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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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嘉倚在窗欞上喚道:“把母豬帶走!迪爾茜,叫百里茜把它轟出來。你們可以趕着它從地裏過嘛!"迪爾茜抬起頭來,她那青銅的臉上顯得很為難了。她圍裙裏兜裏一堆銀餐具呢。她只得指指房子下面。

“母豬咬了百里茜,俺把它關在房子下面了。"“那也好,"思嘉心裏想。她連忙跑回房裏,趕緊把她從北方佬身上搜出來藏在房裏的金鐲子、別針、小相框和杯子一一取出來。可是藏到哪裏去好呢?多不方便啊!要一手抱着小博,一手抱着那隻錢包和這些小玩意兒,她決定先把嬰兒放在牀上。

嬰兒一離開她的臂彎就哇地哭了,這時她忽然想出來一個好主意來。要是將東西藏在嬰兒布裏,那不是最好的辦法嗎?她連忙把他翻了個身,拉其他的衣裳,把錢包進他後上的布底下。嬰兒經這麼一擺,放聲大哭起來,可是她不管,急忙用三角布把他兩條亂踢的腿包好,繫緊。

“好了,"她深深地了一口氣,"現在可以到沼澤地去了。"她一隻胳臂緊緊摟着哭叫的嬰兒,另一隻手抱着那些珠寶,迅速跑到樓下穿堂裏。可是她突然停下來,嚇得兩腿發軟。這屋裏多麼寂靜啊!靜得多麼可怕!他們都離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嗎?難道誰也沒等她一會兒?她並沒有意思叫他們全都先走,把她單獨留在這裏。這年月一個孤單的女人是什麼都可能碰到的,而且北方佬就要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轉過身去,看見她那被遺忘的孩子蹲在欄杆旁邊,兩隻受驚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他想要説話,可是喉嚨顫抖着説不出聲。

“站起來,韋德·漢普頓,"她立即命令説。"媽現在不能抱,你起來自己走。

“他向她走過來,像只嚇壞了的小動物,然後緊緊抓住寬大的裙裾,把臉埋在裏面。她能覺到他的兩隻小手在裙褶裏摸索她的腿。她開始下樓,但因韋德在後面拉着,每走一步都妨礙她,這時她厲聲喊道:“放開我,韋德,把手鬆開,自己走!

“可是那孩子反而抓得更緊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樓梯腳下,似乎樓下的一切都着她跑上來了。所有那些悉的,珍愛的傢俱似乎都在低聲説:“再見!再見!"一陣嗚咽湧上她的喉嚨,但她極力抑制祝辦事房的門敞開着,那裏是愛倫生前勤奮工作的地方,現在她還能看上一眼那隻舊寫字枱的一角呢。那是飯廳,桌旁的椅子已經散亂,但食品還在盤子裏。地板上鋪着愛倫親手織染的舊地毯。羅畢拉德祖母的肖像掛在牆上,脯半袒着,頭髮堆得高高的,兩個鼻孔旁邊的紋路很深,使她臉上永遠浮出一絲高傲的冷笑。這裏的一事一物都是她最早記憶的一部分,都與她身上那些紮最深的東西緊緊地連在一起,而此刻它們都在低聲説:“再見!再見,思嘉·奧哈拉!

““北方佬會把它們通通燒掉——通通燒掉啊!"現在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家了,今後除了從樹林廕庇下或沼澤地裏看看那包圍在煙霧中的高高煙囱和在火焰崩塌的屋頂外,就再也看不見它了。

“我離不開你啊,"思嘉心裏唸叨着,一面害怕得牙齒直打戰。"我離不開你。爸也不願意離開你。他告訴過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他燒死在裏面。那麼,就讓他們把我燒死在裏面吧。因為我也離不開你呀。你是我剩下的唯一財產了。"下了這樣的決心,她的驚慌情緒反而減弱了些,現在只覺得中堵得慌,好像希望和恐懼都凝結了似的。這時他聽見從林蔭路上傳來雜沓的馬蹄聲,繮轡和馬嚼子的丁當聲,鏗鏗鏘鏘的軍刀磕碰聲;接着是一聲嘎的口令:“下馬!"她立即俯身囑咐身旁的孩子,那口氣雖然急迫但卻温柔得出奇。

“放開我,韋德,小寶貝!你趕快跑下樓,穿過後院,到沼澤地去。嬤嬤和媚蘭姑姑都在那裏。親愛的,趕快跑,不要害怕!"那孩子聽出她的聲調變了,這時思嘉一見他那眼神就嚇壞了,他活像一隻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禱。"千萬別讓他犯驚風症呀!

千萬——千萬不要在北方佬跟前這樣。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們在害怕呢。

“可是孩子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緊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説:“要像個大孩子了,韋德。他們只是一小夥該死的北方佬嘛!"於是,她下了樓梯,着他們走去。

謝爾曼的部隊從亞特蘭大穿過佐治亞中部向海濱進。

他們背後是濃煙滾滾的亞特蘭大廢墟,這個城市他們撤離時就一把火燒了。他們前面則是三百英里的領土,那裏除了少數的本州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組成的鄉團之外是毫無抵禦能力的。

這裏是廣袤的沃野,上面散佈着許多農場,農場裏住着女人和孩子,年邁的老頭和黑人。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里寬的地帶擄掠燒殺,形成一片恐怖。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毀於烈火,成百上千個家庭遭到蹂躪。但是,對於看着那些藍衣兵湧入前廳的思嘉來説,這不是一場全縣的災難,而純粹是她個人的事,是針對她和她一家的暴行動。

她站在樓梯腳下,手裏抱着嬰兒;韋德緊緊靠在她身邊,把頭藏在她的裙褶裏,因為他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裏四處亂竄,從她身邊魯地擁擠着跑上樓,有的將傢俱拖到前面走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入椅墊,從裏面搜尋貴重的東西。

他們在樓上把牀墊和羽絨褥子撕開,開得整個穿堂裏羽絨紛飛,輕輕飄落到思嘉頭上。眼看着他們連拿搶,糟蹋破壞,她無可奈何地站在那裏,滿腔怒火不由得把剩餘的一點點恐懼也壓下去了。

指揮這一切的那個中士是個羅圈腿,頭髮灰白,嘴裏含着一大塊煙草。他頭一個走到思嘉跟前,隨隨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思嘉裙子上啐唾沫,並且直截了當地説:“把你手裏的東西給我吧,太太。"她忘記了那兩件本來想藏起來的小首飾,這時只得故意模仿相片上的羅畢拉德祖母發出一聲動人的冷笑,索把它們扔在地上,接着便懷着幾乎是欣賞的心情看着他急忙撿起來的那副貪婪相。

“還要麻煩你把戒指和耳環取下來。”思嘉把嬰兒更緊地夾在腋窩下,讓他臉朝她掙扎着啼哭起來。同時把那對石榴石耳墜子——傑拉爾德送給愛倫的結婚禮物——摘下來。接着又捋下查爾斯作為訂婚紀念給她的那隻藍寶石戒指。

“就給我吧,別扔在地上,"那個中士向她伸出兩手。

“那些狗雜種已經撈得夠多的了。你還有什麼?"他那雙眼睛在她的身上犀利地打量着。

頃刻間思嘉幾乎暈過去了,她已經覺到那兩隻魯的手伸進她懷裏,在摸索懷裏的帶子。

“全都在這裏了。我想,照你們的規矩還得把衣服下來吧?"“唔,我相信你的話,”那中士好心地説,然後啐口唾沫走開了。思嘉把嬰兒抱好,設法讓他安靜下來,並伸手摸摸布底下藏錢包的地方。謝天謝地,媚蘭竟有一個孩子,而這孩子又有一塊布!

她聽見樓上到處是笨重的皮靴聲,那些傢俱被拖過來拖過去,像抗議似的吱嘎亂叫。瓷器和鏡子嘩嘩啦啦被打碎了,中間還夾雜着下的咒罵,因為找不到什麼好東西了。院子裏也傳來高聲喊叫:“砍了它的頭!別讓它跑了!"同時聽見母雞絕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鴨叫聲和鵝叫聲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聲槍響,痛苦的尖叫立即停止,這時一陣劇痛震撼着思嘉全身,因為她知道母豬被打死了。她丟下母豬不管,該死的百里茜,自顧自跑啦!但願那些小豬平安無事!但願家裏人都安全到達沼澤地!可是你沒法知道呀。

她靜靜地站在穿堂裏,眼看着周圍的大兵在喊叫咒罵,亂成一團。韋德還是十分害怕,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覺到他緊挨着她時身子在索索發抖,可是她自己也沒法給他壯膽。她鼓不起勇氣來對北方佬説話,無論是祈求、抗議或者表示憤怒。她唯一要謝上帝的是她兩條腿還有力量支撐着她,她的頭頸還能把腦袋高高地託着。不過當一小隊滿臉鬍鬚的人扛着各種各樣的東西笨拙地走下樓來,她看見其中有查爾斯的那把軍刀時,便不大聲喊叫起來。

那把軍刀是韋德的,是他從祖父和父親一代代傳下來的,後來思嘉又把它當作生禮物送給了自己的兒子。授予這生禮物時還舉行了小小的儀式,當時媚蘭哭了,她到又驕傲又傷心,並吻着小韋德説他長大後一定要像父親和祖父那樣做個勇敢的軍人。小韋德也頗覺自豪,時常爬到桌上去看掛在牆上的這個紀念物,用小手輕輕‮摩撫‬它。思嘉對於她自己的東西給仇人和陌生人搶走還能忍受,可是她孩子的珍貴紀念物就不行了。現在小韋德聽見她喊叫,便從她的裙裾裏探出頭來窺視,並鼓起勇氣邊哭泣邊説起話來。他伸出一隻手嚷道:”我的!"“那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隻手來,趕緊説。

“我不能,嘿?"那個拿軍刀的矮小騎兵厚顏無恥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這是把造反的刀呢!"“它是——它不是!這是墨西哥戰爭時期的軍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是他祖父的!唔隊長,"她大聲喊着向那個中士求援,"請叫他還給我吧!"中士聽見有人叫他隊長,樂是升級了,便走上前來。

他説:“鮑,讓我瞧瞧這把刀。”小個兒騎兵很不情願地把軍刀遞給他,説:“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中士把刀拿在手裏轉動了一下,又將刀柄舉起對着太陽光讀刀柄上刻的字:“'給威廉·漢密爾頓上校,紀念他的英勇戰功。參謀部敬贈。一八四七年於布埃納維斯塔。'"“嗬,太太,我本人那時就在布埃納維斯塔呢。"“真的?"思嘉冷冷地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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