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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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绪十年冬至前北京城。
“外婆,您冷不冷?”十一月末的北京城,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温度极低,加上冬至将届,皇帝惯有郊天之例,前一御驾宿斋官后,当天正
门高悬灯彩,附近庙宇不准鸣钟擂鼓,亦不准居民燃放鞭炮,以昭敬慎,三
之内,店肆且皆罢市,家家户户均食馄饨,有祈年添岁之意;富足之家,固然能享其“冬至大如年”的丰宴气息,就算只是小康家庭,也能在盍家团圆之际,充分体认过节的
乐气氛。
然而节怯谠富人虽有“锦上添花”之势,对穷人却也有“雪上加霜”之害,新近丧母的顾湘青尤其觉得这年冬天,当真是七年来最冷的一季,天地再大,已大不过外婆的怀抱,而在漫天的大雪中,外婆的怀抱还能赋予她多久的温暖?更是小小年纪的她所不敢揣测兼想像的。
“不,外婆不冷,”顾老太太搂紧七岁的外孙女,心疼惜。
“你呢?青儿,你饿不饿?”
“饿”字明明已到嘴边,却还是被湘青给硬咽了回去。
“不,外婆,我一点儿也不饿。”彼老太太缩在街角,俯视湘青小小的面庞,那浓浓的眉,漆黑的大眼睛多像她才死去十天的母亲啊,惹得顾老太太不一阵心酸,绣儿命薄,走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可怜这七年来,她竟不知道自己的独生女儿不但贫病
加,还硬撑着扶养没有父亲的湘青。
她一直以为绣儿还待在小姐的身边,伺候着小姐,并打算以此终老,不论婚事姻缘。
谁知她会在三个月前给母亲捎去一信说:…女儿不孝,隐瞒生女一事经年,湘青今年已七岁,恳求娘亲抚养她长大成人,可怜她是一个有爹认不得的孩子,万般罪孽,女儿愿一位承受,稚儿无辜,哀乞娘亲将之携回江南,至于女儿体,草葬于儿方一隅叩可,薄命—生,无颜回葬水乡,然湘青所在,则女儿所在,娘亲的怀胎之恩,哺育之情,女儿只望来生再报…
彼老太太自江南跋涉千里而来,却只来得及为已油枯灯尽的女儿办理后事,而当七岁的湘青跪倒在她面前,喊一声:“外婆!”时,原本郁积在她心中的悲愤之情,更是马上一扫而空,已全部被怜悯所取代了。
这孩子长得多像绣儿幼时啊!她几乎是从第一眼开始,就上这从未曾谋面,甚至未曾得知的外孙女了。
但她却仍然不知道湘青那直的鼻梁与娟秀的小嘴遗传自谁,既然不似绣儿,那就一定是像她的父亲,但湘青的父亲到底是谁,绣儿不但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仍守口如瓶,就连遗物中也未曾留下蛛丝马迹。
那个男人是谁?随着绣儿的长眠,恐怕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
彼老太太也曾询问过外孙女儿,可惜她自懂事以来,便只见过夜为赚取生活费而倾力织绣的母亲,从不知父亲为何人,就算偶尔问起,母亲也都以她父亲已死为由带过,加上不忍见母亲每提起此事,必哀戚
面的表情,湘青往后便甚少再问及有关父亲的任何话题了。
她就是这么懂事,顾老太太心想,体贴他人的心思,就连当年的绣儿都比不上,唯其如此,顾老太太才愈发心疼。
如同绣儿不敢把近几年来的困境告诉她一样,她也不忍心把绣儿弟弟已于两年前得急病身亡,嫁过来多年,一直未曾生育的弟媳妇当即返回娘家,并且择人再嫁的事说给长女听,怕就怕她会太过挂心。
结果怀着一样怀的母女,便各自在南北以一手
巧的绣工勉强维持温
。
此次远来,她身上所携银两本就不多,等办完绣儿的后事,再帮她垫付积欠的房租、葯钱之后,便发现所余银两,本不敷返回江南的盘
之用。
而屋漏又偏逢连夜雨,老天向来就最会找穷人的麻烦,开可怜人的玩笑。不堪长途跋涉之苦与丧女之恸双重打击的顾老太太,五天前惹上风寒,身上所剩不多的钱,竟只够捉五帖葯,人都尚未痊愈,便已被房东给撵了出来,眼看着祖孙两人,就要冻死在这人人都正兴致的
接着即将到来的冬至佳节的北京城街头了。
她一个孤老太婆,在一生连遭丧失、丧子、丧女之恸后,坦白说,生也无可恋了,但湘青怎么办?
这孩子的清丽、懂事、体贴、机伶、聪慧,样样都远超过当年的绣儿,她若就此冻死,倒也不失为最好的解,可是留下湘青一人,可怎生是好?
老天爷!彼老太太仰首向天,一向顺天应命的她。至此也不产生动摇之念:老天爷,你已几乎拿走我所珍贵的一切了,如今我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小湘青,难道你就非得连我一起收回去,才肯罢休吗?
绣儿说的对,稚儿无辜,正因为她无辜,使顾老太太不生起一股与天抗衡的力量,她也不敢要求的太多,只求菩萨能保住她一条老命,让她多活个十年,届时湘青已经十七、八,或许早有人家来娶了去,那么她也就可以安心了。
但天地不仁,素来便酷以万物为刍狗…
“外婆?”湘青才觉一阵冷风席卷雪花往她们吹了过来,外婆便已晕厥过去。
“外婆?外婆?您怎么了?外婆?不要丢下湘青一个人,外婆,现在我只有您了,您再不理湘青,教我该如何是好?”隐忍巳久的泪水。如今因只剩自己一人,湘青终于又惊又哀的痛哭起来。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晓得当一把油纸伞悄悄掩过来时,她仍噎噎的哭个不停。
“小妹妹,你怎么了?瞧,雪已经变小了,你怎么还哭个不停,不赶紧回家?”湘青手抹着泪抬起头来看,只见执伞的人身形高大,但因她哭的两眼红肿,加上近来没吃过一顿
的,饥肠辘辘,头昏眼花,一时竟无法看清眼前人的面貌长相。
“我…我没有家,”湘青一开口,泪水便跟着再淌下来。
“外婆,我外婆她…她也死了,她死了,我怎么办?我…我只剩她…她一个亲人,现在…现在…。”那人一听,马上俯下身来,探一探顾老太太的鼻息,然后松口大气道:“别哭,小妹妹,你外婆她没事,只是暂时晕过去了而已,你们在这里待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