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潇湘泪尽绛珠还珠狱庙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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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贾母送走黛玉,又向凤姐等叹道:“都说你林妹妹要做王妃,是喜事;我看着却未必是福。你们大姐姐倒是贵为皇妃的,我前看她出殡的阵仗,竟不如前头蓉儿媳妇去时的气派。我虽不是贪慕虚荣、一味排场的,可也不能失了大格儿,可怜她一生争强好胜,到死竟不能得个身后哀荣,便连诸王侯也都较先前冷淡了许多,想来娘娘一死,我们宁荣二府的气数便要尽了。”宝琴、湘云虽能言,却为这话说得严重,都觉辞穷,竟不知劝。只有凤姐强撑着劝道:“老太太说得差了,蓉哥儿媳妇是咱们宁府里出的殡,想要怎么铺排,只管随心思了去,珍大哥哥又舍得花钱,好面子,排场,所以气派;如今娘娘贵为皇妃,原是里的体面,从奢从俭,都不由咱们,原有一定之规,哪里由我们说了算呢?何况本来并不知道要直接归葬先陵的,所以许多执事都不及准备,就是诸王侯相府里亲戚要奠祭拜仪,也都措手不及,况且事关国体,反而拘礼,不便张扬,哪里就说到亲疏冷热上去。老太太素来最心宽大度的,如今怎么多心起来?”贾母叹道:“你哪里知道这些?那在十里亭,公公宣读圣旨,虽然说得天花缀,字眼动听,可是到底连个追封谥号都没有;而且当地里就喝令扶柩着归孝慈县,连城也不让进,家也不让回,便连铁槛寺停放几也不许,虽说尸身不便久搁,哪里就急到这样儿?总要过了三七再发引也不迟。况且提前又是一丝风儿不透的,得爷儿们一点准备没有,竟闹了个措手不及…”说着,见薛姨妈带进宝钗来,便掩口不说了。且与薛姨妈闲话寒食如何过,又约着清明往孝陵踏看,又是何时圆坟,何时除孝,将将又要议到婚事上去,宝钗早坐不住,便托辞要去看看大嫂子,起身去。忽见雪雁脸泪痕闯进来,跪下回道:“老太太,我们姑娘不好了。”众人听了,都是心头一惊,由不得滴下泪来。湘云顾不得礼,早拉着宝琴抢出门去。贾母亦是老泪纵横,哭道:“我苦命的孩儿啊。”扶了凤姐往外便走。宝钗也顾不得避忌,扶着薛姨妈出来。

刚出门来,前头几头小厮一阵飞跑进来,口里只嚷:“不好了,不好了。”几不曾面撞上。凤姐气得劈面一掌,把为首一个打了个倒仰,骂道:“我把你们眼里没主子的混账奴才,怎么竟跑进里面来了?嘴里说的什么昏话?唬着老太太,我揭你们的皮!”那小厮险些跌倒,打了个趔趄,忙直跪下,也不知磕头,也不知求饶,仍是嚷着:“不好了,来了好多穿衣戴帽的大人。”凤姐更怒:“放!难道你是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不成?到底什么人来了,把你吓成这样儿?”贾母心中惊疑不定,颤巍巍道:“慢点声儿问他,别吓坏了他。好孩子,跟你主子好好说,到底是什么事?”小厮定一定神,方回道:“外面来了一队穿官衣的衙役,还有许多戴官帽的,奴才也不认得是什么官儿,都不是从前常往府上走动的那些人,各个执拿牌,好不威风,都黑脸儿包公一样,见了人只管踢打,教把几层门通通打开,不放一个人出去,说是什么王随后就到…”凤姐大惊道:“这不是抄家?”贾母一句没听完,早已倒仰过去,浑身抖颤,喉咙里咳咳作响。凤姐和鸳鸯一边一个抱住了,掐人中,口,哭着喊。

便见一队皂隶杀腾腾地进来,叫道:“贾府的人听着,北静、忠顺两府办事来了,出来一个气的领罪。”雪雁看见光景不对,早飞跑着去了。

这里凤姐忙扶着贾母跪下,贾母气息奄奄,几次张口想要说句什么,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于是先是一队执事军卒进来,把守两边门口,接着北静王爷与忠顺王爷各带一路人马进来,分头站定,忠顺王遂高声宣读圣旨,凤姐也没大听清,只说是什么“窝藏赃物”、“私卖品”云云,便知是自己委托冷子兴捣卖甄家古董种下的祸,哪里还敢言声。

原来皇上回京不数,忠顺王便悄悄将北静王水溶告下,说他趁皇上外出期间,借生为由聚闹事,私外邦,亲近佞臣,平往来的多是些夤缘钻刺、心怀不轨之辈,每每非议时政,狂言谤上,又举出贾政、贾雨村等一干人来。皇上听了,半信半疑,并不肯轻易办理,只提审相关人等,明察暗访。恰在此时,京中又有探子来报,说查得贾府奴才周三私当御制违之物,经查问,得知乃是贾门孙媳王熙凤委托古董商人冷子兴运出变卖;内务府又对出此物原为甄家所有,并将宝月瓶献呈御览,禀道:“此乃朝鲜国进贡之物,却为甄犯所没。玉瓶原为一对,已查过冷子兴所卖货单,并无此物,想来还藏在贾府未出。”皇上见了,龙颜大怒,遂将甄家之案审结,指其“行为不端,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非但不肯朕成全之恩,尽心效力,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遂判了个削去户籍,卖身为奴。惟念在元妃之情,并不将贾府治罪。

谁知贾雨村原有前罪未完,亦在提审之列,起先只抵死不认。及见贾府大势已去,正苦于自己许多谋私贪污、断案不公之罪不能自辩,便趁机都推在贾府身上,只说碍于宁荣二府及王子腾威,不得不徇私枉法,并取出当年与王子腾、贾政等往来书信为据。并且一力开北王,只说自己乃受贾府所托,遂自荐,为北府与贾府牵线联姻,其实与北府无关。只望开了北静王,以为自己护身之符。

皇上既见铁证如山,遂不念元妃之情,下旨“贾府藏匿犯臣家资,是明知故犯,罪同欺君”令其“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忠顺王又上疏云:既然贾府敢于藏匿甄家之物,想来查抄贾府之际,必定早有防范,将财物他移;况且贾府在朝中羽颇多,说不定有人通风报信,又或是贾府中人四处求告,阻逆官差办事,恐生枝节;遂献了一个调虎离山、杀其不意之计。因此朝廷上下密不通风,皇上一道圣旨,着贾府所有男丁往孝慈县守灵,趁其毫无防备之际,遂命北静、忠顺两王夙夜抄检。

北静王正急于洗清嫌疑,不敢维护,遂与忠顺王并肩前来,先问得一声:“谁是王熙凤?”凤姐颤巍巍答应一声,早有侍卫上来将一条绳儿五花大绑,便喝令着送往狱神庙去监起来。接着忠顺王一声令下,众衙役便搜家的搜家,撵人的撵人,贴封条的贴封条,捱屋逐院地抄将起来。先抄了宁荣二府正房大院,将看家的仆妇尽皆赶出,都教押往家庙去暂且看守;抄出大量赌具,用缎纱,当票等物,都两王过目了,着师爷记录在册。

两王早听说大观园之名,恨无机会领略,趁此之机正要仔细玩味一番,遂都不理宁荣二府,由得士兵抄检,自己且先进园来,只见屏山掩路,清溪九曲,不点头叹息。士兵们忙着各处打门呼喝,搜房撵人,他二人只是闲庭信步一般,一路把玩闲花野石,假山水。

面一个院落,妆红砌绿,门额上写着“怡红快绿”四字,院内曲径游廊,蕉叶冉冉,室内屏障泥金,玻璃镜隔断,博古架上杯盘碟碗俱全,皆可式可样儿地搁在预先凿好的槽儿里,什么青花蕃莲碗,二龙戏珠云花朵葫芦瓶,五彩仕女敞口盘,宋代汝窑红梅瓶,元代龙泉中盘,以及叫不出年代名号的许多器物,十分致辉煌。忠顺王喜得眉开眼笑,叫侍卫小心收起,一一记录;北静且只顾着看对联字画;兵士们早冲进去驱撵丫环,搬拿东西。袭人正病在上,行动略迟慢些,就被那些兵役死拉硬扯起来,拖在地上,麝月忙走来搀起,与众丫环一起出来院中,役卒们这便翻箱倒箧,搜出许多珍玩古董来。

因其中有大红汗巾子一条,北静王只觉眼,忙命人拿过来,可不正是从前茜香罗女国王赠与自己、自己又转赠了琪官之物,且新配了石青的绦子,极是抢眼出。忠顺王却也认得了,连连冷笑不绝。水溶只做不闻,问道:“这是谁的?”那袭人半死不活,走来跪下回禀:“是我们二爷赏与奴才的。”北静王便知是宝玉之物,约摸猜到几分,遂将袭人看了几眼,虽是面病容,倒也温柔端丽,便知必是宝玉身边心之人。

这水溶虽然位极人臣,毕竟年轻,有些少年心,既知袭人是宝玉近身之婢,便故意要同他捣,遂笑道:“这人病成这样儿,只怕活不长,若一时半会儿死了,倒是不便,且传出去也不雅。不如叫她家里人领了去吧。”便又打听袭人可有什么家人在此,因问知府外头尚有个哥哥,便命人找了花自芳来,领她妹子回去。

袭人哪里肯走,只哭道:“情愿与主子在一处,死也死在府里。”无奈身虚体乏,哪里扎挣得过,早又吐了两口血,晕死过去。麝月搂着大哭,那些衙役哪会有怜香惜玉之心,只觉不耐烦,大声喝斥着,强行分开两人,将袭人生拉活拽丢出府去,只等花自芳来领。怡红院众人一并撵出园去,与鸳鸯等拘在一处。

因一路抄至栊翠庵前,妙玉禀烛开门,凛声道:“我是本庵住持,并非贾家近族,既然此处已为是非地,便是我缘尽离开的时候。你们须不可阻我。”众隶听了,面面相觑,做不得主,便将妙玉带至忠顺王爷前,说了一遍。那忠顺王看见妙玉仙姿绝,玉骨冰肌,便起了垂涎之心,故意道:“你在贾府多年,虽照你说是无亲无故,如何能信?只别被搜出证据来。”因教皂隶搜检。一时果然搜出大量瓷器字画,都是稀世珍玩,不可多得。忠顺王更喜,笑道:“一个尼姑,如何藏有这般宝贝?自是贾府之物了。”遂令抄没。

妙玉虽不舍,然见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自知不能保全,何况毕竟身外之物,也只有舍却,因道:“东西你们就拿去,但我本方外之人,并无过犯处,须不可拘。”忠顺王道:“既这样,我就差两个军卒送你去别的庵里挂单,也好知道你的下落。将来说不定还要提审对证。”说罢,果然命了两个亲随跟从妙玉出府。妙玉往外走时,有意无意,将袖一拂,便将自己平吃茶用的那只绿玉斗拂落在地,跌成几瓣。忠顺王也不在意,只嘿嘿冷笑。

士兵们已然抄至潇湘馆前,紫鹃堵着门跪着,手里握把剪子,将鹰口对准自己心口,哭道:“我们姑娘死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你们还要搜,还要翻!姑娘千金贵体,岂是你们可以搜的?谁敢碰她一下,我就死在这里。”雪雁见她这样,便也一旁跪下,也说愿意随姑娘去死。纤等看了,也都跪下了。衙役们不敢妄动,只得又飞报与两王知道。水溶早有心要借抄检之机好歹见黛玉一面再做道理,听说竟然死了,顿足不已,因来至院门前远远地向里面一张,只见两边翠竹成荫,夹着一条石子路,那石子被月光照得雪亮,如冰如银,印着竹影参差,苔痕浓淡,越觉清幽,月窗里帐幕低垂,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却有一股异香如兰如菊,闻之令人肃然起敬。又见紫鹃一身缟素,披发执剪而立,不叹道:“有其主必有其仆,环婢辈尚且如此,可想姑娘为人。”从前只知她才貌双全,如今方知更是冰清玉洁、刚烈忠贞之辈,益发捶首叹息。便令军卒不许扰,自己在门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紫鹃看着,不又发呆想,心道倘若姑娘真嫁了这位王爷为妃,未必就不如意了,说不定还不至于死。想着,更加泪悲泣。

那忠顺王听说死了人,便也过来张了一张,因北静王一力环护不教搜检,又觉潇湘馆内冷气森然,自思新死的人,灵魂未远,打扰了须不吉利,便不坚持,只道:“把院门封了,不许一个人进出。”便又带队向前搜去。

水溶拜罢,忽闻半空里有女子叹息声,且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葬侬知是谁?”不一惊问道:“何人说话?”紫鹃跪答道:“是鹦鹉,念的是我们姑娘的诗。”水溶听了,悠然向往,暗思近朱者赤,所养鹦鹉尚通灵至此,可想那林黛玉是何等超凡胜的一个谪仙人物了,我终俗人,竟无缘一见。不向着鹦鹉点头再三,方肯离去。早有亲随便向檐上取了鹦鹉笼下来,跟在后面,紫鹃等看着,虽怒而不敢拦。

遂到秋斋前。探听说抄检,叹道:“我从前说什么来着?果然来了。”并不消兵卒们喝命,只自带着丫环出来,因请求面见王爷。两王听了兵士报告,均觉惊讶,心道一个姑娘家,看见这许多兵来抄家,不说惧怕躲避,反要主动求见,这样奇女子,倒是不可不见的。遂命带来。

站定,不卑不亢地禀道:“我并不知我家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但只我父亲月前已经奉旨将我绘像造册献上,一未将我从册中除名,我便一还是侯府千金,待选郡主,如何容得这些兵卒造次?”原来朝中规矩,凡是待选之女,皆比男人高贵,且在放定之前,权作皇族看待。如今贾府虽抄,然探、惜却因为已经送册入,并不在罪属之列,故而探有是语。忠顺王哑口无言,且也衷心佩,遂向北静王笑道:“此女前程不可限量也。”复向探道:“姑娘见教得是,既这样,姑娘请自收拾了随身衣物,我教几个士兵送姑娘出去。”又故意当着探面传令下去,不许为难贾府女眷。探这方看着侍书等从从容容收拾了几件衣物出来。

忠顺王直看着探去了,方命番役进去搜检,自己便也步入堂中来,只见此处却又布置得与别处不同,虽为琼闺绣阁,却毫无脂粉气,甚是宽敞阔大,彝鼎图书、棋枰茗具咸备,东壁设一大白玉盆,大如瓮,浸着各香花,西壁设一水晶瓶,内珊瑚树,长九尺余,衬一鸟尾,金翠灿烂,既非孔雀,亦非稚,长七尺余,瓶更莹澈,内外可鉴。中设花梨大理石大案,宝砚成堆,笔如椽,四壁书画琳琅,皆为名家笔墨。忠顺王不住点头赞叹,因见桌上放着茶吊子,触手犹温,便取一只玉枝梗光杯来斟了一杯,润了润,笑道:“这是千叶多心茶。我走了这半,正觉得口渴。”又让北王。水溶便也润了润,且打量着壁上字画道:“这幅米襄的《烟雨图》甚是难得,如今书画市上,便一千两银子,也未必求得来。”斯时侍卫进来回禀,稻香村现住着贾府孙媳的娘家亲戚母女二人,请求辞去。忠顺王问明身份,无非寡妇弱女,料无干系,便命检查了随身包裹即可放行,只不许带走府中财物。就便出了秋斋,往稻香村来。方至门前,众役已抄检已毕,不过是些家俱被褥,再略有几件古董摆设,除此竟没一点值钱东西,别说金银珠宝,便连几轴字画也是假的。忠顺王听了不信道:“必是你们搜检得不仔细。”又命重新搜过,且叫李婶娘打开包裹给士兵再搜一回,虽有几件头面首饰,四季衣裳,李婶娘咬紧口只说是自己娘俩的,忠顺府却也看不上眼去,只得挥挥手叫她们去了,倒觉诧异:“莫非政公对待寡妇儿媳如此苛刻不成?”及进院中来,看见篱落萧疏,飞狗跳,便不疑有他,反笑道:“荣府里亦有自食其力者乎?倒是孤儿寡母的有志气。”接着,薛姨妈也哭着进来,带了宝钗、宝琴、湘云、邢岫烟等辞去,也都只带些随身衣裳,并无违之物。薛姨妈还惦记着黛玉,却闻潇湘馆中忽然哭声大作,紫鹃泣血一般的声音喊着“姑娘”情知黛玉不好,便进馆去瞧,却被差役拦住,喝问:“你说是亲戚,这亲戚也恁多,难道你竟一胎生了四个女儿不成?还要拉三扯四的不足。你若不走,就一条绳儿绑了。”宝钗只得劝着母亲离开,想着与黛玉姐妹一场,临死竟不能见上一面,都不伤心泪。

那妙玉此时已走至曲径通幽处,但见风扫残红,香阶拥,正自叹息,忽闻哭声,便又站住了向两王求情道:“原来潇湘馆主人仙逝,我本佛家弟子,岂能袖手旁观,视而不见,理该为之诵经超度。”这话却投了水溶的心,叹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林黛玉所结的竟然各个都是凤麟角、百不逢一之人,忙道:“既这样,仙姑请便。”忠顺府虽不情愿,也不便阻拦,仍叫亲兵跟随监管便罢。

着,忽然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穿着簇新的直裰僧袍走来,也请道:“我也不是他家的人,只是来讲经的,被留宿在此,你们抄家封门,须得放我出去,怕回庵里晚了,师父骂。”湘云转眼看得清楚,惊叫一声:“四妹…”宝钗忙将她嘴捂住,使眼儿不教叫破。

那些皂隶正忙着搜检财物,哪里耐烦分辨,也不细问,便向忠顺王爷禀报,说有个小尼姑因说经留在府中未去,绑也不绑,忠顺王爷看她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僧衣布鞋,面目冷淡,并不留意,只道:“佛门中人,不必为难,教她各自去罢。”竟然就此轻轻放过,教她走了。宝钗等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去,都望着背影点头叹息。

湘云却又另起一番心思,暗想跟出去也罢,留下来也好,横竖都是寄人篱下,且自己又和邢岫烟不同,她原是薛家未过门的媳妇,又有老子娘住在外边,自己虽与宝钗要好,毕竟不是她家的人,与其仓皇出去,倒一动不如一静的,倘使叔叔婶婶来找,也容易联络。便说情愿留下,同贾母等一处。宝钗也不深劝,反是薛姨妈拉着垂了几滴泪,说“我这一出去,必定立时写信与你叔叔,叫他们派车来接你”及出来,才知自己家门前也拥着许多官差,不大吃一惊,忙拦住一个差役道:“我们只是借住在此,除房子是贾家的,一总衣食都是我们薛家自己带来的,如何也一同抄了?”那番役道:“管你什么薛家、贾家,皇上下旨抄检宁荣二府,凡府内财物一概封存,你既然住在贾府里,自然要抄。凭你天大冤屈,且到金銮殿上喊冤去,咱们听旨办事,却不管查案的。”薛姨妈还要再说,另一个差官模样的人走来说:“原来你是薛家老太太,薛家也不干净,你们两家既是至亲,又住在一处,已经该抄,况且自己还有错处。”一句未完,早见宝蟾人群里窜出来,拉住薛姨妈道:“大爷被他们带走了。”薛姨妈听了,抖衣颤,忙问:“封了我们薛家的东西也就罢了,怎么人也要带走?难道住在这里也有罪?”那差官笑道:“顺天府打死人的,可是你家大儿子?杀人偿命,你们躲在这府里几年,俗话儿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可不是到时候归案了。”薛姨妈再想不到是这件事发,心知薛蟠此去凶多吉少,往时还有贾王两家帮忙周旋遮庇,如今却靠谁去?不哭天抢地,喊着薛蟠的名字哭道:“造孽的儿啊,你这一去,可教你娘死也闭不了眼啊。”又数落起冯渊、香菱来“我知道你们死得屈,可是初一、十五,清明、重,没断了给你们烧纸、诵经,如何魂不散,又来他?”宝钗惟恐人听见笑话,忙拉住母亲劝抚:“这都是哥哥宿积下的冤孽,应有之劫,妈妈这时候且别说话,叫人听见,反落话柄。”又命人出去打轿子,送邢岫烟去邢大舅处。薛姨妈自知失态,又见邢岫烟在旁边,更不好意思,要忍着泪叮嘱几句,哪里忍得住。宝钗一颗心恨不得分作几瓣,又惦着里头贾母等这会儿不知怎样,又要安母亲,又为哥哥难过,烦恼焦虑难以形容,碍于闺阁身份,又不好上前同人打话,只得问宝蟾:“可见着薛蝌兄弟?”宝蟾道:“二爷跟着大爷去了。”宝琴吃了一惊,忙问:“我哥犯了什么罪?”宝蟾方知匆忙中答得不妥,忙道:“二爷没罪,是他们带大爷出去,二爷跟着出去打点了,就回来的。”宝琴这才略略放心,遂与岫烟道别,只说:“等我们安顿下来,再给姐姐送信去。”岫烟见薛家如此,心下也自暗惊,又不好多说的,况且对薛蟠、香菱的旧事虽有风闻,原不深知,此时更加不便说什么,只得含泪安了薛姨妈几句,登车而去。

好在不多一会儿,薛蝌进来,找见薛姨妈,说已经问准了薛蟠押往之处,容后再找门路疏通便是。方才已雇下一辆大车,就停在外面,此处虽然封了,幸喜城南犹有薛家自己的房产,虽不大住,却长年派人看守打扫,如今便往那里去好了。薛姨妈也无别法,只得应允,又着找人往里边报信,宝钗却暗自打定主意,向母亲禀道:“母亲有琴妹妹与薛蝌兄弟照料,想必暂且无妨,倒是这里除了探丫头外,竟无一个正经主子留下,又都没经过什么事,未免大,不如我留下来帮她们料理几。”薛姨妈讶道:“这又何苦来?他家成这样,你留下,却不是自己往坑里跳?”宝钗道:“那也未必。我留下来,不过是亲戚的情意,朝廷里便有旨下来,也未必会难为女眷,纵有什么事,少不得还要放我出去,总不见得将我一同治罪;这时候走了,显得咱们薄情寡义似的,以后也难相见;况且咱们家现在也成这样子,若说为怕株连便要躲开,终究也是躲不开的。”薛蝌和宝琴也都深知缘故,都道:“既这样,姑妈倒不如成全姐姐的义气,所谓‘患难见真情’,大家彼此也好互通声气,况且有咱们照顾姑妈,姐姐也放心的。”薛姨妈想了想,只得允了。于是哭哭啼啼地出来,一家人上了车,且往城南去了。

接着蘅芜院、紫菱洲、藕香榭等处也都搜过了,不过是些字画玩器,头面衣物而已,二王游兴已尽,便命封了大观园门,只留角门一处派人把守,预备另有用途。遂将宁荣二府一干人都先押往宁府西边宗祠中暂时安顿,黑油栅栏外拦了老的绳索,派着几个兵轮看守,等候御裁。

一时两王去了,贾母悠悠醒来,神思渐定,见探与鸳鸯等正围着哭泣,且不问搜检之物,却先向人群中撒目一周,因不见黛玉与凤姐两个,便向二人询问。探哭得两眼肿起,不敢告诉,鸳鸯知不能瞒,从实禀道:“二被那些人捆着,说要带去什么狱神庙监押候审;林姑娘方才于搜检之前,已经气绝升天了。”贾母听了,长叹一声:“她倒去得干净。”两行老泪出,左右看看,又问其他人。探只得也都照实说了,贾母听说岫烟、宝琴被薛姨妈带出,点了点头,又见宝钗守在身边,叹道:“你这丫头痴心,怎么不跟你娘出去,倒在这里陪我老婆子受罪。”说到惜竟然就此易装出走,又下泪来:“傻孩子,她打小儿就和小尼姑做伴儿,动不动就说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这佛门是容易进的?可怜她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就这样走出去,却吃什么?”宝钗强忍悲痛劝道:“古语说: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今之难,是咱们家命中有此一劫也未可知,倒是四妹妹这一走,或者可以托带着一家人都功德圆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风平静,雨过天晴的。”探、湘云也都道:“宝姐姐最博学多识,说的一定不错。”贾母叹道:“但愿如你说的就好了。”遂命探与鸳鸯扶她起身。

与鸳鸯原本担心贾母风烛残年,不得这样惊动,又不能请大夫来诊治,急得只是哭。及见贾母醒来后,略作休息,便已神清气定,反安她们道:“你们平时也都是能经事拿主意的,如何经历这一点子事,就这样张惶起来?他们爷们儿不在,原该庆幸,好歹外面留些可以打点的人。这时候倒该想想,派个什么人出去,通知爷们儿一声,想些法子才是。”一言提醒了鸳鸯,拭泪回道:“宝姑娘方才进来前,已经拜托了她兄弟薛二爷,想来这会儿已经派人去通知老爷了。”因见贾母心志清明,知道一时不妨,略略放心,方慢慢镇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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