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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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得回到一年多前,回到饑荒才開始的時候,回到葡萄和喜第一次歡的那個夜裏。等喜走了之後,她回到院子裏,把五條烤的魚摘下來,在地上輕輕摔兩把,把烤成黑炭的地方摔下去。魚是真香,她和二大奇怪,這麼腥臭難聞的東西做之後咋會香得恁饞人。

他們用筷子把魚肚子挑破,裏面還是腥臭的魚下水,不象了的樣子。魚下水掏了,葡萄挑下一塊,雪白粉。她用牙尖尖咬了咬,咂咂嘴,點點頭。二大一直看着她,見她點頭,手才伸下去,掰了一塊魚尾,一口下去,滿嘴是刺,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張開嘴,不知下面該咋辦。葡萄也不知該做什麼,看他的嘴為難成那樣,説:“啊呀,快吐了吧!”二大把那一口魚吐在地上,花狗竄上來一下了去,不久喉嚨直了,又咳又,爪子上去在嘴邊亂撓。兩人一看,都明白它喉管上紮了刺。葡萄着急,想看看它還會不會吃東西,扔一個糠菜糰子給它。它嚼也不嚼,咕咚一下了半個菜團,安靜下來,把剩的半個菜團吃了,穩穩坐下來,仰臉等下一口食。二大説看來花狗喉嚨,咽一口菜糰子,就把魚刺兒給杵下去了。

明白了這道理,兩人還是不敢把魚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賣了兩丈大布,買了個新鍋回來,把烤得半生不的魚扔進去燉。湯象稀汁似的,調些鹽一嘗,真還不難吃。二大皺眉喝完他的一碗湯,笑笑説:“咱這胃口還是沒見過世面,咋還是恁想吐!”過了兩天,鑽在網上的魚有七、八條,葡萄把它們收回來,用籃子挎到小火車站上。伙房的師傅一見就樂了,問她魚賣什麼價。葡萄説她不賣,她要換糧。

“師傅舀了一碗小米給她。第二次,她換回一斤紅薯粉。到了入夏,師傅説他們這兒缺糧也缺得狠,再不敢換糧給葡萄了。她説那她也不想挎回去,老沉的,就送他們吃吧。師傅馬上叫她等着,他做讓她帶兩條回去。

葡萄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從師傅剔鱗、剖肚子開始往心裏記。然後她記下他怎麼用油煎,用葱、姜、醬油、醋煮。下一趟她又去送魚,師傅難為極了,説這會中?光吃她的魚。葡萄就説不中就給點醬油、醋吧。

葡萄挎着一小瓶醬油,一小瓶醋往家走。有多久沒吃醬油和醋?她都想不起來了。她走走,實在讓醋那尖溜溜的香氣得走不動了,就拔下瓶蓋,抿了一口。酸味一下竄進她鼻子,她出淚來,可真痛快。從七歲就聞慣的醬油、醋作坊的味道,在她嘴裏、舌頭上跑。二十年的記憶都在她嘴裏跑。她想,天天叫我吃點醬油、醋,活着就美了。

用醬油、醋做的魚湯味道好多了。她和二大慢慢習慣魚腥氣,還是不敢沾魚。用筷子把魚在碗裏撥拉開,裏頭滿是比繡花針還小還細的刺兒。吃那一口,等於是一把繡花針,他們的喉嚨可不象花狗那麼

村裏人發現葡萄天天在河裏放網。他們跟在她後面,看她從網上摘下魚,都問她敢吃不敢。她告訴他們敢吃不敢吃,自家去做嚐嚐。問咋做,她説煮煮唄。

人們也學她的樣逮了一些魚,回家一煮就大罵葡萄:那東西吃一口,得花倆鐘頭去咔刺兒。有的刺兒紮在嗓子眼上,怎麼也咔不出來,到衞生院讓衞生員使鑷子鑷出來才罷。

初入夏魚草被人澇上去吃了,河水禿禿的,魚越來越瘦小。這是個旱年,五月份河干了,和前幾年圍造的田連成一片,裂得口子裏能跑田鼠。

葡萄和二大商量,認為該去找本人藏罐頭的山了。

葡萄等着人們把豬場的種豬,豬娃全殺殺吃了,她空閒下來,天天在離水磨十七、八里的山裏找。找得人也曬成了炭,什麼也沒找着。這天她正找着,聽身後有一羣人説話。這羣人是賀村的,中間雙手上着手銬的是劉樹。她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的樣子惡得很,不叫她在附近轉悠。葡萄從來不給人省事,越不叫她幹啥她越幹啥。她就想沒聽見他們的喝斥一樣,跟劉樹搭話:“樹叔,老久沒見了,咋戴上銬子了?”劉樹眼一低,點點頭。

旁邊背長槍的人説:“這貨是美蔣特務,在村裏散佈謠言,你往他跟前湊啥湊?”葡萄問劉樹:“您散佈啥謠言了?”劉樹死盯着腳尖,裝聽不見。

背槍的人用槍托子嚇葡萄:“你再不走把你也銬上!”葡萄説:“這地方是你家的,興你走不興我走?”她想,劉樹肯定在帶他們找那個本倉庫的門。現在誰能找來吃的,誰就是菩薩,劉樹能把那些罐頭找到,不但沒罪了,還有功。她不再明着跟他們,躲進草裏,貓往前走。這山裏每草每棵樹她都認識,不一會她已抄到了那羣人前面。

劉樹説:“就是這兒。”原來的那棵大橡樹讓雷劈倒了,地上長出一羣小橡樹來。葡萄等他們把口封的水泥,木頭撬開,着他們站起來説:“你們賀村想獨吃呀?這倉庫裏的本罐頭有史屯一半。還有皮靴,皮帶。”她一看這羣人的眼神,就明白他們心裏過着一個念頭:把她就地幹掉算了。

賀村的大隊長説:“哎喲!這不是王葡萄王模範嗎?”他裝得可不賴,就象她葡萄是女妖,剛剛變回原形,讓他認出來。

大隊長説:“本人的東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葡萄説:“那可不。”大隊長説:“找不找着,是考驗這個隱藏的階級敵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贖罪之心。找着了,咱國家在困難時期,多一批罐頭,是個好事情,啊?所以一找着,我們就上回家。”葡萄問:“國家是誰家?”大隊長不想跟她麻纏下去,他急着要盤點裏頭的吃食。有了這一倉庫吃的,他們大隊怎麼都熬過荒年了。他要爭取做逃荒户最少的先進大隊。他想,回頭打發她幾個罐頭,她嘴就封住了,女人嘛。

本人把一個山掏成倉庫,堆放的東西賀村的一羣人運不走。大隊長叫一個人回去搬兵,葡萄説:“順道叫史書記來!”大隊長口就説:“叫那禍害來幹啥?”葡萄説:“那禍害就在這兒給你打張收條,不省得你搬這半座山回村去?”大隊長知道葡萄要跟他糾纏到底了。他見過地區丁書記和葡萄在豬場裏説話,又家常又隨便。他説:“好吧,把史書記請來吧。”史書記不是一人來的,他帶着所有的大隊長,支書,會計,共青團書記,黨員,一塊上了山。老遠就揚起滾圓的嗓門:“太好了,咱公社有了這批罐頭,有勁兒幹活了!”葡萄心想,喜有三條嗓門,一條是和眾人説話的,那嗓門揚得高,打得遠,就象他喉管通着電路,字兒一出來就是廣播。第二條是和領導説話的,那條嗓門又親又善,體已得很,也老實得很。第三條嗓門他用了和她葡萄説話,這嗓門他從十六歲到現在一直私下存着,不和她單獨在一處,他不會使它。它有一點依小賣小,每句話都拖着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橫勁和憨態,是一個年輕男人在年長女人面前,認為自己該得寵又總得不到的嗓音。

大隊長跟史書記又握手又讓煙,也忘了他是怎麼個禍害了。他把史書記往裏面讓,一副獻寶的樣子。

史書記用他的手電往倉庫裏一照,嘴合不上了:裏面一兩箱罐頭一直摞到頂。

史書記那樣張嘴瞪眼地在心裏發狂,站了足有三分鐘,才説出一句話來:“本祖宗,你可救了我了!”葡萄看看他那汗浸浸的側臉。汗水從他黑森森的胡茬裏冒出一片小珠兒,他可是不難看。再看他兩條直直長長的腿,叉得那麼開,站成一個主席或者朱總司令了。她看他伸出手臂,手指伸進木條箱的縫裏,去摸罐頭光溜溜的鐵皮。他的手也不難看,就是太狠,抓上來要把她稀了似的。他高興得年輕了好幾歲,就象當年他和她一塊燒成了第一窯磚。

!咱公社這下有救了!恁些罐頭還怕度不了荒年?吃罷本罐頭,咱硬硬朗朗地打美蔣!”

“是劉樹找着的。”一個民兵説。

“免罪免罪。”史書記大方地打哈哈:“解決全社的吃糧,就是救人救命!就是殺人的罪,你救下一條命來也抵了。誰把劉樹的銬子給打開?”命令馬上就落實,劉樹撲通一下跪在史書記面前:“青天大老爺!”史書記大方地抬抬手:“起來起來。我不但不治你罪,還獎賞你幾個罐頭。你們誰,現在就把劉樹的獎品給人家!”大隊長在旁邊看着,一股股冷笑讓他硬捺在皮下面。這禍害讓他們下面堆土、上面堆糧地放畝產“火箭”跟國家大方,現在又拿他們費氣找着的東西大方。

史書記叫人把山倉庫看上,好好清點一遍,然後就讓全社的人來這兒,把罐頭化整為零。不然人都飢得肚子脹水,兩腿麻桿細,到什麼時候能把這些的罐頭運下山去?而二十多里山路呢。

晚上,全社幾千人打着火把,電筒上山來了。大夥比當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財還歡鬧,火把下電筒上的黃腫面孔一個個笑走了樣。學生們也跟來了。這麼長時間,他們第一次有力氣走路。學生們都不知什麼是罐頭,問他們的爹媽,爹媽們也説從來沒吃過,小本吃的東西,賴不了。二十多里山路,他們走到凌晨便到達了。天微明的時候,山裏的鳥叫出曲調,人們身上都被汗和水塌得濕,沒一個孩子鬧瞌睡。

史書記披着舊軍衣上裝,一身汗酸氣,和一羣幹部們佈置領罐頭的方案。各大隊站成隊伍,由一個代表進去把罐頭箱往外傳。

史書記象在軍隊一樣,領頭喊勞動號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號子喊。過不多久,見史書記和他媳婦一點也不臊,越喊越響亮,便慢慢跟上來。他們一邊喊史書記軍隊上學來的勞動號子,一邊把罐頭箱手遞手傳出來。太陽昇到山樑上的時候,他們把山搬空了,這才覺出耗盡了最後的體力。

“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豐收!”史書記在累癱的人羣邊上走動着。

“再鼓一把勁,把裏面的皮靴子也搬出來,咱就在這兒分罐頭!大家同意不同意?”人們再次站立起來,靠頭天的榆錢、槐花、鍋盔草給身體進的那點滋補,又開始第二輪的搬運。裝皮靴的紙板箱已漚爛了,裏面的黑皮靴成了灰綠皮靴,上面的黴有一錢厚。人們用身上的衣服把黴下去,下面的皮革還沒朽掉,尤其那厚實的膠皮底子,夠人穿一輩子。人們把多沒洗過的腳伸進本皮靴,又打又笑地步。不過他們都相互問:你穿錯鞋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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