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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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文拾起了她的琴,她吹散琴上的塵埃,撥動琴絃。在很多很多年前。她的心也曾被人這樣情意綿綿地撥過。
然後…
今夜。她將隱在月下看張生去撥鶯鶯。她不希望鶯鶯重蹈她的覆轍,但她什麼也不能説。她的嘆息化作夜午的涼風,掠過鶯鶯的髮鬢,鶯鶯對她的關切毫無所覺。
張生在月下彈琴。鶯鶯隔牆聽。她有滿心的要説,卻又説不得。鶯鶯憂傷而憤懣。張生憤懣而憂傷。鶯鶯在那邊無奈地辯解着,他覺得無力而倦怠,曲畢,默然抱琴而去。
他為她病了,鶯鶯聞訊後求紅娘代她去看他,紅娘應允了,她覺得義不容辭:“我想咱們一家,若非張生,怎存俺一家兒命也?”我驚訝於紅娘對張生
恩之心竟然超過了崔鶯鶯和崔母。鶯鶯和崔母后來對張生救命的事幾乎絕口不提,似乎那是沒辦法的屈膝。只有紅娘時時刻刻把張生的活命之恩記在心上,時時念叨:“相國行祠,寄居蕭寺。因喪事,幼女弧兒,將
從軍死。謝張生伸志,一封書到便興師。顯得文章有用,足見天地無私。若不是剪草除
半萬賊,險些兒滅門絕户俺一家兒。鶯鶯君瑞,許配雄雌;夫人失信,推託別詞;將婚姻打滅,以兄妹為之。如今都廢卻成親事,一個價愁糊突了
中錦繡,一個價淚揾了臉上胭脂。”張生見到紅娘,就如見到了救星一般,求她傳書遞箋。紅娘見他一時又
神抖擻,暗笑他情深癲狂之餘,也深喜他風
伶俐。因為欣賞他,紅娘願意為他奔走。她的想法明確簡單,一來,人要知恩圖報,信守諾言。張生救了大家,既然答應將鶯鶯嫁給他,就不該出爾反爾;二來張生和鶯鶯彼此有情,現在為相思所苦,成全一對有情人義不容辭。
可是,怎麼説呢,她一片熱心卻遭冷遇,紅娘不是個冒失人,她對鶯鶯的格還是瞭解的,為了保險起見,她將簡帖兒放在妝盒兒上讓鶯鶯發現,等她來問。鶯鶯晚妝照鏡看見了,驀得變了臉
,斥道:“小賤人,這東西那裏將來的?我是相國的小姐,誰敢將這簡帖來戲
我,我幾曾慣看這等東西?告過夫人,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紅娘知道鶯鶯的
格里暗藏
詐,倒也不被她的虛張聲勢嚇到,回道:“小姐使將我去,他着我將來。我不識字,知他寫着甚麼?分明是你過犯,沒來由把我摧殘;使別人顛倒噁心煩,你不慣,誰曾慣?”幾句話抵得鶯鶯啞口無言,只得轉過臉來向她賠笑:“好妹妹,我逗你玩來。”又道:“紅娘,不看你面子,我把這東西拿給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見夫人?雖然我家虧他,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紅娘,早是你口穩哩;若別人知呵,甚麼模樣。
這是官家小姐慣用的伎倆,必定要先撇清了自己。虛假!紅娘嗤笑她:“你哄着誰哩,你把這個餓鬼得七死八活,你想怎樣?”這段對話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活畫出鶯鶯和紅娘的
格。我並不以對愛情的謹慎來理解鶯鶯的心口不一。鶯鶯察言觀
口是心非的功夫,絕對和她的自小的生活環境有關。口是心非已經成為她
格的一部分。官家的小姐,即使温馴有教養看起來天真爛漫也未必就是百事不知,防範和利用別人也是潛伏的本能。更何況崔母疑忌、詭詐
格如此明顯,鶯鶯耳濡目染多少也會養成愛耍心機的習慣。
鶯鶯寫了一封信要紅娘傳給張生,她是這樣説:“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禮如此,非有他意。再一遭兒是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和你個小賤人都有話説。
她忸怩作態的樣子實在作厭,任是紅娘好兒也不免含怒了!陰也是你,晴也是你,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明明是你在撮
人家秀才,使喚我。還要在我跟前假撇清。這事真是吃力不討好!鶯鶯的虛偽比對着張生的赤忱,當她得知鶯鶯又再利用她時。紅娘
情的天平自然地傾向於張生那邊了。
紅娘是忠誠的,但她的忠誠並不是奴的忠誠,她的忠誠是基於深厚
情積澱的習慣
力量。她的忠誠確有無可奈何,更有着她鮮明的原則。
她要的是成全有情人。
鶯鶯對張生的情有那麼純粹嗎?她的行為惹人懷疑。
據王先生的演繹,《西廂記》無疑是一見鍾情的範本,宣揚戀愛自由,追求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理想。可是,張生和鶯鶯的愛情,並不是那種高潔到讓人潸然淚下的故事。這故事裏的每個人,他們都很世俗,很真實。
鶯鶯傾心於張生,是出於長期幽閉狀態中對愛情的渴望。這種慾望本身沒有具體的對象,她愛情對象既不具體也不固定,如果她沒遇到張生,隨便一個李生、陳生也可能是一見鍾情的結果。只要這個男人符合她內心的標準就可以了!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少女被壓抑的青已經幹得沒有一絲水分,驟見英俊斯文的書生後,很自然就一點就燃。他們的愛情是走火的結果。所謂一見鍾情的意思就是兩個互相需要的人碰上了!理
靠邊站。
當張生據她信中指示跳牆赴約時,她又變卦了。也許是張生會錯了意,本該從角門溜進來卻跳牆進來驚了她。但這也不足以解釋她為什麼陡然變卦,前後判若兩人。
她總是這麼陰晴不定,使人費解。
卷四鶯鶯和崔母乍看起來是對立的,事實上她們是兩條會在將來匯的平行線。想起崔母就是老年版的鶯鶯,真讓人不寒而慄,為張生的將來捏一把汗。可以想見的是,鶯鶯終會成為崔母那樣心機深沉的女人,她和張生的婚姻不一定會幸福。以
格論,倒是紅娘和張生更登對。只可惜,人往往被自己
格互補的人
引。何況張生後來中狀元作了官,以鶯鶯的心機做個官家夫人倒也不屈才。
鶯鶯對紅娘的利用,和崔母對張生的利用本質一樣,令人心寒。崔母屢次反悔,不斷推翻對張生的承諾。鶯鶯也是屢次食言,不斷否認自己對張生的情。或者她把愛情裏
擒故縱這招用得出神入化;或者我可以用內心充滿了不確定,所以對
情投入謹慎來解釋鶯鶯若即若離的態度。
但是不管從什麼角度,都不能掩飾她的虛偽。都能得出一個結論,鶯鶯天生是個愛情高手。她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美的讓星辰黯淡,月無光,讓男人俯首稱臣。與之相應的是她冰雪的清醒和狡黠,她有足夠的耐心,像是最冷靜最老練的獵手,等待獵物自己一步步走進她的領地,落網,任她宰割。
鶯鶯對愛情打細算絕不同於那些隨隨便便以身相許的女孩。她非常清醒,絕不是那種輕易投入,貿然相信,然後撲通一聲掉到愛河裏淹死的女人。反倒是男人被她玩
於股掌之中,為她神魂顛倒死去活來。
張生又一次鎩羽而歸。他簡直痛不生了。因為相思而卧牀不起。他躺在那裏無數次回想第一眼見到鶯鶯的情景。他想恨她薄情,可是連恨都是那麼孱弱,不足以抵抗她席捲而來的思念。
張生真的病了。他是個文弱書生,平時不運動,身子骨本來就弱,此時驟然爆發的衝動屢屢被強行壓制下來,屢遭戲,又擔驚受怕,心情忽喜忽悲,那孱弱的小身板那經得起這樣上上下下反覆折騰。
紅娘再見到他,是替鶯鶯送信來。我猜她賭氣不想送,張生卻又令她牽掛。她於是又來了。
他病骨支離的樣子真讓她心疼。她卻不能表現的太明顯,但那一句:“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這個傻角。”分明出她對這個男人的憐惜。她眼見得他為情所苦,幫不上又替不得,不知不覺間,她對他的
情也深了。
她何嘗不煎熬,只可惜她沒有餘地表白自己的心意,只得勸他:“心不存學海文林,夢不離柳影花陰,則去那竊玉偷香上用心。又不曾得甚,自從海棠開想到如今。因甚的便病得這般了?”她豈不知她是為了鶯鶯?鶯鶯的
格是不可愛的,但她在男人眼中是可愛的,可憐的,連她耍小
兒玩
他,也令他刻骨銘心,他可以完全不計較。他知道自己看見第一眼栽在她手裏了。這震懾是由她無與倫比的青
和美貌帶來的。
年輕時的愛情百分之九十建立在對外貌的認可上,神上的認同幾乎可以忽略不記。
張生確實還年輕。
這一晚,鶯鶯沒有約,沒有變卦。她終於來了,自帶枕蓆來和他同居——自帶鋪蓋這一行為是否也反映了鶯鶯潛意識裏對張生生活現狀的不認可呢?作為一個
明理智的女人。她抗拒進入與自己身份不協調的境遇裏去生活,那太冒險了!但她確實無法抵禦那
益蓬
的該死的愛——所以她才反覆、掙扎、猶豫這麼久。
赤誠戰勝了詐。她決心對自己放縱。
從逾牆時的厲顏呵責,到幾天後的抱衾暗從,太烈叵測的變化,讓他無法揣測這個女人複雜的內心。他能做的就是跟隨她的決定,繼而享受這從天而降的豔遇。
雙文再次出現在我的記憶中。《鶯鶯傳》關於她和張生初夜的描寫如夢似幻,把雙文寫的好像朝來暮去的神女一般,《西廂記》裏這一段文字描寫全由《鶯鶯傳》而來,遠不如它簡潔靈動:“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也,斜月晶瑩,幽輝半牀。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
而興,自疑曰:"豈其夢
?"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是後又十餘
,杳不復知。”不久紅娘扶着雙文來了。她今夜顯得格外嬌媚羞澀,柔順地好像力氣不夠支撐肢體似的,跟從前端莊的樣子完全不一樣。那晚是十八
,斜掛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潔,靜靜的月光照亮了半牀。張生不
飄飄然,簡直疑心是神仙下凡,覺得她不想是人間女子。過了一段時間,寺裏的鐘響了,天要亮了。紅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嬌滴滴地哭泣,聲音委婉。紅娘又扶着她走了。整個晚上她沒説一句話。張生在天矇矇亮時就起牀了,自己懷疑地説:“難道這是做夢嗎?”等到天亮了,看到她的妝痕還留在臂上,香氣也還殘存在衣服上,牀褥上的淚痕還微微發亮,這以後十幾天,關於她的消息一點也沒有。
雙文沉默着,安靜地躲在陰影裏。在生前她就放棄了一切辯護,現在更不會為此事再發一言。
那薄薄的書在我手中。雙文秀眉微蹙,看那廂紅娘為鶯鶯和張生的事彩地辯護。紅娘最終贏得勝利。她知道那結局與她無關,她的紅娘不曾做過此事。她的元稹也並不曾得中狀元。相反他文戰不利,為求取功名屢次與她分別,最終捨棄了與她的
情。
通過男人認識了自己,經歷了情愛,經歷了生活。這就是她付出的所得。在情中,雙文清醒而有預見
。她早知這男人對她是
大於情,情又薄於愛,他對她,是蝶戀花的
水情分,比不得,張生真心要和鶯鶯長相廝守。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是多少愛情淒涼的宿命。在她的納頭便拜時,她的理
始終昂着高貴的頭。
愛情原本就是那種光彩炫目引人追逐的東西。它美好,卻不珍貴。它甚至深具時效,對號入座,過期作廢。
她認了!何妨放縱一次,只要承受得起。雙文不甘心在小心翼翼躊躇不前中錯失了情燃燒的機會,她不甘心還未盛開就萎謝,在無休無止的寂寞與悔恨中追悼未能得手的愛情。
剩下的時間,用來好好生活。
鶯鶯是個愛情高手,一個穩贏不輸,勢必要佔盡上風的女人。雙文不是。雙文對愛情的察沒有幫她贏得愛情,她的悲觀加速了
情的衰亡。那男人最終害怕,藉口上京趕考來逃離她。
張生也上京趕考了,他發誓高中回來娶鶯鶯。鶯鶯滿心不捨,淚眼不幹,嘆道:“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她一定要將離別變成一場表演,用眼淚為情塗抹上濃墨重彩。
事實上,離開可以悄無聲息。不挑起離愁,也不勾動眷戀。我不知雙文是否瘦損了玉肌,清減了神。但她一定不像鶯鶯那樣形諸於外。雙文的哀樂都是拒絕與人分享的。
她最終將自己放逐到一個與他無關的世界裏,他關於她的言,評論,在她的國境裏,她選擇了屏蔽,不關心,不在意,靜默地像一潭深水,任他在岸邊怎麼招搖
撥,也不做回應。
嘩啦——嘩啦——那是大風過境的聲音,他好不好,也都已經是過去。
愛沒有聰不聰明,只有願不願意。
卷五有一個險些被遺漏的人,在張生和鶯鶯兩人如願以償享盡魚水之歡的時候…
紅娘,她在做什麼,想什麼呢?
她在更深中的夜裏,守在房檐下,為他守住愛情的堡壘。她把她送進他懷裏,讓他們成對成雙,自己卻在暗夜裏獨自
嚥着苦水,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
膛。
水沾濕了繡鞋,夜風吹皺了心腸。紅娘站在沒有月光的地方,她那陽光一樣明亮的笑容從
間隱去了,孤獨溢出了她的眼睛,漸漸淹沒了她。
這個開朗,從不顯悲傷的女孩,默默
出比永夜還要沉重的心痛。她如此地,惹人憐愛。
他們關上了門,卻關不住聲音。那熱烈的呻,壓抑不住出
息,像海
一樣猛烈,而她像被衝上岸的貝殼那樣孤單又泥足深陷。
夜的風不該這麼寒的,為什麼像朔風徹夜颳着她的心,她像一隻落單的鳥兒,冷得無處躲藏,苦得心甘情願。
她成為人們心中永遠的愛情使者,微笑勇敢了這麼多年,最終石化,卻仍要保持笑容任人瞻仰。
人們可還記得,她遭遇愛情時,還那麼小。她可是改變崔母的決定,為他們爭取到幸福,卻無力改變自己愛情那種居於次席,無可救藥的淒涼。
她知道自己在這場愛情裏最好的位置也只是個配角。
現在,我可以確認紅娘對張生的情了,這是一條几乎被人忽略的線索,它指向一個隱秘的,不容否認的存在:她對他也有愛意!我愛你,所以要成全你。成全,是每一個甘願犧牲的人的悲哀,愛,就是將那個人的喜怒哀樂統統當作自己的。太難做到,難到做到反而像假的。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