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天下慈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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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觉得灰心丧气了。现在大家都这么团团地围着我们,似车祸中看热闹的人一样,一心要看看那倒霉的在车轮底下的家伙,到底
成个什么样子!直到我们乘上公共汽车回家时,妈一路上还是一言不发。我心想妈只须一踏进家门,就会冲着我大大发作一场。然而当爸打开家门时,妈便径自走进卧室,还是没有一声叱责,一声埋怨。我很失望。否则,我正好可以借机大哭一场,以宣
郁积的那份窝囊气。
我原以为,这次的惨败,从此可以让我从钢琴边解出来,我不用再练琴了。
岂料两天后,当妈从厨房里出来,见我已在笃悠悠地看电视时,便又催我去练琴:“四点啦。”她如往常一样提醒我。我一震,好像她这是在叫我再去经历一番那场联谊会上的出丑似的。我牢牢地把住椅子背。
“关掉电视!”五分钟后,她从厨房里伸出头警告我。
我不吭声。但我打定主意,我再也不听她摆布了。我不是她的奴隶,这里不是中国。我以前一味由她摆布着,结果呢?她这样做太笨了!
她噎噎地从厨房走出来,站在起居室门口的过道上。
“四点啦!”她再一次重复了一遍,音量提高了几度。
“我再也不弹琴了,”我平静地说“为什么我非要弹琴呢?我又没这天分。”她移步到电视机前站住,气得部一起一伏,像台
水机似的。
“不。”我觉得更坚决了,觉得终于敢表示自己真正的意愿。
“不!”我尖声叫着。
妈拎着我双臂,啪一声关了电视,把我悬空拎到钢琴前,她的力气大得吓人,我拼命踢着脚下的地毯,挣扎着、呜咽着、痛苦地望着她。她的部起伏得更剧烈了,咧着嘴,失却理智般地痴笑着,仿佛我的嚎哭令她很高兴。
“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样,”我呜咽着说“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样的女儿。”
“世上从来只有两种女儿,”她用中国话高声说“听话的和不听话的。在我家里,只允许听话的女儿住进来!”
“那末,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儿,你也不是我的母亲!”我哭着,当这些话从我嘴里吐出来时,我只觉得,癞蛤蟆、蜥蜴和蝎子这种令人作恶的东西,也从我里吐了出来。这样也好,令我看到了自己那可怕的一面。
“可是,要改变既成的事实,你来不及了!”妈怒地喊着。
我觉到,她的怒火已升至极限了,我要看着它爆炸。我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失散在中国的那对双胞胎。关于她们,我们谈话中,从来不提及的。这次,我却大声地对着她嚷嚷着:“那么,我希望我没有出世,希望我已经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对双胞胎一样!”好像我念了什么咒似的,顿时,她呆住了,她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蹒跚着回到自己房里,就像秋天一片落叶,又薄又脆弱,没有一点生命的活力。
三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使母亲对我失望。多年来,我让她失望了好多次。为着我的执拗,我对自己权利的维护,我的分数达不到a级,我当不上班长,我进不了斯坦福大学,我后来的辍学…
跟妈相反,我从不相信,我能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我只可能是我自己。
以后的那么些年,我们再也不谈及那场倒霉的联谊会上的灾难,及后来在钢琴前我那番可怕的抗争。所有这一切,我们都再也不提及,就像对一件已作了结论的谋反案一样。因此,我也老找不到话题问她,为什么,她会对我怀这么大的希望。
还有,我也从未问过她,那令我最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为什么,她终于又放弃了那份希望?
自那次为了练琴争执后,她就此再也不叫我练琴了。再也没有钢琴课。琴盖上了锁,紧紧地合闭着,唉,我的灾难,她的梦想!
几年前,她又做了一件让我吃惊的事。在我三十岁生时,她将这架钢琴送给了我。多年来,我碰都没碰过那架钢琴。现在,她却把它作为我的生
礼物。我想,这是一种原谅的表示,那长年
着我的负疚
,终于释然。
“噢,你真把它送给我了?”我讪讪地说“你和爸舍得吗?”
“不,这本来就是你的钢琴,”她毫不含糊地说“从来就是你的。只有你会弹琴。”
“哦,我怕我大概已不会弹了,”我说“那么多年了!”
“你会很快又记起来的,”妈说,非常肯定地“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其实如果你肯下点功夫,本来你真可以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
“不,不可能。”
“你就是不肯试一下。”妈继续说着,既不生气,也不懊丧,那口气,似只是在讲述一件永远无法得到核准的事实。
“拿去吧!”她说。
但是,起先我并没马上把琴拉走。它依旧静静地置在妈妈家起居室里,那个回窗框前。打这以后每次看到它,总使我有一种自豪,好像它是我曾经赢得的一个荣誉的奖品。
上星期,我请了个调音师到我父母公寓去,那纯粹是出于一种情寄托。数月前,妈去世了。爸
给我一些她的遗物,我每去一次,便带回去一点。我把首饰放在一只缎锦荷包里,还有,她自己编织的
衣:有黄的、粉红的、橘黄的——恰恰都是我最不喜
的颜
。我一一把它们置放在防蛀的箱子里。我还发现几件旧的绸旗袍,那种边上镶滚条两边开高叉的。我把它们挨到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心中有一阵温暖的触动,然后用软纸把它们小心包起来带回家去。
钢琴调校好,那音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圆润清丽,这实在是一架上乘的钢琴。
琴凳里,我的练习记录本和手写的音阶还在。一本封皮已落的旧琴谱,被小心地用黄缎带扎捆着。
我将琴谱翻到舒曼的那曲《请愿的孩童》,就是那次联谊会上让我丢丑的。它似比我记忆中更有难度。我摸索着琴键弹了几小节,很惊讶自己竟这么快就记起了乐谱,应付自如。
似是第一次,我刚刚发现这首曲子的右边,是一曲《臻美》,它的旋律更活泼轻快,但风格和《请愿的孩童》很相近,这首曲子里,美好的意境得到更广阔无垠的展现,充藉与信心,
畅谐美,很容易弹上手。《请愿的孩童》比它要短一点,但节奏要缓慢一点。《臻美》要长一点,节奏轻快一点。在我分别将这两首曲子弹了多次后,忽然悟出,这两首曲子,其实是出于同一主题的两个变奏。
美国的注释当母亲看见女儿的新房子里对面置着一架嵌镜子的大橱时,便叫了起来:“你怎么能将镜子对着
置放?这样,会冲掉你新婚的喜气,都会冲掉的。”
“呕,它放在这里最合适,其他地方放着,都不好看。”女儿说,很有点厌烦。
对于妈这一套老生常谈,她已听够了,受够了!
母亲皱皱眉,从她那只用过两次的崭新的提包里,摸出一面镶金边的镜子,那是上星期她特地从派力斯俱乐部买来的,那是她贺女儿乔迁之喜的礼物。
“亏得我还有这个,让我来帮你设计挂哪。”说着,她把它往头上方,两边枕头正中一比划:“就挂在这里。”母亲敲敲墙说“用这面镜子来反照那面镜子就解掉了,运气保留了,还加上一点桃花运。”
“什么叫桃花运呢?”母亲狡黠地笑了笑,指指镜子“喏,看,我说得不对吗?喏,我已从镜子中看到我的小外孙了,明年天,他可以抱在我手上啦。”女儿探头也往镜里看了看,只看见自己一副茫然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