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旧巷吊英灵不堪回首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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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园门口地的树叶子。吴何二人下了汽车,足下踏了堆着的枯树叶子,还发出一种唏喳唏喳的响声。那位管理员还在这里供职。他听了门口汽车喇叭响声,早在壁上抢了一件马褂子加在身上,一面扣纽扣,一面走了出来,见了何剑尘,远远并了脚跟站定,比齐袖口,对着他就是三个长揖。然后笑着上前来。说道:“督办,您好,两年不见了。”何剑尘这才想起从前说的那一回笑话,现在要更正也来不及,只得答应了一声“久违”那管理员道:“前几天有人到这里看地,我还不知道是谁。直到昨那一幢石碑抬来了,我才知道是杨先生。这样一个好人,不料在青年就伤了。”何剑尘随便答应着话,便一路走进园来,只见各处的树木,都剩了(木牙)(木牙)杈杈的空干。梨云墓上,罩着桔黄的草。墓前栽的几种树,倒是长得好。虽然并没有叶子,却有两丈来高,树身子也有茶杯细了。那石碑和坟台相接的地方,被风卷来的落叶,也有黄的,也有红的,也有赭的,聚着一小堆,把坟台附近所栽几本丁香榆叶梅的小棵花,都埋了半截。右边地已创了一个大坑,砌了一层椁阝砖。有个工人,在那里工作,另外一个人在那里监督着。何剑尘认得,那是富学仁的大管家。他一见便鞠着躬。何剑尘道:“这几天,你着实受累了。‘她笑道:”那是应当的。一来杨先生是我们老爷朋友,二来又是我们少爷的先生,再说他待我们下人都不错,没有重说过一声儿。替杨先生办这一点小事,那算什么?

“何剑尘点点头对吴碧波道:“公道未亡于天壤。我就觉得这种话不是金钱所能买的。”两人说着话,在坟前坟后看了一番,吴碧波不由得“哎呀”一声。何剑尘见他望着一块石碑,倒退两步。看那石碑上刻着大字,乃是“故诗人张君犀草之墓”吴碧波道:“前年天我和杏园在这里遇着,因为看见张君的坟墓,彼此伤得很。不料今,此碑还在。一同伤的人,又要我们来伤他了。”何剑尘道:“这还不算奇。杏园的那一块碑,你还没有看见吧?我引你去看看。”于是二人走到一棵大杨树下。见一块雪白的石碑,斜靠着杨树,立在浮土面上。那石碑上刻的字用朱红来涂了,上写“故文人杨君杏园之墓”何剑尘一指道:“这两幢碑一先一后,他们在九泉之下就德不孤了。”吴碧波道:“杏园附近,还有个梨云呢,比那位张君的夜台寂寞生活,又差胜一筹了。”何剑尘道:“不要去为张为杨叹惜罢。知道我们死后,又是谁来给我们料理?”二人彼此谈论,嗟叹不已。不多时候,灵车也就来了。一班杠夫,将棺材抬进园来,送殡的朋友,都在后面纷纷随着,却不见李冬青和何太太。朱韵桐早在人丛里走上前,扯了吴碧波的衣袖道:“李女士在半路上哭晕了。何太太已坐了车回去,送她进医院。我特意来给你们一个信。”何剑尘道:“那是怎么办呢?”吴碧波道:“我在这里照料罢,你先回城去。事情闹得这样落花水,实在不能再出岔事了。”何剑尘心里很,出了门,坐上汽车,就催汽车夫开走。车进了永定门,何剑尘才想起一件事,并没有打听李冬青是到哪家医院去了。除了自己太太而外,又不知向谁去打听,只好坐了车子回家。到了家,坐着闷闷等候。闷不过,自己查着电话簿,向各家大医院打电话去问,偏偏不是电话叫不通,就是没有确实的答复。闹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因为何太太身上又有孕了,很怕他夫人受累,又出什么病。一直到天黑了,何太太打了电话回家,问何剑尘回家没有。这才问明就在这街口上一家医院,偏因为它近,不曾想到。当时挂了电话,就匆匆的到医院里,问明房间,寻着推门进去。只见李冬青让白被包住了,只有一张排红的脸,蓬了一头头发,偎在那白的软枕里。她双目紧闭,似乎已睡着。何太太坐在一边看报,见了何剑尘也没有起身,将嘴对上一努,轻轻说道:“闹了半天,这才睡了。你们一个人也不来,把我急死了。”何剑尘道:“她闹些什么?”何太太道:“倒没有闹什么,就是嘴里说。”正说到这里,只见李冬青一翻身,闭着眼睛说道:“那岂不是无味的牺牲?你这样办,我良心上说不过去。”说了这三句,又寂然了。何太太道:“你瞧,她就是说这一类的话,好象就和杨先生对面说似的。先不是看护妇在这里,我真听得有些害怕。”何剑尘道:“医生怎么说呢?”何太太道:“医生说她受了刺,医院里住一个礼拜,就会好的,不过我非陪着她不可。”何剑尘道:“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吗?你怎样能伺候病人?”何太太眼皮一,对上一努嘴,低声道:“不要胡说了。”正在这时,房门一推,看护妇进来了。何剑尘有话要说,又不好说,坐了一会,只得先回去。

恰好吴碧波一对未婚夫妇来了,说是坟仅今大半天,可以筑好。树要到明,才能补种。何剑尘道:“那都罢了,只是李女士又住在病院里,我只好让内人陪着她。”吴碧波笑道:“你糊涂,嫂子哪能受那个累。”何剑尘道:“大概不要紧。她不过是坐在一边陪李女士而已。而且她也不肯回来,把李女士一人扔在那里。”朱韵桐正坐在一边,拿了一张报看,吴碧波走上前,两手撑了椅子,身子俯将下去,笑着轻轻的对她说话。何剑尘虽听不出说什么,也料吴碧波是请示去了,若是碰钉子,他一定不大好意思。于是背转身,假装了寻火柴烟。吴碧波忽然笑道:“劳驾,我明天再谢你。”何剑尘回转身看时,只见朱韵桐已站起来,身子向后退了一退,微笑道:“我和李女士也是多年的朋友,她病了,我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何必要你劳驾呢?”何剑尘笑道:“客气一点,倒不好吗?你们是相敬如宾哩。不过碧波向来是好说话的。”朱韵桐道:“何先生你又说俏皮话了。要知道我到医院里去是替何太太回来。何先生要谢谢我才对。”何剑尘笑道:“你这话太老实了。我和碧波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帮忙。朱女士现在帮了内人的忙,放这一笔债,将来让内人去还债,那不好吗?”吴碧波对朱韵桐笑道:“你不要说了。剑尘是有名的会说话的人,你和他斗嘴,你总只有上当。现在我们无事,就到医院里看看去罢。”于是吴碧波就带着朱韵桐到医院里去,催着何太太回家。何太太本也挂念她的那个少爷,所以不客气,也就回去了。

李冬青整整的在医院里睡了一个礼拜,人才回转过来,身体虽然很疲乏,脑筋可复原了。她先是只知道有朱韵桐在医院里伺候她,却不明白这里面和她自己有没有关系。一个礼拜之后,每就看到吴碧波要到医院里来一趟。来了之后,而且是好久不走。李冬青心里明白了,他们正是一对快要结婚的夫妇,那种月,其甜如,本来也就到不大容易离开。最好的游公园吃馆子看电影的,总在一处。现在把朱女士整个的礼拜关在医院里,一定有许多好机会都给耽误了,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便对朱韵桐说,自己愿一个人在医院里,请她不必在这里。朱韵桐猜中了她的心事,哪里肯走。又过了三四天,李冬青只好勉强搬出院来,依旧回到何剑尘家里去住。在医院里看到吴碧波一对,到何剑尘家里,又看见他们一对。一对是未婚的,一对是已婚的,各有一种风情。李冬青病里无事,只是闲看他们的言语动作,来消磨自己的光,当时看了是有趣,倒是过后一想,又太难堪了。这个时候,李老太太未接冬青去信,已接连来了两封快信,问她的究竟。何太太是不肯给她看。现在见她的病好了些,也未便久瞒着,只得告诉她了。李冬青也怕母亲挂念,立刻回了一个简单的电报。又勉强起来,写了一封快信。因为这样,她的宗旨立刻变了,急于要回九江去。就和何剑尘商量,请他陪着到杏园的坟上去一回。何剑尘以为她不能再受刺,总是推诿。李冬青也明了他的意思,索将此事一字不提。过了两天,托辞说要雇一辆汽车,城访一访朋友。访了之后,就要回南。何剑尘对于她这话,并不见疑。

李冬青等汽车叫来了,提着一个小手绢包儿坐上车去。先在街上买了一些鲜花水果,檀香果酒之类,然后才告诉汽车夫出城。恰好这辆汽车,就是上次送何剑尘到义地来的,车夫是路,毫不踌躇,就开到义地里来。李冬青是没有到过这地方的,车停住了,四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义园门里,一片敞地,两只长尾巴喜鹊和着七八只小麻雀,都散在太地下找野食吃。人来了,它们轰的一声,都飞走了。李冬青让汽车夫拿了东西,就走进来。见靠北有一列矮屋,站在门外,先微微咳嗽两声,然后问道:“有人吗?”那管理员原已听见汽车响声,正屋子里找马褂,现在听到是个女子的声音,隔了纸窗窟窿眼里向外一看,就不穿马褂了。他随便的走了出来,对李冬青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的很朴素,料得是一位女学生,便淡淡的问道:“小姐,您是来上坟的。”李冬青道:“是的,那位杨杏园先生的新坟,在什么地方?”那管理员将手一指,说道:“往西一拐弯,靠北的那新坟就是。”李冬青道:“那就是了。劳你驾,请借四个碟子,一只香炉给我。”管理员道:“您不是摆供品吗?碟子没有,只有饭碗,您对付着使吧!”李冬青道:“真是没有,就将就罢。”管理员便叫了一个园丁拿了饭碗香炉,一块儿送到坟上去。汽车夫要守汽车,不肯再向里走,李冬青只得将买的东西,自己拿着。走过一条冬柳下的黄土便道,转过矮矮的一丛扁柏篱笆,早就看见雪白石碑的后面,一个黄澄澄土堆的新冢。那碑上一行朱红涂的刻字,依旧是鲜夺目,老早就可以看清楚,乃是“故文人杨君杏园之墓”冢的紧邻,也有一堆老冢,一猜就着,这是梨云的墓。李冬青走到墓边,将供品放在地上,手扶了碑,呆呆的站了一会。那个园丁倒还好,给她将一蒲包鲜果都打开,分为四碗盛了。他问道:“小姐香炉有了,你没带纸钱吗?要不要火。”李冬青道:“不用纸钱。你给我拿盒取灯来就行了。”那园丁去了。

李冬青周围一望,倒是树木丛密,不过这树木的叶子,完全落了,刺猬似的,许多秃枝儿纵横加,伸张在半空里。树枝上着两团大黑球,乃是鸟窠。树外半天里,飘着几片淡黄的云彩。有风吹来,把树枝在半空里摇撼着,越发显得这天空是十分萧瑟。李冬青低头一看,这一堆寸草不盖的黄土,对了这寒淡的长空,已觉万分清凉,何况这黄土里面所埋的,正是自己平生的第一知己呢。这时柔肠寸断,泪珠尽管直涌了出来。那园丁去不多久,已把火柴取来了。李冬青打开手绢包,将一包香末放在香炉里。擦了火柴,将香末点上,然后把檀条一在里面。自己倒退两步,站在草里,就对石碑鞠了三个躬。默然的一会,然后把四碗供果,一炉檀香,一齐移到梨云这边坟上。也就对着石碑,鞠了一个躬。回头一看,不见园丁,便叹了一口气道:“梨云妹妹,你们虽生而不能同衾,也就死已同了。你们的家乡,都在江南,在这里很寂寞的,然而你们是一对儿,比他人又好些了。”呆呆的又站了一会,便绕着坟前坟后,看了一番,不知不觉的,又走到杨杏园坟上。

将手扶着碑,偏了头对碑说道:“大哥,后天我就回去,今生怕不能再有机会祭你的坟了。我现在虽看不见你,还看得见盖着你的土,我们相去,还不到一丈路,以后就算了。我今天带了一个照相机来,把你的坟摄了影去,我带回南,以后我就对着这坟的相片,和你本人相片来祭你了。”说毕,在手绢包里,取出个折叠的小照相机,退在一丈以外,先对杨杏园的墓,左右照了两张相片。照完之后,又稍远两步,把杨杏园和梨云两个人的坟墓,一块儿照了进去。自己总不放心照得很好,因此把镜箱子里所有的半打干片,完全摄去。正在这时,忽听见叽呱叽呱几声凄惨的声音。抬头看时,有一群断断续续的归鸦扇着翅膀,喳喳作声,掠空而过。因为这一抬头,看见那轮黄,已偏到西天去了。原来几片似有如无的淡云,复又由黄变成了红

李冬青出城的时候,本来就不早,加上在街上分头一买东西,把工夫耽搁多了,所以到了这义地里,时间已经显得很迟。这时她一见夕半天,余霞暗,分明是快黑了。自己对这故人之墓,虽依依不舍,一个孤身女儿家,若是关在城外,也是一件可虑的事。因此也不敢多徘徊,在一棵矮柳树上,折下两枝二三尺长的树枝。

一面在手绢包里,取出两个白纸剪的招魂标儿来,在一树枝上给它拴上了一个。

亲自爬到杨杏园坟头上,给他上一枝。然后把那一枝在梨云的坟顶上。恰好有一阵轻轻的晚风吹来,把那两个纸标,向着站人的这一方,吹得飘飘,似乎和人点头一般。李冬青不觉失声叹了一口气道:“碧空无际,魂兮归来。”一语末了,真个有两只单独的白鸟,一先一后,悠然无声,由北向南飞去。

李冬青看那天,已益发昏暗,便叫了园丁,收去东西,那供品就送他了。园丁道了一声谢,李冬青又在身上掏出两块现洋给那人,说道:“这杨先生的坟墓,和那连着的何小姐的坟墓,请你多照顾一点,明年我们有人来,还是给你钱。”那园丁接了钱,脸都是笑。说道:“您哪,这可多谢。明年您就来瞧吧!要是照顾得不好,我算是畜类。”一面说着,一面屈了腿,向李冬青请安。恰好这个时间,那管理员出来,见园丁得了四碗水果,又向身上揣着钱,倒有些后悔。于是也走上前来,笑着对李冬青道:“这位小姐贵姓?”李冬青道:“我姓李。”她心里正是万分难过,走了两步路,又回头向着坟墓看看。管理员和她说话,她实在没有十分留心,所以说着话,也就走过去了。管理员见她不理,心中十分不高兴。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年头儿,什么都有,哪有一个大姑娘,跑了来祭别人的坟的。”见李冬青走得远了,便对园丁咬着牙道:“我看这位,来路就不大正。她给了你多少钱?‘圆了还没有答言,李冬青又走回来了。她见着管理员道:”这园子就是你先生管理吗?

“管理员道:”是的。

“他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看她,见她已伸手到衣服里去掏东西,好象是要给钱,便鞠了躬笑道:”李小姐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请到屋子里去坐坐罢。不要紧,天气早,还可以赶得进城的。我叫园丁们给您烧一点水,喝点茶再走罢。

“李冬青道:”不用喝茶了。

“说时,那手可就掏出来了,手上拿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那管理员脸就堆下笑来。李冬青将那张钞票,顺手给他道:”我要请你明买一点树苗,在坟的前后栽种。若是钱不够用,请你向那位吴碧波先生去要,他会如数给你的。

“管理员接着了钱,连连向李冬青拱手。

眯了两眼笑道:“小姐,这个钱,尽够了。你不坐着喝一杯茶去吗?”李冬青点了点头,便出门而去。坐上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李冬青由汽车玻璃窗内向外一看,只见义地园里,一片寒林,在苍莽的暮里,沉沉地树立着。林外横拖着几条淡黄的暮云,益发是景象萧瑟。这个地方,埋着许多他乡的异鬼,也就令人黯然了。

不过这一个时机最快,一会儿工夫,就看不见一切了。

李冬青进城时,已经天很晚,街的电灯,都亮了。恰好这汽车回到何剑尘家,却走李冬青旧住的那条胡同经过。一进胡同口,她心里就一跳。走到自己门口,却支了棚,停着马车人力车,了半边胡同。汽车被挡着,一时开不过去。她仔细一看,门口悬了一盏大汽油灯,雪白通亮。门框两边,贴了两张斗大的红纸喜字。

有几个穿红绿衣服的男女孩子,进进出出,正是新住户在办什么喜事呢!胡同里的车,挪移了半天,才能让开路。由这里过去几家,便是杨杏园的寓所了。大门是紧闭,门环上倒着一把锁。斜对过有一盏路灯,照着这边门上已经贴上了一张招租帖子。汽车呜的一声开了过去,这条胡同便成了脑筋中的一幕幻影。到了何剑尘家,何太太一直到门外来,握了李冬青的手道:“我的小姐,你到哪里去了这一天?

可把我急着了。

“李冬青微笑道:”那急什么呢?别说已经坐了汽车出去,就是走出去,这样大人,也不会跑了。

“何太太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身体初好,受不得什么刺,恐怕你出城去了。但是这个样子,是出城去了罢?

“李冬青道:”不要紧的,病不病,死不死,我自己都有把握。

“何太太一面叫听差去开发车钱,一面又叫老妈子预备茶饭。李冬青却默然的坐在一边。何太太忽然笑道:”李先生,我告诉你一件想不到的事。那梅双修小姐,这大半年,都住在天津,昨天到了北京来了,她听见你来了,喜得什么似的,今天和了朱小姐一路来看你,恰好你走了。

“李冬青听说梅双修到了,添了一个久别好友,心里一喜。便问道:“她来作什么?

为我来的吗?

“何太太道:”不是,她是到北京来完婚的,而且就是后天的子哩。

她是新娘子,伯明天没有工夫来看你。她住在静园饭店,希望你去看她呢。她去后,补来了两份帖子,一份是给我们的,一份是给李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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