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乱世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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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着,黄帝的眼圈儿就不由得红了,眼睛一眨一眨要哭的样子。

依凡这时候才看到黄帝“啊呀”一声站起来,却并不走近,只是对他愣愣地望着。多年不见,当年的洋娃娃已经完全长成大人,高高瘦瘦,风吹倒的样子,因为已经过继给大房,见到生母,态度远不如当年真诚恳切,只是局促地笼着手,喊了声“二婶”依凡一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待想明白了,倒也并无慨,点点头说:“你长大了,很好。”再没有别的话,可是眼神凝注,死死盯着儿子,转错不开。

倒是家秀听了慨,心想黄帝这个称呼可谓不通之极,就算他已经过继给大哥,不能再叫自己的妈做妈了,可是依凡早已同二哥离婚,这二婶从何谈起?这样想着,反庆幸依凡现在变成这样子,不比以前多愁善,否则还不知该有多么伤心呢。

黄帝一声“二婶”出口,马上也想到了,不自己怜惜起自己来,想自己这辈子真是可怜,儿子不成儿子,侄子不成侄子,连叫一声“妈”的权利都没有,眼泪水就止不住地下来。又不许人劝,看到家秀或是黄裳要走近他,先就忙忙掩了脸,哆哆嗦嗦地说:“我没事,我这心里…你们不要管我,让我去…”黄坤在家里见惯了他这样子,很不耐烦,早一手拉了黄裳钻到她房里叽叽咕咕说新闻去,又旧事重提,要黄裳提醒柯以,听说本宪兵队正在搜集他的情报,怀疑他通共呢。

黄裳吃了一惊,恼怒道:“本人真是天下最多事又小心眼的一群人,成天惦记着害人,又疑心着人家要害他,难怪个子都长不高。北京话儿说的,都让心眼给的。”黄坤笑起来:“你这话在我这里说说罢了,可别在外面说。别说外面,就是家里也不行,我家里就是天天一帮子特务进进出出,你别看我爸现在威风,保不定哪天就被哪帮人卖了。”黄裳皱眉问:“大伯现在在替本人做事?”

“谁知道他到底替谁做事?谁给钱就给谁做呗。”提到自己的父亲,黄坤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敬重,倒是想起父亲委托的一件心腹事来“对了,说起这个,我爸还要我托你帮忙呢…你认识一个叫白海伦的女演员吧?”

“谈不上认识,见过面吧,上次我生宴上你也见过的。”

“就是她。不知怎么的她同我爸认识了,还要认我爸做干爹,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演电影争取角,你下次有本子,考虑她一下行不行?”说起拜干爹,倒让黄裳忽然想起来了,怪不得觉得眼呢,那白海伦的确是见过的,就是父亲黄家麒当年捧过的花魁白小姐,喜做女学生打扮,认了家麒做干爹,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如今她到底演上电影了,可是转来转去,还是跟了黄家的人。黄老大不但接收了黄老二的家产、儿子,竟连老二的女人也接手了。虽然白海伦比当年老了许多,但是没关系,黄大爷比黄二爷可也老着许多,算是扯平。

黄裳很有几分讶异,隔了这么多年,这女子仍能泼辣地活跃于名利场中,且仍能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倒也不容易。一时慨,便没听清黄坤说话,只注意到最后一句:“…‘无人曲唱低’,什么东西?”因觉得耳,不问:“这一句什么典故?”黄坤倒是脸上一红,言又止。

黄裳便猜到了,笑:“肯定不是什么好书。”黄坤也笑起来:“正是天下第一书。”黄裳反而一愣:“《金瓶梅》?”黄坤点头:“写蕙莲的。”难得有才女黄裳也不清楚的典故,不得意,拖长了声音道“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不待背完,黄裳已经“哧”一声笑出来,真真句句都是白海伦在那晚生宴上的形容,只是太刻薄了些。

当她们笑着的时候,烦恼暂时间好像都抛得远了,可是笑声一停下来,新的烦恼便又重新浮现出来,好比野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黄裳叹息:“咱们这种家里,越是没道理的事儿,越看着平常…你说那白海伦,安排个角倒好办,只是后大伯母问起来,可怎么待?”黄坤不在意地:“我妈才不管呢,又不是认真的。不过两三天也就撂开手了。”黄裳倒不有些怅怅的,心想这白海伦桃花一般的人品,柳絮一般的运数,一会儿粘向东,一会儿粘向西,却总是粘不住,微风一起,便又飘在空中了,也许,这便是戏子的命。想到她,便想起旧家中那些锣鼓喧天,觥筹错,又免不了想到母亲今天的情形,由不得叹了口气。

姐弟俩一个里屋一个外屋,各说各话,可是不约而同,怀旧的心思却是一样的。也许,这便是血缘了。

因为依凡的归来,平静的“水无忧”变得越来越不平静了,渐渐布了愁云惨雾。

依凡使得每个人都有些神经紧张,因为太注意要温和地对待她,就免不了把闷气转嫁给别的人。

先是黄裳忽然成了工作狂,没没夜地赶剧本,并且向电影公司提出预付片酬,因为不擅际往往对方没说什么,她却已经先面红耳赤,难免心情不快;接着崔妈因为太注意要维护她的“二”成天同其余几个洋仆口角,又苦于语言不通,每次同鸭讲之际必辅以手势,看起来就好像家里忽然添了一群哑巴,得家不成家;到最后,连一向斯文淡定的家秀也变得暴躁起来,家里添了一口人,经济上忽然吃紧,虽然黄裳的片酬很高,可是给依凡看医生的费用更高,而且黄裳的生活能力向来就差,全然不懂得理财,依凡更不消说,有时会拿一整叠钞票出去,只买得一小块点心回来。家秀成了当然的一家之主,神上颇觉吃力,只有令崔妈看住依凡,不放她单独出去。可是她同时接了几份兼职,不在家的时候居多,而崔妈对“二”始终有一种积习难改的敬畏,依凡平静地命令她做事时,她会像中蛊一样地照做,完全不由自主。家秀碍着她是把黄裳从小带到大的老人,不方便发脾气,可是心里却是烦恼得很。

家秀从电台下班已经很晚,因为念了一下午政治要闻,心里很不得劲,一到家崔妈又赶上来汇报说小姐出去应酬没回来,二也出去一下午了,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回。

家秀只觉脑子“嗡”地一下,想也不想随脚踢翻了崔妈泡在地上留着梳头用的一盆刨花水,指着骂道:“请你回来是吃饭看戏的?二,说过几次了,叫依凡小姐,这里谁是你二?我看你才真是个,看个人都看不住,还能做什么?只差没把你设个牌位供起来!”崔妈哭起来,扯起衣襟擦着眼角辩白:“难道我愿意二走失不成?她那么大一个人,有胳膊有腿,她要出去,我怎么看得住?她是,我是下人,难不成用链子锁着她吗?我也知道三小姐同二好,关心二,也难怪你发脾气,可是如果你发发脾气就能把二找回来,我情愿挨你骂,只是光骂有什么用,我告诉三小姐,原是指望你想办法找人去的呀。”这几句话却正撞在家秀心口上,又急又愧,不滴下泪来。刨花水搭搭地浸过来,沿着地毯小心翼翼地探前一点,再前一点,地毯上了水的地方便格外颜深了些,也像在赌气。

家秀擦一把泪,鞋子也不换,转身便要出去找人。忽然听得电梯“空通”一响,在自己这一层停下了,拉开门,却是依凡回来了。

家秀如获至宝,忙换了笑容上去,因见她头发上顶着一层霜,温言问:“怎么外面下雪了吗?我回来的时候倒没觉得。”一边用手去拂,却拂不去,这才发现那是白发。不由心里一惊,一股冷从骨子里一直渗出来。

依凡却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把谁给请来了?”家秀这才看到后面还跟着柯以,难怪依凡自己找得回家。她这时一手扶着依凡,一手扶着门,头发散,鞋子漉漉的,脸上是泪痕,十分狼狈,忽然间见了柯以,又是尴尬,又是难堪,不由地一时呆住了不知道回话。

柯以从来没见过家秀这般情形,不也愣了。在欧洲初识依凡和家秀时,两人一个明快秀丽,一个大方朗,如果说依凡是花,家秀便是映花的水,含香的风,虽然不至于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将她认出来,却会在认得之后记忆良久。而今这水因风吹皱,花容也失了,不让人陡生沧海桑田之叹。这段子,他几次约家秀见面,都被她以照顾依凡的理由推拒了,今天他知道,那不是借口,是最冷酷的事实。在这种时候,任是谁,也无心再风花雪月,他同家秀,一次又一次,相遇的总不是时候。

无声无息之间,黄昏毫不留情地在他们中间砸了下来。终于是家秀凄然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听在耳中,却只像:“对不起。”至此,柯以清楚地知道,家秀同自己,是真的完了,她原本就抱定独身主义的,依凡的悲剧,更把她最后的一个鸳梦也打碎了。

他们两个人隔着依凡默默相望着,却只觉得中间隔着兵荒马,隔着地久天长,两个人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却是再也走不到一处的了。

依凡老了,而黄裳却忽然地美丽了起来。

就像依凡的归来是为了赶着将毕生的美丽与魅力一股脑儿传给女儿似的,随着她一天天地老下去,黄裳一天天地丰起来,鲜润起来,晶莹起来,那简直不是在成人,而是在打磨钻石。

本就在女子一生中最娇的年龄,又叨盛名之照,更是光四

她的美丽传遍了整个上海滩。

通常一个“才女”只要长得不是很难看,人们就会很宽容地同时授予她“美女”的称号,更何况,黄裳是不折不扣地丑小鸭变天鹅,美得如此炫目,毋庸置疑呢。

而且,她虽然美端庄其实不如依凡,但胜在会打扮,所有衣裳首饰一概自己设计,务求炫人耳目,与众不同。本有七分人材,加之五分妆扮,倒有了十二分的标致。

与此同时,她的第二部电影《烈火鸳鸯》出炉了,关于战争与情。这灵得自她的母亲。通过母亲,黄裳间接地接触到了战争与死亡,情与幻灭。

影片自始至终,布死亡的影,恋人在生离死别的间隙里同死神赛跑,在弹和炮火里抢夺一分一秒的时间相,他们的具有着与上帝同等的高贵,至尊无上,男女主角一改当前油才子、红粉佳人的格式,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沧桑,台词凄美到矫柔的程度,每一个字,都是泪。

可是观众喜,她们看了一遍还要看第二遍,除了拿上拭泪的手帕还要拿上记录台词的纸笔,然后把那些凄美的台辞当成情诗来背诵。

关于那段母亲翻译的歌词,黄裳原样照搬到银幕上,成了年轻的影朗朗上口耳能详的经典对白:“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你是无边白雪,我是雪上的鸿爪;你是奔腾的海,我是岸边的礁石,为你守候终生。”片子的影响空前绝后,以至于后来同样是有关战争与情题材的外国名片《魂断蓝桥》和《战地钟声》在国内走红的时候,上海市民却不以为然,认为远远不如黄裳的《烈火鸳鸯》。

同《桃红丝帕》的后期制作一样,柯以再次提出应该在女主角的台词中增加思想,不要一味追求凄婉,而应该多一点号召力,但是剧组的人担心涉嫌宣传抗战,会给当局找麻烦。柯以坚持己见,又专门去找了有关部门长官,最终片子还是如期上映了。

首映式那天,黄裳收到一只了天堂鸟和风铃草的大花篮,附着一张暗花格子的美卡片,上面写着:“我不指望你能听到风铃的声音,也不敢奢求在雪上留下鸿影,我只想做一阵风,吹动那风铃,吹拂那雪花,吹皱那海,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署名是“蔡卓文”黄裳并不记得谁叫“蔡卓文”但是她欣赏这段话和这种婉约的约会方式,于是问剧务芳姐:“那送花的人呢?”芳姐似乎对这蔡卓文颇悉,立刻答:“蔡先生本人没上来。送花的是他的司机,还等在外面呢。”说着打开帘子,那司机远远地站着,看到黄裳,立刻鞠了一个躬。

黄裳一愣:“是本人?”

“不是,不过好像同本人有来往的,还是个大的官儿,咱们这一行的顶头主管,得罪不起呢。听说这回片子最后能通过审批,就是这位蔡先生出的力呢。”黄裳忽然省起这个“蔡先生”是谁了,脸上没来由地一红,踌躇半晌,所谓病急投医,竟向着芳姐沉起来:“你说我该不该理他呢?”芳姐见黄大编剧居然征询她的意见,受宠若惊,急忙尽心尽力地提供资料:“要去的,这种人开罪不起,连柯导还要求着他呢;可是和他们太接近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没的惹人议论,于您的名声上不好听;不过应酬一半次呢总要的,若实在不想去呢…”罗嗦半晌,到底也没说去还是不去。

黄裳已经不耐烦起来:“一个破官儿罢了,什么了不起,前怕狼后怕虎的,不理他就是了。你去跟那司机说,就说我家里还有事,谢谢他,改天再喝茶吧。”可是出门的时候,她发现那司机还站在帘子外,见了面,立刻又是一鞠躬,恭敬地问:“您说改天喝茶,蔡先生问改天是哪天。”黄裳“哧”地一笑:“说‘改天’,自然就是‘改天’那一天了。”扬长而去。

那司机倒也不追究,只一路跟着出来,在剧院门口抢先一步拉开车门:“黄小姐请。”黄裳有些恼怒:“说了改天了…”话未说完,蔡卓文已打车上下来,摘下帽子冲黄裳微微地一颔首,黄裳又是没来由地脸上一热,那半句话便就此打住,脾气再发不下去。

蔡卓文微笑着不急不缓地说:“听说你急着回家,我怕你没车不方便,所以想送你一程,不想倒惹你不高兴。”说着温和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黄裳知道自己错怪了人,更加羞窘,低了头顺从地踏进车来,报过门牌住址,便再不说一句话。她生并不是一个忸怩的人,可是每每面对这蔡先生,便觉心跳加速,举止无措。而且,就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突然就有了一种想哭的觉,莫名地悲怆。

幸而蔡文卓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一路上并不搭讪攀谈,直到停了车,也只说了一句:“再会。”便摆摆手将车开走了。

但是在汽车驶走的一刹那,他自后视镜里看到她笑了,异常轻忽灿烂。

她站在那光影里,汽车尾灯的照下,突然地微笑,像一朵昙花在瞬间绽放,带着无的魅惑。

那是一只雪地里的红狐,飘忽,灵动,冷,带着孤绝的气质。

谁能阻挡那种震撼?

她知道他看到她的笑了。

他也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她笑。

汽车慢慢地掉转了头,然后疾驰而去。

然而那瞬间的笑容已经成为他们两个人记忆中的永恒,到老,到死,而记忆中的他(她)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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