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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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定侯道:“既然有大宝塔这么样一个地方,我们总能找得到的。”王大小姐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找。”邓定侯道:“现在不能去。”王大小姐不解道:“为什么?”邓定侯道:“我们现在就去,若是被饿虎岗的人发现了,岂非打草惊蛇。”老山东立刻道:“说得有道理。”王大小姐道:“难道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等天黑?”老山东笑道:“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干坐着的。”天已黑了。
邓定侯臂上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了起来,他正默默地用一块干布,在擦着一袋铁莲子。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每一颗铁莲子,都被他擦得发出了亮光。
他成名的武器,就是他的双拳,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知道他还会暗器。
这袋铁莲子,他的确已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有一次他的铁莲子击出,非但没有打倒他要打的人.却从对方的刀锋上反弹出去.误伤了一个在旁边观战的朋友。
自从那次之后,他就不愿再用暗器。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用。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被环境迫.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邓定侯叹了口气.把最后一颗铁莲子放入他的草囊里,把革囊盘在畔。王大小姐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这时才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走了?”邓定侯点点头,又喝了口酒,酒虽然会令人反应迟钝、判断错误,却可以给人勇气。
世界上的事,本就大多是这样子的,有好的一面,必定也有坏的一面。
你若能常常往好的一面去想,你才能活得愉快些。
王大小姐也喝了口酒,站起来,对老山东笑了笑,道:“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的烧和馒头。”老山东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了她很久,忽然道:“你决心要去?”王大小姐道:“我是非去不可。”老山东道:“就算明知道去了回不来,你也是非去不可吗?”王大小姐又笑了笑,道:“能不能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去.该不该去?”老山东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得好.好极了。”他转过头,盯着邓定侯.道:“看样子你一定也是非去不可的了?”邓定侯笑笑。
老山东道:“只要你觉得应该去做的事,你就非去不可?”邓定侯又笑笑,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去,因为我也怕死,伯得很厉害,可是假如不去,以后的子一定比死还可怕。”老山东道:“好.说得好。”他忽然站起来,道:“我们走吧。”邓定侯怔了怔,道:“我们?”老山东也笑了笑,道:“我若不带路,你们怎么去?”王大小姐道:“你难道不能告诉我们路,让我们自己去?”老山东道:“不能。”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能?”老山东道:“因为我想去。”王大小姐道:“你自己刚才还说过,去了就很难活着回来。”老山东道:“我说过之后,你们还是要去,你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王大小姐道:“我们去是有理由的。”老山东道:“我也是有理由,我想去看热闹。”王大小姐苦笑道:“这理由不够好。”老山东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他微笑着,又道:“你们还年青,一个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前程如锦;一个又正在得意的时候,不但名
天下,而且有钱有势。我呢?我有什么?”王大小姐道:“你…
你…。.”老山东不让她说话.抢着又道:“我已是个老头子,半截已入了土,我既没有子儿女,也没有田地财产,每天晚上都喝得半死不活的,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们能为朋友去拼命,为江湖道义出力,我为什么不能?”他越说越
动,连颈子都
了。
老山东道:“你们就算没有拿我当朋友.可是我喜你们,喜
小马,喜
丁喜.所以我也非去不可。”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
邓定侯又喝了口酒,道:“我们走吧。”王大小姐道:“我们?”邓定侯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们三个人。”风从远山吹过来,远山又已被黑暗笼罩。
他们三个人走出去,老山东接着膛,走在最前面。
他走出去后,就没有再回头。
王大小姐道:“你不把门锁上?”老山东大笑,道:“你们连死活都不在乎.我还在乎这么样一个破馒头店?”(四)远山在黑暗中看来更遥远.但是他们毕竟已走到了,在山峦的怀抱里,风的声音由尖锐变为低沉,就象是风也学会了叹息。
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人类的残酷和愚昧?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欺骗,互相陷害,互相杀戮呢?
镇上寥落的灯光,现在看起来甚至已比刚才黑暗中的远山更遥远。
甚至比星光更远。
淡淡的星光下,已隐约可以看见山坡上有座小小的庙宇。
邓定侯低了声音,问道:“那就是山神庙?”老山东道:“嗯。”邓定侯道:“大宝塔就在出神庙后面?”老山东道:“嗯。”王大小姐抢着道:“可是我怎么连宝塔的影子都看不见?”老山东道:“那也许只因为你的眼睛不大好。”王大小姐道:“你的眼睛好,你看见了?”老山东道:“嗯。”王大小姐又问道:“在哪里?”老山东随随便便地伸手往前面一指。
他指着的是个黑黝黝的影子,比山神庙高些,从下面看过去,还有—截在山神庙的屋脊上,平平的、方方的一截,看来就象是—块很大的山崖,又象是座很高的平台。你无论说这黑影象什么都行,但它却绝不象是一座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说这就是大宝塔?”老山东道:“嗯。”王大小姐道:“大大小小的宝塔我倒也见过几座,可是这么样一座宝塔…—.”老山东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并没有说这是一座宝塔。”王大小姐道:“你没有说过?”老山东道:“这本不是一座宝塔。”老山东说话好象已变得有点颠三倒四,就连邓定侯都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什么?”老山东道:“是半座宝塔。”邓定侯怔了怔,道:“怎么?宝塔也有半座的?”老山东道:“烧
有半只的,馒头有半个的.宝塔为什么不能有半座的?”王大小姐又抢着道:‘烧
馒头都有一个的,那只因另外的一半已被人吃下肚子里。”老山东道:“不错。”王大小姐道:“另外的一半宝塔呢?”老山东道:“倒了。”王大小姐道:“怎么会倒的?”老山东道:“因为它太高。”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又道:“宝塔跟人一样,人爬得太高,岂非也一样比较容易倒下去?”邓定侯没有再问,心里却在叹息,这句话中的深意.也许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多。了解得越多,话也就说得越少了。
老山东道:“这宝塔本来有十三层的.听说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盖好。”王大小姐道:“现在呢?”他目光闪动着,忽又接着道:“上面七层宝塔倒下来的时候,下面正有很多人在拜祭的。”王大小姐动容道:“那么宝塔倒下,岂非死了很多人?”老山东道:“据说也不太多,只有十三个。”王大小姐的手已冰冷。
老山东淡淡道:“一个人若是死得很冤枉,魂总是不散的,所以这十三个人,就是十三条鬼魂。”一阵风吹过,王大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老山东道:“能。”这个字说出来,断塔上忽然亮起了一点灯光,森森的灯光,就象是鬼火。王大小姐屏住了气,问老山东道:“那上面怎么会忽然有人了?”老山东道:“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人?”王大小姐瞪着他.道:“你答应我不再说的了。”老山东笑了笑.道:“我说了什么?”王大小姐咬住嘴
,顿了顿脚,道:“不管那是人是鬼,我都要上去看看。”她已经准备冲上去,邓定侯却一把拉住了她,道:“你用不着去看,我保证那一定是人,只不过,人有时候比鬼还可怕。”想到那个人的
狠恶毒,王大小姐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实在也有点害怕:“但是我们若连看都不敢看,又何必来呢?”邓定侯道:“我们当然要去看看的。”王大小姐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邓定侯摇摇头,道:“我一个人过去看,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看。”王大小姐几乎要叫出来了,道:“这里有什么好看的?”邓定侯解释道:“你们可以在这里替我把风,假如我失了手,你们至少还可以做我的接应。”王大小姐道:“可是我….”邓定侯打断她的话,道:“三个人的目标是不是比一个人大?”王大小姐只有承认。
邓定侯道:“你总不至于希望我们三个人同时被发现,一起栽在这里吧?”王大小姐只有闭上了嘴,闭上嘴的时候,她当然又开始在咬。
老山东道:“山神庙后面有棵银杏树,这树离宝塔已不远.我们可以躲在那里替你把风。”王大小姐这时忽然又开了口,道:“却不知树上有杏子没有?”老山东道:“你现在想吃杏子?”王大小姐道:“我不想吃,我只不过想用它来住你的嘴。”(五)宝塔虽然已只剩下六层,却还是很高,走得越近,越觉得它高。
有很多人也是这样子的,你一定要接近他,才能知道他的伟大。
他若是站在宝塔往下面看,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甚至连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了。巨大的山峦影,正投落在这里,除了这一点灯光外,四面一片黑暗。
风声更低沉。
除了这低沉如叹息的风声外,四面也完全没有别的声音了。
邓定侯的动作很轻,他相信就算是一只狸猫,行动时也未必能比他更轻巧。黑暗又掩住了他的身形,他也相信塔上的不管是人是鬼,都不会发现他的。但是偏偏就在这时候.塔上已有个人在冷冷道:“很好,你居然准时来了。”邓定侯一惊,还拿不准这人究竟是在跟谁说话。,这人却又接着道:“你既然已来了,为什么还不上来?”邓定侯叹了口气,这次他总算已清楚,这人说话的对象就是他。
看来他的动作虽然比狸猫更轻,这人的觉却比猎狗还灵。
他起了
膛,握紧了拳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镇定:“我既然已来了,当然要上去的。”每一层塔外,都有飞檐斜出,以邓定侯的轻功,耍一层层的飞跃上去并不难。但是他却宁可走楼梯。他不愿在向上飞跃时,忽然看见一把刀从黑暗中伸出来。他也不想被人凌空一脚踢下,象是条土狗一样挥死在这里。
他宁可走楼梯。
不管塔里的楼梯有多窄,多么黑暗,他还是宁可走楼梯的。
就算塔里面也有埋伏,他也宁可走楼梯。
只要能让自己的脚踏在地上,他心里总是踏实些。
他一步步地走,宁可走得慢些,这也总比永远到不了的好。
塔里面既没有埋伏,也没有人。
四面窗户上糊着的纸已残破了,被风吹得“叹落,叹落”的响。
越走到上面,风越大.声音越响,邓定侯的心也跳得越快。
塔里面没有埋伏,是不是因为所有的力量都已集中塔顶上?
既然明知他一上到塔顶,就已再也下不来,又何必多费事?
邓定侯的手很冷.手心捏着把冷汗,甚至连鼻尖都冒出了汗。
这倒并不是完全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
凶手究竟是谁?细究竟是谁?
这谜底立刻就要揭晓了.到了这种时候,有谁能不紧张?塔顶上当然有人.一盏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