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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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是府。

成都是天府。

天府的人好安逸。

府,原本是储藏文书或财物的地方,也指管理文书或财物的官员。周代官制,设有“天府”一职“掌祖庙之守藏,与其令”看来是给周天子守库看家的。所以后来,天府也泛指皇家的仓库。天子富有四海,富甲天下,皇家的仓库通国库,自然是要什么东西就有什么东西,要什么宝贝就有什么宝贝。由此可知,一个地方,如果被冠以“天府之国”的称号,当然也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所在《战国策》云:“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汉书·张良传》也有“金城千里,天府之国”的说法。不过,两书所说的“天府”都不是指成都,也不是指四川,而是指关中地区。后来,成都平原的优势明显超过关中平原“天府之国”的头衔,便几乎成了成都和成都平原的专利。

说起来,成都号称“天府”是当之无愧的。这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年平均气温约摄氏17度,平均降水量约980毫米,气候之好,是没说的了;一马平川,良田万顷,草木常青,渠水长,地势之好,也是没说的至于物产之丰富,生活之便利,在咱们中国,更是首屈一指。民谚有云:“吃在广州,穿在苏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无非说的是广州菜肴好,苏州丝绸好,杭州风景好,而柳州棺木好。但要说都好,还是成都。广州、苏州、杭州、柳州的好处,成都都有,却无其不足。成都地方比苏州大,气候比杭州好,好玩的地方比广州多,好吃的东西比柳州多,何况夙产蜀锦、号称“锦城”还怕没有好衣服穿?吃好了,穿好了,玩好了,便是死在成都,也是“快活死”、“安乐死”是“死得其所”吧?

更何况,成都的文化积累又是何等厚实两汉的司马相如、扬雄不消说了,唐宋的李白、三苏也不消说了,王维、杜甫、高适、岑参、孟浩然、白居易、元镇、贾岛、李商隐、黄庭坚、陆游、范成大,哪一个和成都没有瓜葛,哪一个没在成都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章?武侯祠、薛涛井、百花潭、青羊、文殊院、昭觉寺、望江楼、王建墓、杜甫草堂,哪一个不是历史的见证,哪一个没有“一肚子的故事”?有如此之多文化积累的城市,天下又有多少?也就是北京、西安、南京几个吧?

这就是成都。诚如王培苟《听雨楼随笔》所言:“衣冠文物,济于邹鲁;鱼盐粳稻,比于江南。”成都,确实是我们祖国积累文化和物产的“天府”物产丰富,吃食就多;文化丰盈,话题就多。于是,成都人的一张嘴,就怎么也闲不下。成都人能吃也会吃,能说也会说,吃能吃出花样,说能说出名堂,而最能体现成都和成都人这一特的,便是成都的茶馆。

一、成都的茶馆有句老话:北京衙门多,上海洋行多,广州店铺多,成都茶馆多。

这也不奇怪。北京是城,而且是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国脉所系,中枢所在,自然衙门多。上海是滩,开埠早而摊子大,首屈一指的国际化大都市,五湖四海风云际会,欧风美丽回,洋人多自然洋行也多。广州是市,以商为本,以贾为生,一天不做生意,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店铺能不多可见,衙门多也好,洋行多也好,店铺多也好,都是北京、上海、广州的城市质所使然。

成都就不一样成都不是京城,用不着那么多衙门;没有外滩,也用不着那么多洋行。成都当然也有店铺,但多半是饭铺、衣铺、杂货铺,少有广州那种财大气的银行、商号和当铺。因为成都毕竟不是广州那样的“市”不想做也做不了广州那么大那么多的生意。成都是府,是富饶丰足的天府,而且“养在深闺人未识”深藏在祖国大西南群山环抱之中,只有聚集没有耗散,只需享用无需奔忙。如果说,上帝亏待武汉人,有意安排武汉人吃苦(详《武汉三镇》一章),那么,他就厚成都人,有意安排成都人享福。成都和武汉一样,都是那种不东不西不南不北的城市:依长江划线,它在北;以秦岭为界,它居南;和武汉在同一纬度,离拉萨和上海差不多远。然而,两地的自然条件却差得远。武汉是冬天奇冷夏天酷热,兼东西南北之劣而有之;成都则冬无朔风劲吹,夏无烈曝晒,兼东西南北之优而有之。它的天是温和的,它的地是滋润的,它的物产是极为丰富的,而这些物产的价格又是非常便宜的。生活在这块风水宝地上的成都人,自然也就用不着那么多心,费那么多力,做那么多事情,只要消消停停悠悠闲闲地过子就行那么,怎么过才消停、才悠闲当然是泡茶馆。

说起来,茶,原本是中国人的物。东西南北中,工农商学兵,只要是中国人,很少有不喝茶的。不过,最喝茶的,又数成都人,至少成都人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不错,江浙有绿茶,云贵有沦茶,广东有早茶,西北有茶,闽南有乌龙茶,北京有大碗茶,但成都人都看不上:绿茶太淡,沦茶太茶是以茶代饭,工夫茶是以茶代酒,早茶是以茶为配角,大碗茶则只能叫“牛饮”只有成都人的盖碗茶,才既有味,又有派。有味,是因为成都的花茶,又香又浓又经久,一碗茶冲七八遍水也无妨;有派,则因为它是茶碗、茶盖、茶船三件头俱全的“盖碗茶”而且是在茶馆里喝的。在茶馆里喝茶,和在家里泡茶,大不一样。在家里泡茶,谁不会显然,只有上茶馆,才真正算得上是茶。

成都人上茶馆。可以说,成都人是把“茶主义”理解为或者表现为“茶馆主义”的。事实上成都的茶馆也多得有如雨后笋。据《成都通览》载,清末成都街巷计516条,而茶馆即有454家,几乎每条街巷都有茶馆。1935年,成都《新新新闻》报载,成都共有茶馆599家,每天茶客达12万人之多,形成一支不折不扣的“十万大军”而当时全市人口还不到60万。去掉不大可能进茶馆的妇女儿童,则茶客的比例便无疑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况且,十二万人进茶馆,一天下来,得喝掉多少茶叶,多少光?有如此之多的茶馆和茶客,成都,实在应该叫做“茶馆之都”才好。

其实,即便在今天,成都的茶馆恐怕也仍是四川之最,中国之最,世界之最。在成都,闹市有茶楼,陋巷有茶摊,公园有茶座,大学有茶园,处处有茶馆。(图三十七)尤其是老街老巷,走不到三五步,便会闪出一间茶馆来,而且差不多都座无虚席,茶客棚,生意好得不敢让人相信。究其所以,也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市民中茶客原本就多,二是茶客们喝茶的时间又特别长,一泡就是老半天。一来二去,茶馆里自然人为患。难怪有人不无夸张地说,成都人大约有半数左右是在茶馆里过子的。至于另外一半,则多半进了火锅店。看来,正如北京的城门是解读北京的“人门之门”成都的茶馆也是解读成都的一把钥匙。

茶馆其实是茶客造就的。

成都的茶客,不但人数众多,堪称世界第一,而且,正如成都的球有资格自认为(同时几乎也被公认为)是中国最好的球,成都的茶客也有资格自认为是中国第一的茶客。不错,中国人都喝茶,有茶馆的也决不仅止于成都一地。但似乎只有成都人,才那么酷茶馆,才那么嗜茶如命。对于他们来说“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七个字,是要倒起来念的。正宗的老成都,往往是天一麻麻亮,便打着阿欠出了门,冲开蒙蒙晨雾,直奔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茶馆。只有到了那里,他们才会真正从梦中醒过来;也只有在那里,先呷一小口茶水漱漱嘴,再把滚烫清香的茶汤下肚去,才会觉得回肠气,神清气,遍体通泰,真正活了过来。

或许有人会说,这也算不了什么。广州人和扬州人也一样吃早茶。正宗的扬州人更是和成都人一样,天一亮就直奔茶馆去过早茶痛。可是,广州人也好,扬州人也好,吃早茶时居然要吃那么多的点心,这就搞不清他们究竟是吃早茶,还是吃早点。何况广州人的早茶,居然还是在饭店酒楼里吃;而扬州人则只有早上才“皮包水”(泡茶馆),一到下午便改为“水包皮”(泡澡堂)了,哪像我们成都人,从早到晚,都对茶馆情有独钟,忠贞不贰。

也许,正因为成都人是如此地挚他们的茶馆,古朴的、传统意义上的茶馆,才不至于在中国绝迹。可不是老舍笔下作为老北京象征的茶馆,如今早已销声匿迹了,北京的“茶文化”已经变成了“大碗茶文化”上海的茶馆,据说也只剩下老城隍庙湖心亭一处以为点缀,还不知光景如何。各地现在当然也都有一些新的所谓“红茶坊”或“茶艺馆”但大多装修豪华,设施考究,珠光宝气,高深华贵,且多半有几个所谓“小姐”在那里表演来路不明的所谓“茶道”或“茶艺”收取价格惊人的“茶钱”至于老茶馆的那种氛围和‮趣情‬,当然是半点也没有的。说白了,它们不过只是“蒙”老外的旅游景点而已,而且很可能还是“伪劣产品”然而成都却很不一样。成都现在虽然也有高档豪华、专供大款们摆阔的新茶馆,但同时也保留了不少质朴简陋、专供市民们休闲的老茶馆。这些老茶馆,或当街铺面,或巷中陋舍,或河畔凉棚,或树间空地,三五张方桌,十数把竹椅,再加上老虎灶、大铁壶(或大铜壶)、盖碗茶具,也就成了市井小民的一方乐土。

环境场地如此简陋、质朴,又有什么好处正如林文询《成都人》一书所言:“环境随意,场地简单,来往之人也就随意。”三教九,会聚一堂,不讲等级,勿须礼仪,大家便都很自在:或喝茶聊天,摆一气;或读书看报,闭目养神,互不干扰,各得其所。话可以随便说,水可以尽管添,瓜子皮不妨吐,想骂娘就大骂其“儿子”岂不快哉!

这其实便正是成都老茶馆大得人心之所在。本来嘛,喝茶,又不是上朝,何必要那么一本正经,行礼如仪?茶客进茶馆,原本是为了放松放松,休闲休闲,正所谓“忙里偷闲,吃碗茶去;闷中取乐,拿只烟来”你宾女盛装接送,服务生恭立伺候,害得茶客们眼花缭,手足无措,嘴上怕出错,心里怕挨宰,哪里还能放松,又哪是什么休闲?而成都的老茶馆,可以说好就好在“随意”二字,因此为成都市民所钟。即便发了财,当了“大款”也仍有不少人进那简陋的、廉价的、不起眼的小茶馆。

不过,成都茶馆的氛围虽然是随意的,沏起茶来,可是一点也不随意。第一,茶具一定得是茶碗、茶盖、茶船三件头,谓之“盖碗茶”三件头好处不少:茶碗上大下小,体积适中,便于冲茶;茶盖保温透气,搅水隔叶,便于饮茶;茶船稳托碗底,隔热免烫,便于端茶。三件头的设计,可谓用心良苦。第二,倒水一定得是烧得鲜开的滚水,头道水只盛半盏,叫“养叶子”等到干干的茶叶滋润舒展开了,才冲第二道。这时,滚烫的开水从长嘴大茶壶中飞直下,舒眉展脸的茶叶在开水的冲击下翻身打滚,再沉于盏底,一盅茶汤,便黄绿香,人极这,就是成都茶馆的功夫,成都茶馆的艺术。可见,成都的茶馆并非不讲服务,而是服务得十分到位,没有一点虚套套。

有如此享受,又十分随意,这样的茶馆,谁不喜

但,这还不是成都人进茶馆的全部原因。

我总以为,成都人之所以进茶馆,主要还因为在那里可以大摆其“龙门阵”成都人和北京人,大概是中国最说话的两个族群。有人说,只要是干活溜嗖、说话噎人、背书不打奔儿、一坐下来就神聊海哨胡抡的,一准是北京人。至于那些既吃又说,说不耽误吃,吃不耽误说,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说到哪儿的,则多半是成都人。反正不管北京人也好,成都人也好,都是一天不说话就没法过子的“话篓子”有趣的是,他们也都喝茶,而且独钟花茶。这也不奇怪。因为吹牛聊天,断然少不了茶。没有茶,说得口干舌燥,兴味便会大减,甚至聊不下去。有了茶,可就大不一样茶既能解渴生津,又能健脑提神,一盏清茶下肚,头脑也灵光了,舌头也灵便了,那原本就说不完的话,也就更加滔滔不绝。

所以,北京和成都的茶馆,在中国也就最有名。

然而奇怪的是,北京的茶馆终于衰落了(这是让许多热老北京文化的人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的事),而成都的茶馆却久盛不衰(这是让许多钟老成都文化的人窃喜庆幸却又提心吊胆的事),这又是为什么我想,也许就因为北京人和成都人虽然都说,但说什么和怎么说,不大一样吧!怎么个不一样要而言之,大体上是北京人侃,成都人摆,北京人说大话,成都人说闲话。

侃,有三个意思:刚直、和悦、戏。所谓“侃侃而谈”就有刚直、和悦的意思;而所谓“调侃”则有戏的意思。这三种意思,在北京人所谓“侃大山”中都有,即理直气壮、从容不迫和滑稽幽默。事实上,只有那些腹经纶、口若悬河而又风趣俏皮者,才有资格当“侃爷”;也只有那些高屋建领、滔滔不绝而又妙趣横生笑料迭出者,才有资格叫“侃山”这其实也正是北京这座城市的质所使然。北京是京城,是首都,北京的市民,也就差不多是半个政治家。政治家嘛,一要眼界高,居高临下;二要城府深,沉得住气;三要口才好,能言善辩。居高临下,便理直气壮;沉得住气,便从容不迫;能言善辩,自然风趣幽默。有此气势、涵养和水平,当然连山也“侃”得倒,所以“侃大山”又叫“砍大山”可以这么说,愚公移山,靠的是锄头;侃爷移山,靠的就是舌头显然,砍大山也好,侃大山也好,要紧的是一个“大”字,也就是要说“大话”

“话”怎样才能“大”当然首先必须“话题”大,而最大的话题又莫过于政治。实际上,北京人所谓“侃大山”便多半围绕着政治这个中心来进行,只不过态度也多半有些调侃罢了,比如“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之类的“段子”便最能体现“侃大山”的特征。

这样的话,当然并不一定非得到茶馆去说不可。

事实上,北京茶馆的渐次消亡,与北京说话的地儿越来越多不无关系。你想,现如今,北京有多少学会、协会,沙龙?有多少报告、讲座、研讨会?这些社团大多被北京人戏称为“侃协”自然都是“侃大山”的好去处。运气好一点,没准还能到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或其他什么节目的演播室里,去当一名嘉宾或能上一嘴的观众,那可比上茶馆过瘾多了,也比在茶馆里更能指点江山,扬文字。况且,这些地方、场合,一般也都备有茶水,或能自带茶水,而北京人对于茶水的质量和沏茶的方式又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不一定要“三件头”或“鲜开水”自然也就并不一定非上茶馆不可。再说了,茶馆里五湖四海三教九,哪能保证一定会碰上“可侃”之人更何况,能侃善侃喜侃的北京人,是有本事把所有的地方都变成或视为茶馆的。比如“的士”司机的茶馆,就是他的小车。茶嘛,他自己随身带着;座儿,当然更不成问题;而上上下下往来不绝的乘客,便是他的听众和茶客,只是不供应茶水而已。

“铁打的营盘水的兵”他这个小茶馆里,永远都不愁没有“山”可“砍”哪里还用得着再上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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