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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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茫然地站在他家门口。这家伙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啦,她怅惘地想。其实她猜得出来,他多半是躲在图书馆里。别找他啦,他全部心思都在那些河里呢。她慢慢地打开自行车的锁,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疲惫。

"你好,"一个亲切的男人的声音在唤着她。

她费劲地定神看着。原来是——他叫什么来着?她笑了笑,"你好,"她回答说,"他——出门啦。"

"我是徐华北。还认识么。"她握住伸过来的一只大手。"认识。你不也是那个文学酒铺里的么。"她回答说。

徐华北笑了:"没错。我也许端盘子当跑堂儿。"这个男的也神。她和徐华北推着车离开了小院门,她嘴角浮着一丝笑纹。他们这一伙都神。他们都是高个子,而且都活泼而神气。下班时分,人行道上和马路上的车正在喧嚣,她打听了徐华北的工作,知道他在一个食品厂当秘书。"你呢,听说你搞摄影?"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抬眼望望滚滚的车,她的神情变了。

今天,照片和幻灯片都退回来了,她想。包括那两张最好的。真干脆,一个牛皮纸信封就都退回来了。怪不得昨天做出差总结的时候,赵主任的脸那么奇怪。我还动得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呢,真没点眼。今天一个牛皮纸信封,全退回来了。她想起出差回来后那几天的情景。那几天肚子总疼,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可是她一直蹲在暗室里。找调子,找画面,像在蒸笼里一样着。作品的最后制作已经完成,几张十二[口寸]的彩照片装嵌在致的白硬纸框里。可是一张也没有采用,全退回来了。她想,我连去医院看看病的空儿还没等到呢,暗室还没有收拾干净,那个大牛皮纸口袋就摆到了工作台上。她眯起眼睛,避着夏天耀眼的光,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心情坏透了。

"我讨厌新闻照片,"她听见徐华北说,"我喜艺术摄影。"听你口气多大,艺术——摄影。她朝他投去冷冷的一眼。今天上午,她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收拾那些照片和幻灯片的时候,眼泪不争气地溢出来了。后来坐在对面的老谢踱了过来,说有个旅游杂志急着要上一张西北风光片,问她愿意不愿意帮忙支援他一下。她居然能冷静地和老谢聊了一会儿,只是不敢正视老谢善良的目光。

"我不太看影展,不过,我倒是很喜那种黑白的艺术摄影,"徐华北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强烈的反。艺术,你懂得什么艺术!照我看艺术是最虚假的一个词儿。少来这一套吧,她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瞧着徐华北,什么你们都懂,什么你们都敢嘴,我讨厌你们这种无孔不入。我比你懂得摄影。她加快了步子,抢先推车走上人行横道。

徐华北继续说:"前些天我在北海画舫斋看了一次影展,白跑一趟,我觉得真亏。"他的声调很缓慢,充了自信。

她站住了,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口袋。"您能劳神看看这些,哪些最次,哪些稍次吗?"她嘲笑地盯着面前这个不知趣地奢谈艺术摄影的青年。徐华北惊讶地接过来,然后开始一张张翻看起来。她余兴未尽地又掏出一张在暗室里坏了调的黄河风景,"喂,瞧这个,黄河之水天上来。怎么样?"她的神来了,她渴望好好地恶作剧一下,戏这个班门斧的人。你还什么喜不喜摄影的,哼,所谓摄影不过是我在艰难之中捕捉的一个幻影。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拍下这个影子本身,然后把一切照相机全砸烂。"这张还不错吧?瞧这颜!"她兴致地说。

徐华北推开她的手,举起一张照片问:"这是谁照的?"她惊呆了。她愣愣地瞪着徐华北,觉得这年轻人深邃的黑眼睛正察着她的五脏六腑。打碎的彩陶罐,她在心里喃喃地说。真厉害,这家伙。"谁知道是谁照的,一张破静物呗,"她说。她不服气地打量着这位食品厂的小秘书,她不相信有人能理解这帧画面。这样平淡无奇的画面,它的完全隐藏的内涵,只有当人们听说作者是一个伟人之后,才会牵强附会地去大事发掘。难道你能看透我的心?呸!

徐华北推开其它照片,把那幅静物移到光晒不着的地方。"苍凉古老的黄土高原。生的望强烈得人的一片树林。端庄、美好、宁静的陶罐子,可惜它碎了。"她听着徐华北低沉的嗓音。他的嗓音很好,低音浑厚,她想。他们都有这样的嗓音。"它是碎的,不可弥补地残了一大块,哦,我,觉得,这简直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徐华北沉思着,斟酌着词句说。

"不仅仅是我们,"她怯生生地话道,"这就是生活。"徐华北的目光像闪电一样了过来,她慌忙避开了。她听见食品厂秘书愤慨地反驳道:"不,就是我们!再没有谁的生活像我们——打得这么碎了!"她听着,心里不再想反对他了。真的是这样,她想起了上午的事,我们。就连我们咬着牙把它粘起来以后,还要再被打碎呢。她抬起头来,信服地望了望徐华北。她发现这个年轻人也是那样身材高大,充自信,身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力量。

"是你照的?"徐华北凝视着她问。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拂过一阵动。

"真不简单,"徐华北尊重地望着她,诚恳地说。"黄,绿,破碎的彩;高原,树林子和古老的文物——哦,也许还是你对:这古老的罐子应当象征古老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也许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他黯然摇了摇头,她也没有说话。我们这一代的事记在我们自己心里,她想,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它的滋味。她抚摸着自行车的车把走着,谁也没有再开口,街上的车和行人稍稍稀疏些了。他们真是一群最好的人啊,她想。我能遇到他们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只是你们这样的人埋藏在人海里,要找到你们就像沙里淘金。她突然想到一个念头。她的脸红了,烫烫的发烧。她悄悄瞟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不管怎样,如果你们真的开个文学酒铺,我一定也天天去那儿坐着,我也去喝你们那种一块钱一瓶的啤酒。

"你在看看这张,"她拣出那张《河的儿子》,光在上了光的照片上一闪,她到手里象亮起一片红红的彩。

徐华北神情专注地看着,仔细地打量着那烧沸的河面和着的男人。她觉得徐华北看得很认真,恐怕没有漏过一堆头,一个块。最后,徐华北朗地笑了起来。"哈哈,这是——他。"她略侧着头,怀兴趣地听着。"他就是这样,干什么都不顾一切。"徐华北沉思着说道,"瞧,他又朝着他的目标冲上去啦。"

"听说,你们原来在一块儿队?"她问。

"对,在新疆。后来,各奔前程啦。"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徐华北把照片收拾起来,顺口问道:"这样好的作品,你为什么不拿出去发表?"她停住了,凝视着徐华北。静了一会儿,她终于把牛皮纸口袋,还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华北慢慢地出了一个坚决的笑容。"明白啦。这种事用不着多解释,"徐华北说,"到处都一样,到处都在我们年轻人。不过,我们可不是那么好惹,我们也长着会咬的牙。"她看见徐华北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果断神情。这神情点缀了他那张清癯方正的脸庞,使他显得在一刹那间像尊凝固的雕像那样含力量。

"要比就比,要干就干一场吧!"徐华北继续说,"我们可不像他们想得那么好惹。"

"算啦!"她突然烈地反驳道,"谁承认你!像我,一个人,累死苦死还不是——"她使劲抓紧了那个牛皮纸袋。

"我帮你干。"徐华北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同徐华北走了很久了。她收好了照片,打算和这邂逅的青年告别。徐华北一条腿跨到车上,突然微笑着朝后面指了指,问道:"你知道他今天到哪儿去了吗?"她当然不知道。但她猜得出,他今天反正是在和那些河有关的地方,不是图书馆,就是什么大学。

"他今天去拜见未来的导师,"徐华北告诉她,"我刚刚想起来,颜林的父亲把他的文章给了一位姓柳的地理专家。老先生有话,叫他今天去一次。"她欣喜地睁大了眼睛。这么看来,他的研究生,有门啦。她如释重负地想。愿我们大家都顺利,都成功吧。她高兴地向徐华北伸出手来告别。

他从柳先生的四合院里走了出来,倚着一颗树擦着头上的汗。他心里充了喜悦,甚至是神圣的觉。

当他看见沙发里半埋着一个老人时,他就明白:决定他人生的契机到了。他屏住呼,姿势僵直地坐在老人对面。黄土,他绝望地想。不知道他的黄土给这位地理学泰斗留下了多恶劣的印象。他想说,那篇文章是我以前写的,我现在已经开始读黄土的书啦。可是他没有敢开口。他一直那么规矩地坐着不动,听着挂钟沉缓的响声。

"会几门外语?"老人威严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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