君等不能,又
罷先帝之所為,是上無以報先帝,次不為朕盡忠力,何以在位?”於是逮捕馮去疾和馮劫,案責他罪。
馮去疾和馮劫二人入獄,獄吏酷刑相加,命二人代罪行。可憐二人赤誠為國,何曾有過不臣之心?兩人相視苦笑,道“將相乃國之柱石,豈可見辱於刀筆胥吏。”言畢,憤而自殺。
三人上書,只有兩人入獄,看起來好像是趙高對李斯網開一面。而實際上,趙高何嘗不想連李斯在內一網打盡,只不過力有未逮罷了。畢竟李斯在朝中經營三十餘年,深蒂固,勢大力沉,非有絕對把握,趙高也絕不敢輕舉妄動。誰都想一口吃個大胖子,只是很多時候,就算有那麼大的胃口,卻也沒有那麼大的胃。
趙高放了李斯一馬,一則是要造成李斯的錯覺,讓李斯認為自從上次的談判之後,兩人之間已經相當於簽下了某種互不侵犯條約;二則可以讓羣臣猜疑,為何李斯獨能倖免,而馮去疾和馮劫二人卻蒙冤下獄,其中莫非另有隱情?只要羣臣起了猜疑之心,對李斯的形象便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三則趙高深知,剷除李斯,宜漸不宜急。
趙高的策略就是:先削除李斯的羽翼,讓李斯在朝中孤立,然後再動手不遲。所以,先殺蒙氏兄弟,再死馮去疾和馮劫兩位老臣,都可視為是這一策略的延續。
馮去疾和馮劫自殺不久,趙高終於將目標對準了李斯,在胡亥面前進讒言,誣告李斯有意謀反,其言道“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丞相長男李由為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旁縣之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聞。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陛下不可不防。”胡亥一聽大怒,便案治李斯。趙高道“丞相功高天下,威震社稷,如無端下獄,恐朝野震盪,百官惶惶。陛下當緩而圖之,使使者至三川,待驗得李由與盜賊通結之狀,再案治丞相不遲。”趙高再道“為免打草驚蛇,陛下可致書於丞相,問以安樂之道,李斯蒙陛下降尊垂問,知陛下猶重之,則必不生疑心也。”胡亥大喜,於是修書一封,責問李斯,道“吾聞之韓子曰:‘堯舜採椽不刮,茅茨不翦,飯土塯,啜土形,雖監門之養,不盡此之疏陋也。禹鑿龍門,通大夏,決河亭水,放之海,身自持築鍬,脛毋
,雖臣虜之勞,不酷烈於此辛苦矣。’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
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貴於有天下也。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願肆意極
,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奈何?”李斯接書,閲讀一過,只在霎那之間,他頭上的白髮便彷彿更白了幾分。
第五節奉命文章每一個失敗的昏君背後,不是站着一個女人,就是站着一個太監。李斯接到胡亥之書,馬上明白過來,一定是趙高在後面搗鬼。胡亥成天在後宮樂歡宴,秉燭夜遊猶恐未足,哪裏有空靜下心來,給他修書問計?
李斯深知,趙高亡他之心不死。權力鬥爭,歷來講究快、準、狠。本當劍拔弩張、你死我亡之時,趙高卻突然通過胡亥,向他傳來這樣一封書信,好整以暇地要他為胡亥獻計獻策,其意在何為?
趙高此舉,貌似閒着,實則是閒着不閒。胡亥的來信,其實只問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作為一個皇帝,如何能夠確保像目前這樣,永遠地逍遙快活下去?
李斯的任務,就是必須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以他法家鉅子的身份,為胡亥的行為提供思想和主義。
在胡亥的問題當中,已經預設下了這樣一個前提,那就是目前帝國的路線和政策是合理的,是要長久堅持下去的。所以,只要李斯一開口回答(回答的質量並不重要),就已經足以表明,他作為帝國的丞相,肯定了這一預設的前提,承認目前的路線和政策是正確的,無可指責的。
而事實上,胡亥繼位以來的一系列政治舉措,不僅讓下層百姓民怨沸騰,叛亂四起,即使是在朝廷官員當中,多數人也是對此抱有異議和牴觸的,只是迫於高壓,敢怒而不敢言。馮去疾和馮劫兩人作了出頭鳥,身進諫,結果被投入監獄,自殺身亡。對此,絕大部分朝廷官員都持着同情和惋惜的態度,對胡亥與趙高也是越來越失望。
趙高迫李斯回答問題,正是要讓他站隊表態。李斯一旦回答了問題,就等於選擇了和趙高同一陣線,從而站在了大部分朝廷官員的對立面。而這樣的後果就是,李斯在朝中只會越來越孤立,他曾經的支持者們,也將起而不滿他,反對他。
李斯雖然能夠輕易看透趙高的陰險用心,但卻就是無解。他的死,已被趙高牢牢地捏在手裏。
除了回書之外,李斯已別無選擇。
自從當年的《諫逐客書》之後,李斯很久沒再寫長篇大論了。和韓非不同的是,李斯並無著書立説的嗜好,他更傾向於行而不言。
雖説是長遠不曾動筆,但李斯的文章功力並未衰退。相反,隨着歲月的積澱,思想的成,現在的李斯,已臻人書俱老的境界。
儘管所寫乃是一篇奉命文章,而且寫得心不甘情不願,但架不住李斯的老去詩篇渾漫與,提筆未幾,已是千言立就。
第六節行督責書李斯此番所寫,正是後著名的《行督責書》。其文雖篇幅較長,但千古名篇,不容不敬,姑原文照錄於下: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己,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為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繆矣。謂之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也。
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於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曰“布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蹠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蹠之慾淺也;又不以盜蹠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刑,則盜蹠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羊牧其上。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羊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塹之勢異也。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夫不能行聖人之術,則舍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
!
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説論理之臣間於側,則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
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
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
,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諡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後能滅仁義之途,掩馳説之口,困烈士之行,
聰揜明,內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説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
”也。唯明主為能行之。若此則謂督責之誠,則臣無
,臣無
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
無不得矣。羣臣百姓救過不及,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
通讀李斯此書,雖難逃阿胡亥意之譏,但另一方面,卻也還是很好地體現了李斯的政治思想。
所謂督責,督者,察也。察其罪,然後責之以刑罰也。督責二字,雖不是李斯所發明,但作為一個重要理論被提出,並加以全帝國範圍的實踐,卻無法不歸功(或者歸過)於李斯。
在這裏,李斯無疑是受到了他師兄韓非的啓發。按,督責二字最早見於《韓非子》八經篇:“有道之主,聽言督其用,課其功…言必有報,説必責用。”可以看到,韓非是將督責二字分開使用,李斯則是將督責二字併為一體。這一區別,並非只是玩了一個簡單的文字遊戲,細究之下,我們可以發現,李斯的這一思想,實際上是在韓非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和創新。
韓非曾提出一個“形名參同”的理論,督責乃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所謂的形名參同,見於《韓非子》主道篇:“故(明君)虛靜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有言者自為名,有事者自為形,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歸之其情。”比較可知,韓非的督責,講究以靜制動,後發制人。而李斯的督責,則強調主動出擊,積極干涉。有趣的是,這種思想上的差異,也正是兩人格上的差異。
話説回來,單從理論上看,李斯的督責制度本身並沒有錯,反而自有其積極和深刻的一面。只不過,這個制度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被一個錯誤的人執行,從而火上澆油,將帝國進一步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胡亥接到李斯的回書,大喜,於是行督責益嚴,税民深者為明吏。胡亥曰:“如此則可謂能督責矣。”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成積於市。殺人眾者為忠臣。胡亥曰:“如此則可謂能督責矣。”帝國的局勢,從此越發水深火熱。而在外人看來,這一切全因李斯的《行督責書》引起,黑鍋也應該由李斯一人來背。李斯畢生辛苦積攢起來的人品和聲望,一時之間跌到了谷底,而且再也看不出有反彈的跡象。
李斯曾經龐大的勢力,至此已被趙高一步步地蠶食掏空。短短一年之間,李斯失去了蒙氏兄弟,失去了馮去疾和馮劫,失去了朝廷羣臣的信任和支持,現在,他又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民心。
然而,李斯還是下不了反擊的決心。他只能在夜深人靜之時,步出中庭,仰望長天,暗自切齒道,假如我再年輕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