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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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頭早已開始吹拉彈唱,聲音依稀傳到鳥耳朵裏,不勾起了他看戲的慾望。他從小就是個戲。在菊坡時,只要聽説哪兒演戲,即使是翻山越嶺,也還是要去的。他自己又會演戲,因此他會聽會看,能聽得看得滿眼淚水,或是咧開大嘴樂,讓嘴角出一串一串口水來。此刻,深陷無聊的鳥,心中看戲的願望空前地強烈。他往台階上吐了一口唾沫,敲響了戲園子的大門。

門打開一道縫,探出一張戴老花眼鏡的老臉來。

“還有座嗎?”

“有的。”鳥閃進門裏,付了錢,彎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了。

鳥的第一個覺就是舒適。從前看戲,都是在天地裏,而現在卻是在一棟高大寬敞的屋子裏。從前看戲,若是在冬季裏,就要冒着嚴寒。鳥記得,有好幾次竟然是在雪花飄飄中看的,凍得縮成一團還直打哆嗦。而現在屋子裏升着紅紅的火,暖洋洋的,那些看戲的都了棉衣,只穿着坎肩,還被暖和得滿臉通紅。

有人給鳥遞上熱巾並端上茶來。

鳥對這種享受一時手足無措,拿過巾來在臉上胡亂地擦了擦,而端起茶杯來時,竟將茶水潑灑得到處都是,有幾滴還灑在旁邊一個人的身上,惹得那人有點不高興,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再看那些人,接過熱巾來,慢條斯理地擦着手,擦着臉,還擦着頭髮,真是好瀟灑。擦完了,一邊用眼睛依然看着戲,一邊將還給夥計。茶杯是穩穩地端着,茶是慢慢地喝着。他們使鳥覺得,那茶水通過喉嚨進肚裏時,一路上是有讓人説不出來的好覺的。

這是一座很懂得享樂的小城。

鳥慢慢地自然起來,也慢慢地沉浸到看戲的樂趣中。

這顯然是一個檔次不低的戲班子。那戲一出一出的,都很經看。或喜或悲,或莊或諧,都能令那些看客們傾倒。一些老看客,或跟着台上的唱腔搖頭晃腦,或用手指輕輕彈擊桌面,跟着低聲哼唱。台上唱到高或絕妙處,他們就會情不自地喊一聲“好”或不遺餘力地鼓掌。

鳥沉湎於其中,暫且忘了一切。

比起那些老看客們來,鳥也就算不得會看戲了。他不時地冒傻氣,冷不丁地獨自一人大喊一聲“好”得那些看客們面面相覷,覺得莫名其妙。鳥卻渾然不覺,依然按他自己的趣味、欣賞力去看,去理解,去動情,去動和興奮。

鳥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投入過了。

戲演了大半時,鳥看到後台口有一個化了妝的女孩兒閃現了一下。就是這一短暫的閃現,卻使鳥一時間不能聚會神地看戲了。那女孩兒的嫵媚一笑,總是在干擾着他去看,去聽。

鳥身旁的一個看客在問另一個看客:“剛才在後台口面的,是不是那個叫金枝的女孩兒?”

“就是她。”鳥就在心裏記住了她的名字。他一邊看戲,一邊就等待着她出場。正演着的戲,其實也是不錯的,但鳥就不如先前那麼投入了。

金枝終於上場了。

還未等到她開腔,台下的人就一個一個眼睛亮了起來。

金枝是踩着碎步走上台來的。那雙腳因為是藏在長長的紗裙裏的,在人的覺裏,她是在風中輕盈地飄上台來的。

她在盪來盪去,面孔卻藏在寬大的袖子後邊,竟一時不肯出,一副羞答答的樣子。

隨着琴聲,那衣袖終於悠悠挪開,剎那間,她的臉便如一朵稚的帶着珠的鮮花開放在眾人的視野裏,隨即獲得滿堂喝彩。

這是一出苦戲。金枝年紀雖小,卻將這出苦戲演得淋漓盡致。她的唱腔並不洪亮,相反倒顯得有點細弱。她以憂傷的言辭向人們傾訴着一個美麗而悽愴的故事。她的臉上沒有誇張的表情,唱腔也無大肆渲染。她淡淡地、舒緩地唱着,戲全在那一雙杏核兒樣的眼睛裏。微微皺起的雙眉,黑黑眼珠的轉動與盼,加上眼眶中的薄薄的淚水,讓全場人無不為之心動。那一時還抹不去的童音,讓人不由得對她萬分地憐愛。那些老人,聽到後來,竟分不出她和角了,直將她自己看成是一個悲苦的小姑娘,對她抱了無限的同情。

鳥完全陷入了金枝所營造的氣氛裏而不能自拔。他覺得金枝所訴的苦就是他在心中埋藏了多的苦。他將金枝的唱詞一字一字地都吃進心裏,並在心裏品咂着一種酸溜溜的滋味。

那戲裏正在説有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這一天走在荒無人煙的雪原上。那女孩環顧四周,竟無一個人影,不由得站在一棵大樹下哭泣起來。那唱詞寫得真好。再由金枝將它們輕柔而又動情地唱出來,使所有在座的人在心裏都覺得淒涼。他們似乎又是喜歡這種覺的,因此都用與喜愛的目光看着金枝。

鳥覺得金枝分明就是唱的他自己,眼淚早矇住了雙眼。

金枝的歌聲如同秋風在水面上吹過,在清清的水面上留下了一圈一圈傷的波紋。

或是鳥痴痴的神情引了金枝,或是鳥的一個用衣袖橫擦鼻涕的可笑動作引起了金枝的注意,她竟在唱着時,一時走神,看了鳥一眼。

鳥透過淚幕,也看到了金枝向他投過來的目光。他在心裏就起了一陣淡淡的羞愧。

金枝演完了她的戲,含羞地朝台下的人微微一鞠躬,往後台退去。而在這一過程中,她又似乎不經意地看了鳥一眼。

下面的戲,鳥就不大看得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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