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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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波斯甲說:“嘖,嘖嘖,就在那座岩石鐵紅的小山下面嘛。”我沒有看見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覺得他臉上一直隱現出一種驕傲的神情。但我安坐在溫泉邊上,突然覺得自己永遠也去不了那樣的地方,永遠也想像不出一座鐵紅的山峰是個什麼樣子。三隻野黃羊從熱泉裡飲了水走開了,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些什麼都不知道的野羊一樣。

貢波斯甲說:“那個時候去溫泉嘛,糟老頭子是去醫病,年輕娃娃是去看世界,去懂得女人。”晚上,山風呼呼地吹過牧場的帳篷頂,我想,女人,好嗓門的表姐那樣的女人,還是舅母那樣苦命的女人。我睡不著,披著當被子的羊毯子走出帳房,坐在滿天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看見遠遠地山谷那邊,一團燈火,那就是貢波斯甲孤獨的家。打從他花了臉,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裡的牧馬人。其實,那個時候馬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老人們說,打從一個又一個工作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人就像上了腳絆的馬給永遠限制在一個地方了。他們只能常常在老歌裡暢遊四方。歌裡唱的那些人,有的暢遊之後回來了,有的就永遠消失在遙遠的地方。從我懂事起,人們就老說著從來不見人去的溫泉。溫泉就在雪山那邊的草原上,那是過去的概念。現在的說法是,雪山這邊是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草原上的溫泉又是另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牧場也劃出了邊界。我們的牛群永遠不能去到埡口那邊的草原。而在過去的夏天,人們可能趕著牛群,越過埡口,一天挪移一次帳房,十多天時間便到了溫泉的邊上。溫泉就是上百里大地上人群的一個彙集,一個龐大的集市,一次盛大的舞會,和滿池子浴的男女。

一個特別醉心於過去男人們遊故事的年輕人酒醉後說了一句話。結果,只好自己在寨子裡的小廣場上生起熊熊大火,然後,垂著頭退後,把臉藏在火光開始暗淡的地方。情形就是這樣。生起火堆的人不該照到灼人的火光。

但他那句話還是成了一句名言,他說:“他媽的生產隊就像個牛圈。”沒人知道這句名言算不算真理,但過去馱著男人們走向四方的馬,現在卻由花臉照看著,因為什麼事都不用幹,長得體肥膘滿。偶爾使用一下,也是給套上馬車,把工作組送回縣城或接進寨子裡來。再就是拉著馬車,把有資格開各種會的人送到公社去開會。馬車也載回來一個小學教師,從此,我們識了字。馬車也從公社供銷社拉回來棉布、鹽、茶葉、搪瓷盆子和碗和姑娘們喜歡的方格頭巾與肥皂。有了這一切,還有什麼必要在馬背上忍受長路的艱辛呢。

我們的老師說:“安居樂業是社會進步的標誌。”道理堂堂正正,遠方的慾望卻是鬼鬼祟祟的。

又一個工作組走了。會跳朝鮮舞的工作組長沒有把表姐送進文工團,而且因為睡了我的表姐,自己也犯下了錯誤。錯誤的名字有兩個。一個叫“生活作風不好”一個叫“影響民族團結”表姐的錯誤只有一個:“腐蝕革命幹部”民兵排長是當不成了,再見到她時,舅母便敢於往兩人之間的地上唾上一口。表姐的父親看見了,生氣地說:“不就是跟個男人睡了覺嗎?你年輕的時候也跟好些男人睡過。”人們都說世道變了。

當然,大家覺得這世道變得也太快了一點。這些都是我坐在牧場的帳房外面,背後的天空是綴滿了冰涼的星星那個夜晚所想到的事情。

我看著花臉住處孤獨的燈光,覺得我心裡有個地方也像那有比沒有還要糟糕的燈火一樣。表姐就睡在帳篷裡,重新成為牧場上的擠女。一般而言,每一群牛後面,會跟著一頂帳房。因為寨子與青稞地在山下的河谷裡,而牧場在山上,在漫山的森林開始消失的地方。一頂帳房裡有一個男人,揹著獵槍,白天巡行牧場,驅逐豺狼。晚上則和幾個擠女住在一頂帳篷裡,這樣,其中一個很容易成為他的情人。我這樣的孩子,只是在很短暫的假期來看守鹽泉。差不多每天夜晚,我都會聽到他們出些奇怪的響動。今天晚上也是一樣。風很勁,夜很冷。我坐在外面的星空下,卻突然想起了溫泉:集市、舞會、赤身體的男女。我笑了。而風更勁了,夜更冷了。我披著毯子回到帳篷。這回卻發現是表姐的羊毯子下發出奇怪的聲音。別人只是低聲地哼哼,而她真是好嗓門,好像是在歡快地歌唱。後來,那個好槍法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毯子底下嘆息不止。另兩個擠女發出斑鳩咕咕低鳴那種笑聲。這個人我要叫他堂哥,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他。另兩個女人一個我要叫他嬸子,一個也要叫表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她們。但寨子裡所有人好像都是親戚。即或彼此在舊怨中又添上了那麼多強烈的新恨,也要彼此以親戚的名目相稱。但我知道,眼下這個被男人壓迫著歡叫過後,又開始低聲啜泣的女人是我真正的表姐,就像舅母是我真正的舅母一樣。

表姐啜泣得有些抑止不住時,那個我要叫他表哥的男人打起了響亮的呼嚕。而那兩個女人依然咕咕地笑個不止。我突然為之心痛,走過去,手腳無措地站在表姐身邊。她突然一把我拉進了她的毯子。只是一瞬間,一個女人身體的全部奇異都被我覺到了。這時,表姐開始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面親吻我,說:“弟弟,弟弟。”結果把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臉。這時,那男人醒來了,走過來把我從表姐懷中拉了出來。我想不到表姐在快樂放縱後如此悲傷的更遠的原因,只能把一切都歸結於這個男人,這個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他表哥的男人身上。他更不該有些炫耀地拿出了村裡只有兩三個人才有的手電筒,先把強烈的光柱照在姐姐身上,然後,又照在了我的臉上,於是,我的雙眼給晃得什麼都看不見了。於是,平時心裡所有的積鬱都變成了憤怒,從心中衝上頭頂。憤怒與仇恨在我腦袋中嗡嗡作響。這個嗡嗡作響的腦袋瘋狂地頂了出去,撞在那個男人的肚子上,我聽見了與牛蹄子踩進泥沼類似的聲響。然後,男人哼了一聲,猝不及防的身子向後仰去,倒向了身後的火塘。一聲響亮,架在鐵三角架上的銅鍋裡的開水,澆到了餘火裡,澆到了那個男人身上某個地方,連我的腳背上也濺上了一點。兩個咕咕笑的女人驚叫起來:“他瘋了!他瘋了嗎?”表姐哈哈大笑,而那個男人卻一邊惡毒咒罵一邊忍不住發出痛苦軟弱的呻:“雜種!哎喲,我的股,我要殺…該死,我站不起來了,哎喲!”聽著這些聲音,特別是表姐的笑聲,我腦袋裡那些止不住的嗡嗡聲停息了,我也想放聲大笑。有人點燃了馬燈。看臭男人的光股一半還坐在翻倒在地的鍋沿上,一半坐在火塘裡燙人的灰燼裡,一臉痛苦的表情,我便把膛中湧動的笑聲釋放出來了。

想不到,剛才還在大笑的姐姐,跳到我面前,嚷道:“你這狗東西,閉嘴吧,還笑得出來!”她一臉憤怒確乎是衝著我來的,而且,衣襟下面沒有掩住的一對房也蹦跳著,像被鐵鏈拴住卻想竄出去咬人的狗。

我衝出了帳房,毫無目標地奔跑在夜半時分的高山牧場上。草打著,糾纏著我的雙腳,冰涼甜水飛濺到臉上,手上。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到了自由的舒暢與快樂。這不是逃跑,而是第一次衝出了世界上那些聲音的包圍:鬥爭會上那些突然爆發出來的仇恨的聲音,家裡人因為貧賤而互相怨懟的聲音,表姐那突然叫我懂得了,又讓我突然不懂的哭笑與斥罵。我繼續奔跑,把身後表姐驚慌地呼喊我的聲音遠遠地拋到身後,再也聽不見了。跑過一個山坳,身後帳篷裡的燈光不見了。我才放慢了腳步。夜一顆顆沉沉地砸在我的腳背上。我穿過山谷來到了花臉那小窩棚跟前。窩棚裡燈火已經滅了,我聽到如雷的鼾聲,從屋後的馬圈裡傳來馬匹濃重的腥羶氣息。我在花臉門前一大木頭上坐下來,看著明亮的啟明星越升越高,只裹著一條羊毯子的光身子越來越冰涼,被開水燙傷的腳背也隱隱作痛。但我不好意思敲門,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男人了,一個男人便應該忍受著痛苦一聲不吭。

是忍不住的咳嗽聲把貢波斯甲給驚醒了。

我聽到他摸索著點亮馬燈,咿呀一聲打開柳條編成的柴門。於是,溫暖的燈光籠罩在我身上,也讓我看見了他關切的臉。他看著哆嗦不止的我,真的只是關切,而沒有吃驚。他望望我所來的那個有著男歡女愛的帳篷的方向,一臉什麼都懂的表情,從門那裡閃開身子,把我讓進了屋裡。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便把我裹在一條更厚更大的羊毯子裡,又往我口裡灌進幾口燒酒,然後,我便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滿屋子金黃的陽光。火塘邊一把擦得鋥亮的銅壺中茶水翻沸有聲,柳條編成的籬牆邊一具馬鞍上棕的皮革發出銅器一樣的光芒。這種景象對我而言,那種靜謐中的詩意就像天堂。既然是天堂,我就要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地老,也沒有天荒。天堂裡充滿了乾燥的木頭特別的芬芳。這時,隨著木門輕輕的咿呀一聲,一片更強烈的陽光照進了這小小的屋子,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接著,對這又窄又低的木門來說,一個相當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光芒。我想,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但我看不清他揹著強光的臉。於是,我索閉上眼睛。現在,我知道他就是花臉,也記起了昨天晚上那些事情。但我不願睜開眼睛,仍然希望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他走到我跟前來,嘴裡哼哼了一句什麼,又走開去,坐在了火塘對面,我悄悄睜開眼睛,看他給自己倒上滿滿一碗茶。他端起碗,在把臉埋進碗裡前,他說:“醒了就起來吧。”我只好起來。疊好羊毯子,出去在山泉邊上洗了一把臉,回來坐在火塘邊上與他面對著面。他讓我自己些吃的。我這才到了自己的胃已經是一隻空空的口袋了。同時,腦子也隱隱作痛。他指指我背後的一隻矮櫃。那裡頭的碗啊盤的,都是給客人備下的,今天我來第一次使用了。我乾淨了碗筷,開始吃東西的時候,他又拿過那具已經擦得鋥亮的馬鞍,用一大塊紫紅絨布擦拭起來。擦過鞍橋上的皮子,又擦懸垂在兩邊的馬鐙,最後是銀光閃閃的鐵嚼口。他的眼睛裡也有明亮的光芒在閃爍。他如此專注於手上的活路,好像我本不存在一樣。我咳了兩聲,他也沒有理會我。這與在熱泉邊上時的情形恰好相反。在那裡,這個鬼影子似的存在著的人物,總是帶著一點討好的笑容,打聽一點山下的事情。

現在,這個人因了這座小木房子,因了這副漂亮的馬具,顯得真實起來。我又咳了兩聲。他才停住了手,從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問我:漂亮嗎?

我輕聲說:漂亮。好像要是我說得大聲這一點,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他拍拍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這個好夥計去過多少地方啊!要是再不走,我,和那些馬都要老死在這片山谷裡了。然後,這副鞍子會跟這房子一起腐爛。趁我和馬都還走得動,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走?”他點點頭,輕輕地放下馬鞍,就像一位母親放下自己睡的孩子。來到門口,和我一起望著遠方。

我說:“你想去溫泉?”他說:“你不想,是因為你不知道溫泉的好。”

“溫泉真能治好你的病?”

“病?我去溫泉的時候沒有病。那時我是一個神神的小夥子,天哪,我在那裡看見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麼多漂亮的女人出現在草原上,就像溫泉四周一夜之間便開滿了鮮花。當然,我現在是要去治這該死的病。溫泉水一洗,從裡到外,人就乾乾淨淨了。”走出那間屬於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點優勢,聽著他這些夢一樣的話,差點沒有笑出聲來,據我有限的知識,人的裡面是很骯髒的,不管是吐出來的還是拉出來的,都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於是,我便拿這話難他。

他伸出手來,想拍拍我的腦袋,大概是我眼中出了某種光芒,伸到半途的手,又像被風吹斷的樹枝一樣掉下去了。他嘆了一口氣:“孩子,難道你不懂得人有兩種裡邊。”我不懂得兩種裡邊是什麼意思,但我懂得了他話中深深的憐惜之意。這種語氣有種讓人想一點眼淚的覺。於是,我站起身來,把目光投向更遠的雪峰。然後,到就近的熱泉邊守候去了。

從另一個帳篷來的賢巴早已守候在那裡了。看見我走近,他臉上出了驚駭的表情,並且很捷地一躍便跳到鹽泉的那一邊去了。他像工作組長一樣叉著站在上風頭,臉上出了居高臨下的表情。他說:“你跟花臉住在一起?”我心裡不平,但覺自己已經低他一等。於是,嘴裡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說:“你表姐的褲帶又不是第一次叫男人解下來,你還跑去跟花臉住在一起。”然後,他的嘴裡就像面前不斷咕咕地翻湧著氣泡的鹽泉一樣,成串成串地吐出了一些平常從大人們口中才能吐出的骯髒的字眼。這些話和他突出的門牙使我的腦子裡又響起了昨天晚上那種成群牛虻盤旋的嗡嗡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利,最後的結果是,一塊石頭從我手邊飛了出去。用工作組演講的方式說著大串髒話的賢巴捂著額頭,像電影裡中了子彈的軍人一樣搖晃著,就是不肯倒下,最後,他終於站穩了。血從他捂著額頭的指縫中慢慢出來。這回,他倒是用正常的聲音說話了:“你瘋了?”我說:“你才是瘋子。”他叫起來:“笨蛋,快幫我止住血。”這下,我才真正清醒過來。奔到林間一塊草地上,採了一種叫刀口藥的止血藥,一邊跑,一邊在口裡將這藥草嚼爛,奔到他身邊時,他已經像電影裡的英雄一樣,仰面躺在一株高大的杉樹下了。傷口不大,才嚼了兩口藥,就完全蓋住了。我撕下一綹帶,把傷口給纏上。帶本身就是浸透了血一樣的紫紅。這下,他就更像是一個英雄了。他臉上出堅定的笑容:“行啊,你小子,跟我來這一手。”這才像是平常我們之間說話的口吻。他就像電影裡受傷的解放軍一樣躺在樹下,我剛替他包紮好傷口,他便翻身站起來,用惡毒的眼光看定了我:“離我遠一些,你已經髒了,你跟花臉在一起,你再也回不到寨子裡來了。”我的嘴巴因為嚼了藥草,舌頭麻木得像一塊石頭,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得意洋洋地下山去了。剩下我張大了嘴巴站在那裡,好像是他打傷了我,而不是我打傷了他。賢巴朝山坡下奔去,我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一位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僅僅失去一位便足以令我憤怒不已。我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往山坡下那個飛竄的背影扔去。我的臂力還小,還是藉助山的坡度,那石頭在地上跳了好幾跳,才軟弱無力的滾動了他身邊。他回過身來望了我一眼,我想,他的臉上一定浮出了譏諷的笑容,然後轉身從容地走下山去。

這是2001年4月13,一個星期五的早晨,我在東京新大谷酒店的房間裡,看著初升的太陽慢慢鍍亮這座異國的城市,看著窗下庭院裡正開向衰敗的櫻花。此時此刻,本該寫一些描寫異國景物與人事的文字,但越是在異國,我越是要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於是,早上六點,我便起打開了電腦。一切就好像是昨天下午剛剛發生一樣。高山牧場上杜鵑花四處開放,杜鵑鳥的鳴叫聲悠長深遠。風在草梢上滾動著,從山脊一氣到谷底,波動的綠上一片閃爍的銀光,一直盪到腳前,鹽泉裡刺的硫磺味灌滿了鼻腔。

賢巴跑掉不一會兒,表姐來到鹽泉邊上,我以為她是來找我的。但她臉上出了怨恨的表情,眼睛望著別處說:“我自己來守著那些瘟牛,不要添亂的人來幫忙。”我看她的樣子非常可憐,想說點什麼,但嘴巴麻木得什麼都說不出來。只好像個傻子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表姐肯定希望我說點什麼。但那些藥草把我的舌頭給麻木了。終於,埋著頭等待的表姐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我:“你怎麼不說話,嗯?你那麼厲害,怎麼現在不說話了。”然後,表姐的淚水順著面頰一串串了下來“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這些該死的親戚把我毀了。”說到這裡,她幾乎是在大喊大叫了:“老天爺,你看看吧,看看我這些該死的倒黴親戚把我的前途全給毀掉了!”表姐好像瘋了。

我從鹽泉邊逃開,回到貢波斯甲的窩棚裡的時候,他坐在門前的木頭臺階上用一塊紫紅的絲絨布擦拭鞍韉。我看到他雙眼裡顯出沉醉的光彩。他用那樣的眼光看我一眼,立即,藥草的魔法被解除了,我說:“表姐說不要我回去了。”

“好啊,”他的眼睛再一次離開馬鞍,落在我臉上“好啊,那就跟我去溫泉吧。”

“不是不準人隨便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嗎?”花臉沒有回答,他把手指進嘴裡,打了一個響亮的唿哨,幾匹馬從山坡上跑來,站在了我們面前。它們噴著響鼻,機警的耳朵不斷聳動,風輕輕掀起長長的鬃。貢波斯甲這時才低聲的說:“我管不了那麼多規矩,再不去溫泉,我的病就治不好,這些馬也要老了。”他眼看著馬,手撫著馬鞍,一臉的傷讓我心口發熱發緊。他聲音更加傷地又說了一遍:“你看,再不去,這些馬就要老了。”我假裝沒有聽見,便轉臉去看那些熠熠閃光的雪山。突然,他的聲音歡快起來:“咳,小子,想騎馬嗎?”那還用說,長這麼大,雖然生產隊有一大群馬就養在那裡,我還不知道騎在馬背上是種什麼滋味呢!貢波斯甲一邊給馬上鞍子,一邊說:“好,或許我去溫泉的時候,你這聰明的崽子也想跟著去呢,我們沒錢坐汽車,不騎馬可不成,再說,以前去溫泉都是騎馬去,再去也不能壞了規矩。”然後,他把我扶上馬背,剛剛把韁繩遞到我手上,便聲音宏亮地吼了一聲。馬便應聲飛竄而出了。我的身子向後猛然一仰,然後又往前一彈,同時嘴裡發出了一聲驚叫。我本能地用雙腳緊勾住馬蹬,手上牢牢地握住韁繩。然後便是馬蹄飛踏在柔軟草地上的聲音和耳邊呼呼的風聲了。眼前那些悉的景物,草地、杜鵑花和伏地柏叢、溪、草地邊高大的落葉松、比房子還要巨大的冰川磧石,這一切,都因為飛快的速度面撲來,從身旁掠過,落在了身後。一切都因為從未體驗過的速度而陌生起來,新鮮起來。只有遠處的雪山依然矗立在那裡,巍然不動。馬繼續奔跑,我的身子漸漸鬆弛,聽著馬呼哧呼哧的息聲,我的呼終於也和我的座騎調和到一起。馬要是再繼續奔跑下去,我在馬背上越發輕盈的身子便要騰空飛昇起來了。升到比那些雪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騎手的後代第一次體會到了奔馳的快。只要這奔馳永不停息,我便從這錮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了。

但花臉又是一聲尖利的唿哨,我的座騎在草地上轉了一個彎,差點把我斜拋了去了。但我用‮腿雙‬緊緊夾住了馬鞍。那種即將騰空的覺讓我快樂地大叫。然後,我又把身子緊伏在馬背上,像一個老練的騎手聽著風聲灌滿了雙耳。最後,馬猛地收腿站住時,我還是從馬頭前飛下來,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剛觸地的那一刻,身體裡面,從腦子到腔,都狠狠震盪了一下,我躺在那裡,等震盪的覺慢慢過去。花臉也不來管我,一邊跟馬咕唧著什麼,一邊卸他的寶貝鞍韉。後來,一串腳步聲響到我跟前,我還是躺在那裡,眼望著天空。我心醉神地說:“我要跟你一起翻過雪山。”我閉上雙眼,還是覺到一個身影蓋過來,遮蔽了陽光。我說:“我要跟你一起騎馬去溫泉。”然後,我聽見了威嚴漠然的聲音:“起來,跟我回家。”然後,我看見了父親那張居高臨下的臉。我站起來時,父親有些憐愛地拍掉我身上的草屑,但他和寨子裡別的人一樣,不跟花臉說話,他拉著我走出一段,花臉還木然站在那裡,我也頻頻回頭。父親臉上又一次顯出一絲絲隱忍著的憐憫,說:“那麼,跟人家告個別吧。”於是,我父親站在遠處,看著我又走回到花臉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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