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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阻礙中國變成一個現代化國家的原因,是缺乏法治和民主的觀念,”司神父繼續他的話“中國的法律,從很早開始,有唐律、宋律、明律、清律,但,基本觀念只有一種,就是犯罪法,也就是人觸犯了法律,應接受什麼樣的刑罰。而羅馬法基本上有二:一是公民法,讓人民知道,天生下來自己有什麼權利。另一才是犯罪法,讓人民知道,觸犯了刑案,得受什麼處罰。這二者相輔相成,既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所以,人民對法律產生重視和遵守的心理。
反觀中國,在西化之前,人民對自己的權利毫無概念,甚至連一己的命,都認為是君王所賜,更遑論其他。傳統中國社會中,權勢假道德之名行使統治,領導階層稱為民之父母,人民只知道服從權威,完全沒有現代法治的觀念,這是基本上很大的錯誤。
在這種單軌法律統治之下,中國人不知道法是可以保護自己的規則。所以,對法律只有產生畏懼、逃避,甚至枉法、違法,基本上是因為不知道尊重法律的緣故。”司神父下了一句斷語:“在現代化的社會中,孔子那個時代‘以德化民’的政治理論,完全沒有立足餘地。”停了一會,司神父看我保持沉默,他繼續說:“一個國家在上述那種單軌法律治理下,五千年之久,不是一代、兩代就能改變,因為人民一下子還不能去掉深蒂固的思想。所以,也不能怪人民,這實在是歷史文化累積的結果。譬如,今天的中國人仍然對民主毫無概念。”
“我們已有選舉和立法機構。”我說。
“民主是現代化國民的生活方式,人民必須知道怎麼樣做一個國民。受了苦要知道怎麼樣去奮鬥、爭取,不是隻坐著等政府來改善。我最常聽到中國人民對不合理的事的抱怨是:‘沒有辦法!’對空氣汙染如此,對通紊亂也如此,一切都‘沒有辦法’!”司神父
慨地說:“歸
究底是,中國人民並不真的想改善!”
“請你再說說,”我說“中國人受了那麼多苦難,專制、腐敗、戰爭、貧窮、外侮、內亂,層出不窮,是不是這些阻礙了中國的進步?而且,世界上別的國家受難之後,很快能復興,為什麼中國不能?”司神父思如泉湧,情澎湃,表現出他對中國觀察之深,對中國人寄望之殷。聽到我提出這個問題,他一口氣提出了下面幾個看法。
他認為中國復興得慢,起碼有幾個原因———第一,中國人只有家的觀念,沒有國的觀念,中國人的美德、忠誠、愛心、保護力,都以家為目標,一切努力,到此為止。
司神父說:“中國人的心目中,國家是一部收稅的機器,也是一部剝削人民的機器。因為,在上位的人不管人民是怎麼過活,他本身是這部機器的受益人;在下位的人民,是這部機器的被剝削者,他沒有辦法抗拒剝削,變成一種惡循環(viciouscircle)。”
“你會不會太悲觀了一點?”我問:“你不覺得我們在進步?”
“也許是有點悲觀,但大致上說來,我覺得中國進步得太慢。至少,中國人對國家的觀念,到目前仍是一成不變,”司神父心情沉重,說“中國有些在上層領導的人物,本身是個好人,可是,他們就是不懂別人是怎麼活的。這種上下層人物不能溝通,是很可悲的。又有些人,從貧窮出身,但,一旦當權之後,不但不再設身處地,站在原來自己那個階層發言,甚至,故意不提自己的出身,反而認為窮人是懶惰、活該。”司神父引用自身一個例證,說明中國人很怕面對自己的弱點。他從書架上拿出一疊資料,翻出一篇臺北一位名詩人楊君的詩,拿給我看。
“我知道他,楊君是他寫詩的筆名,他姓王,曾經在臺大…”我的話未完。
“這是一九七六年,他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時寫給我的詩:《獻給一位比利時漢學家》。因為,他當時需要一份教職,要我介紹他到華盛頓大學任教,本來他對我很尊敬,也很。但,有一回,他在課堂上講授詩歌,他的學生對他的講法有疑問,轉來請教我,而我的講法和他有所牴觸,從此,他就不再理我了。這次在我來臺灣之前,曾寫信給這位先我回臺任教的詩人楊君,他竟不回我的信,那麼,使我覺得他以前的獻詩是一種偽造的作品。”司神父一面說,一面摩挲著楊君寫給他的詩,我接過來,看到詩句中說———你看到每棵樹都在長大繁榮枯萎而且互相支持著護衛著我
覺得到,這位曾經受過司神父推薦的中國詩人楊君,已經在司神父的心中枯萎了。
司神父忽然振作地說:“我們再來談國家問題吧。”
“第二,中國文明發展到清初,達到了極點,自以為四海之內,惟我獨尊,閉鎖的心態使中國對外來的一切,毫無心理準備去接受,老大與僵固,封鎖了中國人向外學習的能力。
第三,中國人被船堅炮利的事實說服,發現必須向西方收科技時,中國在內政上矛盾與衝突百出,在派人到西方學習科技的主張上,也缺乏一套統一的政策。和
本相比較,
本可就有計劃得多。他們一旦認定這是生存之道,馬上選派最好的人才,到西方去深造。”
“我親眼看到那時被派到比利時的中國留學生,”司神父說“有些資質不好,通不過試考,被學校淘汰,卻從此居留下來,中國政府沒有想辦法更換。本則不然,
本在選派人才時,十分嚴格甄選,一旦在外成績不佳,馬上另派人來替換,而且,學成之後,一定要回國建設。中國的留學教育,就缺乏這樣一套有效的辦法。”
“第四,中國民族不如以
列強悍,中國人一切聽天由命慣了,以
列人則還擊力(fightback)很強,遇到苦難,他們會掙扎,要對方付出代價。中國人是‘算了,算了’。一句話,一筆勾銷。
第五,中國人不知道法治為何物,德國人則向來惟法是從,對紀律之重視,舉世無匹。所以,希特勒只是因緣際會,在優秀的耳曼人身上,建立自己的功勳,並不是他本身有多大能耐,而是人民訓練有素。正因此,二次戰敗後的德國,很快就找到自己復興的軌道。中國人的‘沒有辦法’,與德國人的‘守法’,正好相反。
從以上五點來看,中國人之所以復興得慢,實在是有以致之。”司神父結束了縱橫的議論,久久無語。
“你知道嗎?”在沉默了一陣之後,司神父說“我是一九三七年到中國來的。在我來中國之前,很早就對中國好與好奇。我十四歲時,第一次讀到利瑪竇到中國的故事,種下了我
後到中國的種子。另外有件事,使我對中國人困惑不解,更促成了我親自到中國來的動機。”司神父曾經讀到一篇報道《賽珍珠(pearlsydenstrickerbuck)在紐約》,應中國留學生邀宴的文章。賽珍珠在筵席間當場宣佈,她準備把中國古典小說《水滸傳》,翻譯成英文,向西方人介紹中國文學時,在紐約的中國留學生頓時提出異議,這些留學生認為把中國下層社會的黑暗面,打家劫舍、殺人越貨、吃人
等殘酷的暴行,介紹到外國去,無疑是一件丟中國人臉的事,他們希望賽珍珠翻譯一本描寫中國人純潔無
的書。司神父對這些留學生的意見,
到異常震驚,他說:“他們是高級知識分子,卻持這樣的看法,認為《水滸傳》是中國人的恥辱,難道不知道世界上無論什麼地方的人,都有情慾,都有人
的黑暗面?有誰會因莎士比亞寫
惡的人物、
蕩的女子,就會輕視英國的文化?因此,這些中國留學生給我的印象是,他們自欺得厲害。這種‘自欺’(self-delusion),實在是中國人的好面子,喜歡矇騙一切真相的
本原因。”
“中國人有沒有優點?”我想從另一個角度,看看這位外國人對中國人的評價。
“當然有,”司神父首先舉出了“忠心”(loyalty)“和中國人相處,開始時他們很多疑,但一處久了之後,他們對人非常忠心。”
“什麼叫‘忠心’?”我問。
“譬如,他們會竭盡所能來幫助你,為你服務,保護你。中國人當他們一旦和你成為真正的朋友時———雖然,那往往要經過很長的時間,他願意無條件為你做許多事,且不求回報。
其次,中國人很富於外能力。中國人天生就富口才,個個是外
家。即使目不識丁的文盲,他們都有很強的說服力,他都有令人難以拒絕的本領,使你為了說一個‘不’字,
到很不好意思。”
“那算是優點嗎?”我問。
“起碼,那是一種格的特質(quality),”司神父說“中國人的忍耐力是驚人的,是巨大無比的。”看過中國農村貧苦生活的面目,體驗過中國人近代紛亂迭起的變遷,司神父說“我沒有看過比中國更能吃苦的民族。”
“另外一點,”司神父繼續說“中國人對知識學問充滿了崇仰,學習被看做很重要的事。”
“說,中國人喜歡上學,卻不喜歡讀書,”我提出質疑“你以為如何?”
“中國人的確喜歡上學,對學習甚至崇敬般動,但,他們的動機我還不清楚。”在語言學和甲骨文中鑽研數十年,躋身於中國學術界最高階層──中央研究院的司神父說“在中國,絕大多數時候,我都和中下階層的中國人相處,偶然才和上
社會的中國人打
道。我發現上
人士中,有許多正派、高尚又仁慈的人,然而,有一項不變的事實是,這些上
人士對中國傳統社會體制中產生的嚴重不公,毫無知覺──這種社會體制目前仍持續保持。雖然,他們有時慈悲為懷,但,身為高級知識分子,他們對這種不公應負責任,應採取變革,竟毫無概念。從頭到尾,他們一貫的想法,就是不要任何改變。”我想起寫《資治通鑑》的司馬光,正是這樣一個典型。
“保持既有,不求改變,正是儒家的神,”司神父見我墜入沉思,繼續高昂地說“中下階層的小市民當然在整個國家現代化的建設中,並不是完全清白無辜,但,他們那種對苦難的承擔,和無休無止做苦力的
神,與生俱來的謙卑和殷勤,實在是令我心折,儘管他們語言
魯,但,在我的面前,他們從不失
和纖細。”從客觀立場來評估中國傳統文化的司神父,在他發表了那麼豐富的言論之後,我想聽聽他再談談儒家。
“你對儒家是全盤否定?”我問。
“應該這麼說,”司神父又補充說“對儒家負面影響的看法,我曾經遭受過很強烈的反對。我必須承認,這個問題的看法,有許多不同的角度。但,總括來說,後來的儒家學派,對中國社會是一點助益也沒有。雖然,在早期儒家著述中,‘對暴政有革命權利’的思想,偶然也曾靈光一閃,但,卻後繼無人,即使有,也不曾發生過影響力!”
“我提出了中國人那麼多的缺點,我想我一定完了,大概有很多人會因此憤怒不已,”司神父重提他的憂慮,他認為一個外國人要批評中國人是一件危險的事,因為忠言畢竟逆耳“不過,我這些‘醜話’,一點也沒有‘醜化’中國人的意思。有些人是沒有辦法懂的,就好像我常常找不到東西時,我會開玩笑地向旁邊的人說:‘我真的需要一位太太來幫我的忙!’立刻就有人覺得我的話驚世駭俗,把我當做一個行為不檢的神父來看待,你說糟不糟!”
“我聽得懂你的話,”我告訴司神父,我說“我完全懂你的意思,因為,我也常常找不到東西,我比你更需要一位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