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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普叫道:“爹,爹!這人是漢人強盜!”蘇魯克雖然大醉,但十年來唸念不忘漢人強盜的深仇大恨,一聽“漢人強盜”四字,登時清醒了三分,一躍而起,叫道:“漢人強盜在那裏?”蘇普向陳達海一指。蘇魯克伸手便去間拔刀,但他和車爾庫二人亂打一陣,將刀子都掉在門外雪地之中,他摸了個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殺了他!”陳達海長劍一,指在他喉頭,喝道:“跪下!”蘇魯克大怒,和身撲上,但終是酒後乏力,沒撲到敵人身前,自己便已摔倒。陳達海一聲冷笑,揮劍砍下,登時蘇魯克肩頭血光迸現。蘇魯克大聲慘叫,要站起拼命,可是兩條腿便如爛泥相似,説甚麼也站不起來。

車爾庫怒吼縱起,向陳達海奔過去。陳達海一劍刺出,正中他右腿,車爾庫立時摔倒。

計老人轉頭向李文秀瞧去,只見她神鎮定,竟無懼怕之意。

陳達海冷笑道:“你們這些哈薩克狗,今一個個都把你們宰了。”阿曼奔上去擋在父親身前,顫聲道:“我答應跟你去,你就不能殺他們。”車爾庫怒道:“不行!不能跟這狗強盜去,讓他殺我好了。”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條套羊的長索,將圈子套在阿曼的頸裏,獰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虜,是我奴隸!你立下誓來,從今不得背叛了我,那就饒了這幾個哈薩克狗子!”阿曼淚水撲簌簌的下,心想自己若不答應,父親和蘇普都要給他殺了,只得起誓道:“安拉真主在上,從今以後,我是我主人的奴隸,聽他一切吩咐,永遠不敢逃走,不敢違揹他命令!否則死後墜入火窟,萬劫不得超生。”陳達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極,今晚既得高昌宮的地圖,又得了這個如此美貌少女,當真是快活勝於登仙。他久在回疆,知道哈薩克人虔信回教,只要憑著真主安拉的名起誓,終生不敢背叛,於是一拉長索,説道:“過來,坐在你主人的腳邊!”阿曼心中委屈萬分,只得走到他足邊坐下。陳達海伸手撫摸她的頭髮,阿曼忍不住放聲大哭。

蘇普這時那裏還忍耐得住,縱身躍起,向陳達海撲去。陳達海長劍出,指住他的膛。蘇普只須再上前半尺,便是將自己口刺入了劍尖。阿曼叫道:“蘇普,退下!”蘇普雙目中如要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站在當地,過了好一會,終於一步步的退回,頹然坐倒在地。

陳達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將那塊手帕取了出來,放在膝頭細看。

計老人忽道:“你怎知道這是高昌宮的地圖?”説的是漢語。陳達海心想:“反正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活不過,跟你説了也自不妨。”他尋訪十二年,心願終於得償,滿腔歡喜,原是不吐不快,計老人就算不問,他自言自語也要説了出來,他雙手拿著手帕,説道:“我們查得千真萬確,高昌宮的地圖是白馬李三夫婦得了去。他二人屍身上找不到,定是在他們女兒手裏。這塊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決計不會錯了。”指著手帕,説道:“你瞧,這手帕是絲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圖形,是用棉線織在中間。絲是黃絲,棉線也是黃線,平時瞧不出來,但一染上血,棉線血比絲多,那便分出來了。”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説,黃的絲帕上染了鮮血,便顯出圖形,不染血之處,卻是一片黃。當蘇普受了狼咬,血不多,手帕上所顯圖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劍傷,圖形便顯了一大半出來。她至此方才省悟,原來這手帕之中,還藏著這樣的一個大秘密。

蘇魯克和車爾庫所受的傷都並不重,兩人心裏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將這漢人強盜殺了。”車爾庫道:“老人,給我些水喝。”計老人道:“好!”站起來要去拿水。陳達海厲聲喝道:“給我坐著,誰都不許動。”計老人哼了一聲,坐了下來。

陳達海心下盤算:“這幾人如果合力對付我,一擁而上,那可不妙。乘著這兩條哈薩克老狗酒還沒醒,先行殺了,以策萬全。”慢慢走到蘇魯克身前,突然之間拔出長劍,一劍便往他頭上砍了下去。這一下拔劍揮擊,既是突如其來,行動又是快極,蘇魯克全無閃避的餘裕。蘇普大叫一聲,待要撲上相救,那裏來得及?

陳達海一劍正要砍到蘇魯克頭上,驀聽得呼的一聲響,一物擲向自己面前,來勢奇急,慌亂中顧不得傷人,疾向左躍,乒乓一聲響亮,那物撞在牆上,登時粉碎,卻原來是一隻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擲他的卻是李文秀。

陳達海大怒,一直見這哈薩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沒去理會,那知竟敢來老虎頭上拍蒼蠅,劍指著她罵道:“哈薩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煩了?”李文秀慢慢解開哈薩克外衣,除了下來,出裏面的漢裝短襖,以哈薩克語説道:“我不是哈薩克人。我是漢人。”左手指著蘇魯克道:“這位哈薩克伯伯,以為漢人都是強盜壞人。我要他知道,我們漢人並非個個都是強盜,也有好人。”適才陳達海那一劍,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擲碗相救,蘇魯克此刻早已斃命,聽得她這麼説,蘇普首先説道:“多謝你救我爹爹!”蘇魯克卻是十分倔強,大聲道:“你是漢人,我不要你救,讓這強盜殺了我好啦。”陳達海踏上一步,問李文秀:“你是誰?你是漢人,到這裏來幹甚麼?”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搶劫哈薩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薩克人的,就是你這批漢人強盜。”説到這裏,聲音變得甚是苦澀,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強盜作了這許多壞事,蘇魯克也不會這樣憎恨我們漢人。”陳達海大聲道:“是老子便有怎樣?”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奪她過來,做我的女奴!”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陳達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來奪吧。”長劍一揮,劍刃抖動,嗡嗡作響。

李文秀轉頭對阿曼道:“你憑著真主安拉之名,立過了誓,一輩子跟著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過,你給我奪過來,那麼你一輩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薩克人與別族人打仗,俘虜了敵人便當作奴隸,回教的可蘭經中原有明文規定。奴隸的身分和牲口無別,全無自主之權,聽憑主人只配買賣,主人若是給人制服,他的家產、牲口、奴隸都不免屬於旁人。阿曼聽她這麼説,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與其跟了這惡強盜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為主人。”於是點頭道:“是的。”跟著又道:“你…你打不過他的。這強盜的武功很好。”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擔心,我打他不過,自然會給他殺了。”雙手一拍,對陳達海道:“上吧!”陳達海奇道:“你空手跟我鬥?”李文秀道:“殺你這惡強盜,用得著甚麼兵器?”陳達海心想:“這裏個個都是敵人,多挨時刻,便多危險,他自己託大,再好不過。”喝道:“看劍!”利劍出,一招“毒蛇出”向李文秀當刺去,勢道甚是勁急。

計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萬難抵擋,那知李文秀身形一幌,輕輕悄悄的避過了,搶到陳達海左首,左肘後,撞向他的間。陳達海叫道:“好!”長劍圈轉,削向她手臂。李文秀飛起右足,踢他手腕,這一招“葉底飛燕”是華輝的絕招之一,李文秀苦練了七八天方才練成,輕巧迅捷,甚是了得。陳達海急忙縮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已被踢中,總算對方腳力不甚強勁,陳達海長劍這才沒有手。他大聲怒吼,躍後一步。計老人“咦”的一聲,驚奇之極。

陳達海撫了撫手腕,劍又上,和李文秀鬥在一起。這時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覷了這個瘦弱少年,眼見他出手投足,功夫著實了得,當下施展“青蟒劍法”招招狠毒,要奮力將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師父華輝傳授,身手靈,招式奇,只是從未與人拆招相鬥,臨陣全無經驗,初時全憑著一股仇恨之意,要殺此惡盜為父母報仇,鬥到後來,對敵人的劍法已漸漸摸到了門路,心神慢慢寧定。

計老人這茅屋本甚狹窄,廳中又生了火堆,陳李二人在火堆旁縱躍相搏,劍鋒拳掌相去往往間不逾寸,似乎陳達海每一劍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總是或反打、或閃避,一一拆解開去。蘇魯克等只看得張大了嘴。計老人卻越看越是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發抖。

兩人鬥到酣處,陳達海一劍“靈舌吐信”劍尖點向李文秀的咽喉。李文秀一低頭,從劍底下撲了上去,左臂一格敵人的右臂,將他長劍掠向外門,雙手已抓住陳達海間的兩柄金銀小劍,一拔一送,噗的一聲響,同時入了他左右肩窩。

陳達海“啊”的一聲慘呼,長劍手,踉踉蹌蹌的接連倒退,背靠牆壁,只是氣。這兩柄小劍入肩窩,直沒至柄,劍尖從背心穿了出來,他筋脈已斷,雙臂更無半分力氣,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劍,右臂卻那裏抬得起來?

只聽得屋中眾人歡呼之聲大作,大叫:“打敗了惡強盜,打敗了惡強盜!”連蘇魯克也是縱聲大叫。蘇普和阿曼擁抱在一起,喜不自勝。只有計老人卻仍是不住發抖,牙關相擊,格格有聲。

李文秀知他為自己擔心而害怕,走過去握住他大的手掌,將嘴巴湊到他耳畔,低聲道:“計爺爺,別害怕,這惡強盜打我不過的。”只覺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厲害。

李文秀轉過頭來,見蘇普緊緊摟著阿曼,心中本來充溢著的勝利喜悦霎時間化為烏有,只覺得自己也在發抖,計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來自己的手掌也變成了冰涼。

她放開了計老人的手,走過去牽住仍是套在阿曼頸中的長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得一輩子跟著我。”蘇普和阿曼心中同時一寒,相摟相抱的四隻手臂都鬆了開來。他們知道這是哈薩克世世代代相傳的規矩,是無可違抗的命運。兩人的臉都變成了慘白!

李文秀嘆了口氣,將索圈從阿曼頸中取了出來,説道:“蘇普喜歡你,我…我不會讓他傷心的。你是蘇普的人!”説著輕輕將阿曼一推,讓她偎倚在蘇普的懷裏。

蘇普和阿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齊聲問道:“真的麼?”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蘇普和阿曼分別抓住了她一隻手,不住搖幌,道:“多謝你,多謝你!”他們狂喜之下,全沒發覺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幾滴眼淚,是從李文秀眼中落下來的淚水。

蘇魯克掙扎著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頭重重一拍,説道:“漢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不過…不過,恐怕只有你一個!”車爾庫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我請大家喝酒,請哈薩克的好人喝酒,請漢人的好人喝酒,慶祝抓住了惡強盜,咦!那強盜呢?”眾人回過頭來,卻見陳達海已然不知去向。原來各人剛才都注視著李文秀和阿曼,卻給這強盜乘機從後門中逃走了。

蘇魯克大怒,叫道:“咱們快追!”打開板門,一陣大風颳進來,他腳下兀自無力,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寒風夾雪,猛惡難當,人人都覺氣也透不過來。阿曼道:“這般大風雪中,諒他也走不遠,勉強掙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後風小了,咱們到雪地中找這惡賊的屍首便了。”蘇普點點頭,關上了門。

蘇魯克瞪視著李文秀,過了半晌,説道:“小兄弟,你是哈薩克人,是不是?”李文秀搖頭道:“不,我是漢人!”蘇魯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漢人,為甚麼反而打倒那個漢人強盜,救我們哈薩克人?”李文秀道:“漢人中有壞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壞人。”蘇魯克喃喃的道:“漢人中也有好人?”緩緩搖了搖頭。可是他的命,他兒子的命,明明是這個少年漢人救的,卻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漢人,現在這信念在動搖了。他惱怒自己,為甚麼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跟那漢人強盜拼鬥一場,卻要另一個漢人來救了自己的命?

他一生之中,甚麼事情到了緊要關頭,總是那麼不巧,總是運氣不好。然而,剛才那強盜的長劍已砍到了自己頭頂,幸好那少年及時相救,難道這也是不巧嗎?也是運氣不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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