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生死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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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龍女始終沒有來。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東昇,四下裡小鳥啾鳴,花香浮動,
意正濃,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圖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義深重,你怎麼到今
還不明白她的心意?”他猶如行屍走
般踉蹌下山,一
一夜不飲不食,但覺
燥舌焦,於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鬢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頭髮便白,更因內功
純。雖然一處艱苦顛沛,但向來頭上一
銀絲也無,突見兩鬢如霜,滿臉塵土,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額角鬢際拔下三
頭髮來,只見三
中倒有兩
是白的。
霎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處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唸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埋骨之所,而我卻連
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闋,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
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想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
三夜不能閤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猛地裡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
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鳴,但聽得群山響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峰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他自來生
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望著斷腸崖前那個深谷,只見谷口煙霧繚繞,他每次來此,從沒見到過雲霧下的谷底,此時仍是如此。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只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找不到你,那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到小龍女在谷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隨著金輪法王,同到絕情谷來。法王狠辣之時毒逾蛇蠍,但他既存收郭襄作衣缽傳人,沿途對她問暖噓寒,呵護備至,就當她是自己親生女兒一般。郭襄恨他掌斃長鬚鬼和大頭鬼,神間始終是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時儼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的四王子忽必烈,對他也是禮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對他冷言冷語,不是說他武功不如楊過,便是責他胡亂殺人,竟將這個威震異域的大蒙古第一國師
得哭笑不得。
這一兩人走到絕情谷,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約?”聲音充滿著悲憤、絕望、痛苦之情。
郭襄聽來,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悽聲叫喊:“你不守信約,你不守信約!”她吃了一驚,叫道:“是大哥哥,咱們快去!”說著搶步奔進谷中。金輪法王大敵當前,神一振,從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銀銅鐵鉛五輪拿在手裡。這時他雖已將“龍象般若功”練到第十層,但想這十六年中,楊過和小龍女也決不會
費光陰,擱下了功夫,因此絲毫不敢輕忽。
郭襄循聲急奔,片刻間已至斷腸崖前,只見楊過站在崖上數十朵大紅花在他身旁環繞飛舞。她見那懸崖生得兇險,自己功夫低淺,不敢飛身過去,叫道:“大哥哥,我來啦!”但楊過凝思悲苦,竟是沒有聽見,郭襄遙遙望見他舉止有異,叫道:“我這裡尚有你一枚金針,須聽我話,千萬不可自盡…”一面說,一面便從石樑往懸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見楊過縱身一躍,已墜入下面的萬丈深谷之中。
這一來郭襄只嚇得魂飛魄喪,當時也不知是為了相救楊過,又或許是情深一往,甘心相從於地下,雙足一登,跟著也躍入了深谷…
法王墮後七八丈,見她躍進起,急忙飛身來救。他一展開輕功,當真是如箭離弦,迅捷無倫,但終於遲了一步,趕到崖邊,郭襄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細想,全使招“倒掛金鉤”俯身抓她手臂。這一招原是行險,只要稍有失閃,連他也帶入了深谷之中,手指上剛覺得已抓住了她衣衫,只聽得嗤的一響,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見她身子衝開數十丈下的煙霧,直入谷底,濃煙白霧隨即彌合,將她遮蓋得無影無蹤。
法王黯然長嘆,沮喪不已,手中持著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著深谷。
過了良久,忽聽得對面山邊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這裡幹麼?”法王回過頭來,只見對山站著六人,當先一個蒼髯童顏,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著三個女子,識得是黃蓉、程英、陸無雙,再後面是一個白鬢白眉的老僧,一個渾身黑衣的女子,他卻不知是一燈大師和瑛姑。法王數次見識過周伯通的功夫,知道這老兒的武功別出機杼,端的神出鬼沒,心中自來對他存著三分忌憚;而黃蓉身兼東、北丐兩家之所長,機變百出,也是個厲害之極的人物。他神功已成,本可與這兩個中原一
武學高手一較,但此時痛惜郭襄慘亡,只悽然道:“郭襄姑娘墜入深谷之中了。唉!”說著長嘆了一聲。
眾人一聽,都是大吃一驚。黃蓉母女關心,更是震動,顫聲道:“此話當真?”法王道:“我騙你作甚?這不是她的衣袖麼?”;說著將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揚。黃蓉瞧那衣袖,果真是從女兒的衣上撕下,這一來猶如身入冰窟,全身發顫,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幹麼害死這小姑娘?忒也心毒。”法王搖頭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墜入深谷?不是你推她,便是她。”法王嘆息道:“都不是。我有意收她為徒,傳我衣缽,如何肯輕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過去,喝道:“放
!放
!她外公是黃老
,父親是郭靖,母親是小黃蓉,那一個不強過你這臭和尚了?卻要她來拜你為師,傳你的臭衣缽?便是我老頑童傳她幾手三腳貓把式,不也強過你這些破銅爛鐵的圈圈環環嗎?”他和法王相距甚遠,這一口唾涎吐將過去,風聲隱隱,便如一枚鐵彈般直奔其面目。法王側頭避過,心下暗服。周伯通見他檢自己罵得啞口無言,不
洋洋自得,又大聲道:“她定是不肯拜你為師,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為徒,是不是?”法王點了點頭。周伯通道:“著啊,如此這般,你就推她下谷。”法王心中悵惘,嘆道:“我沒有推她。但她為何自盡,老僧實是不解。”黃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
,徑向法王撲了過去。她使個“封”字訣,
影飄飄,登時將法王身前數尺之地盡數封住了。在這寬不逾尺的石樑之上,黃蓉痛心愛女慘亡,招招下的均是殺手。
法王武功雖勝於她,卻也不敢硬拼,眼見她法
奇,如和她纏上數招,那周伯通過來助戰,所處地勢太險,那就極難對付,當下左足一點,退後三尺,一聲長嘯,忽地從黃蓉頭頂飛躍而過。黃蓉竹
上
,法王銀輪斜掠架開。黃蓉
一口氣,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拳腳
加,已與法王打在一起。法王自恃大宗師的身份,見對方不使兵刃,當下將五輪
回
間,便以空手還擊。黃蓉自石樑奔回,竹
點向他的後心。
法王自練成十層“龍象般若功”後,今方初逢高手,正好一試,見周伯通揮拳打到,於是以拳對拳,跟著舉拳還擊。兩人拳鋒尚未相觸,已發出噼噼啪啪的輕微爆裂之聲。周伯通吃了一驚,料知對方拳力有異,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擊出,力近千斤,雖不能說真有龍象的大力,卻也決非血
之軀所能抵擋,然與周伯通的拳力一接,只覺空空如也,竟無著力之處心下暗暗詫異,左掌跟著拍出。
周伯通已覺出對方勁力大得異乎尋常,實是從所未遇。他生好武,只要知道誰有一技之長,便要纏著過招較量,一生大戰小鬥,不知會過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發這般巨力,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時不明是何門道。當下使動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虛應實,運空當強。這麼一來,雖教法王的巨力無用武之處,但要傷敵,卻也決無可能。
法王連出數招,竟似搔不著敵人的癢處。他埋頭十餘年苦練,一出手便即無功,自是大為焦躁,只聽得背後風聲颯然,黃蓉的竹戳向背心“靈臺
”當下回手一掌,“啪”的一響,竹
登時斷為兩截,餘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塵土飛揚,沙石
盪。
黃蓉一驚跳開,暗想這惡僧當年已甚了得,豈知今更是大勝昔時,他這一掌力道強勁,怪誕異常,那是甚麼功夫?
程英和陸無雙見黃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長劍,分自左右攻向法王。黃蓉高叫:“兩位小心!”話聲甫畢,喀喀兩響,笛劍齊斷。法王因郭襄慘亡,今不想再傷人命,喝道:“讓開了!”不再追擊程、陸二人。
突見黑影晃動,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撥,斜打她的脅。瑛姑的武功本來不尚不及黃蓉,但她所練的“泥鰍功”卻善於閃躲趨避,但覺一股巨力撞到,身子兩扭三曲,竟將這一擊避過。法王卻不知她武功其實未臻一
高手之境,連打兩拳都給她以極古怪的身法避開,不
暗暗驚訝。他自恃足以橫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連兩人都對付不了,不免稍
心怯,當下不願戀戰,晃身向左避開。
瑛姑竭盡全力,方始避開了法王的兩招,見他退開,正是求之不得,那敢搶上攔阻?周伯通叫道:“別逃!”猱身追上。
法王正回掌相擊,突聽嗤嗤輕響,一股柔和的氣
湧向面門,正是一燈大師使出“一陽指”功夫,正面攔截。法王一直沒將這白眉老僧放在眼內,那料到他這一指之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時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指上發出的那股罡氣似是溫淳平和,但沛然渾厚,無可與抗。法王一驚之下,側身避開,這才還了一掌。一燈大師見他掌力剛猛之極,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輕飄飄的倒退數步。一個是南詔高僧,一個是西域異士,兩人換了一招,誰也不敢對眼前強敵稍存輕視。周伯通顧全身份,不肯上前夾擊,站在一旁監視。
一燈與法王本來相距不過數尺,但你一掌來,我一指去,竟越來越遠,漸漸相距丈餘之遙,各以平生功力遙遙相擊。黃蓉在旁瞧著,但見一燈大師頭頂白氣氤氳,漸聚漸濃,便似蒸籠一般,顯是正在運轉內勁,深恐他年邁力衰,不敵法王,心中又傷痛女兒慘亡,便上前與仇人一拼,但聽兩人掌來指往,真力
得嗤嗤聲響,實是
不下手去。正自無計,忽聽得頭頂雕鳴,於是撮
作哨,向著法王一指。
若是楊過的神鵰到來,法王或稍有忌憚,這一對白雕軀體雖大,也不過是平常禽鳥,怎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時正出全力和一燈大師相抗,半分也鬆懈不得,雙鵰突然撲到,只得左掌管向上揚了兩下,兩股掌力分擊雙鵰。雙鵰抵受不住,直衝上天。就是這麼一打岔,一燈立佔上風。法王左掌連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雙鵰聽得黃蓉哨聲不住催促,而敵人掌力卻又太強,於是虛張聲勢,突然長鳴,向下疾衝,待飛到法王頭頂丈許之處,不待他發掌,早已飛開。雙鵰此起彼落,雖然不能傷敵,卻也大大擾亂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對敵,講究的是凝意專志,靈臺澄明,內力方能發揮極致,法王掌力之強固然大勝一燈,但修心養之功卻是遠遜,此時為了郭襄之死頗為惋惜,心神本已不定,雙鵰再來打擾,更加煩躁起來。
他心意微亂,掌力立起應,一燈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黃蓉見一燈舉步上前,提聲喝道:“郭靖、楊過,你們都來了,合力擒他!”其實郭靖是她丈夫,她決不會直呼其名,但她這一聲呼喝是要令法王吃驚,倘若叫的是“靖哥哥”法王不免轉念:“‘靖哥哥’,那是誰?”如此一頓,那突如其來的驚嚇就大為減弱。果然法王一聽到“郭靖、楊過”兩人之名,大吃一驚:“這兩個好手又來,老和尚殆矣!”便在此時,一燈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雙鵰也已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聲鳴叫,疾撲而下,直衝法王面門,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法王罵道:“孽畜!”左掌上拍。
豈知雌雕這一下仍是虛招,離他面前尚有丈許,早已逆衝而上,那雄鷹卻悄沒聲的從旁偷襲而下,待得法王發覺,左爪已快觸到他的光頭。法王又驚又怒,揮手一拂,正中雕腹。雄雕抓起了他頭頂金冠,振翅高飛。但法王這一拂力道何等強勁,那雄雕身受重傷,雖然飛上半空,終於支持不住,突然翻了個筋斗,墜入崖旁的萬丈深谷之中。
黃蓉、程英、陸無雙、瑛姑都忍不住叫出聲來。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頑童不講究甚麼江湖規矩了。說不得,要來以個二對一。”縱身掄拳,往法王背心打去。
那雌雕見雄雕墜入深谷,厲聲長鳴,穿破雲霧,跟著衝了下去,良久不見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