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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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孔融一同反對曹的尚有一個禰衡(29),後來給黃祖殺掉的。禰衡的文章也不錯,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氣為主”來寫文章的了。故在此我們又可知道,漢文慢慢壯大起來,是時代使然,非專靠曹
父子之功的。但華麗好看,卻是曹丕提倡的功勞。
這樣下去一直到明帝的時候,文章上起了個重大的變化,因為出了一個何晏(30)。
何晏的名聲很大,位置也很高,他喜歡研究《老子》和《易經》。至於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那真相現在可很難知道,很難調查。因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馬氏很討厭他,所以他們的記載對何晏大不滿。因此產生許多傳説,有人説何晏的臉上是搽粉的,又有人説他本來生得白,不是搽粉的。
(31)但究竟何晏搽粉不搽粉呢?我也不知道。
但何晏有兩件事我們是知道的。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師;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
(32)此外,他也喜歡談名理。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藥。
他吃的不是尋常的藥,是一種名叫“五石散”的藥。
“五石散”是一種毒藥,是何晏吃開頭的。漢時,大家還不敢吃,何晏或者將藥方略加改變,便吃開頭了。五石散的基本,大概是五樣藥:石鐘,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另外怕還配點別樣的藥。但現在也不必細細研究它,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
從書上看起來,這種藥是很好的,人吃了能轉弱為強。因此之故,何晏有錢,他吃起來了;大家也跟着吃。那時五石散的毒就同清末的鴉片的
毒差不多,看吃藥與否以分闊氣與否的。現在由隋巢元方做的《諸病源候論》(33)的裏面可以看到一些。據此書,可知吃這藥是非常麻煩的,窮人不能吃,假使吃了之後,一不小心,就會毒死。先吃下去的時候,倒不怎樣的,後來藥的效驗既顯,名曰“散發”倘若沒有“散發”就有弊而無利。因此吃了之後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走路才能“散發”所以走路名曰“行散”比方我們看六朝人的詩,有云:“至城東行散”就是此意。後來做詩的人不知其故,以為“行散”即步行之意,所以不服藥也以“行散”二字入詩,這是很笑話的。
走了之後,全身發燒,發燒之後又發冷。普通發冷宜多穿衣,吃熱的東西。但吃藥後的發冷剛剛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澆身。倘穿衣多而食熱物,那就非死不可。因此五石散一名寒食散。只有一樣不必冷吃的,就是酒。
吃了散之後,衣服要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這樣看起來,五石散吃的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比方在廣東提倡,一年以後,穿西裝的人就沒有了。因為皮
發燒之故,不能穿窄衣。為豫防皮膚被衣服擦傷,就非穿寬大的衣服不可。現在有許多人以為晉人輕裘緩帶,寬衣,在當時是人們高逸的表現,其實不知他們是吃藥的緣故。一班名人都吃藥,穿的衣都寬大,於是不吃藥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寬大起來了!
還有,吃藥之後,因皮膚易於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襪而穿屐。所以我們看晉人的畫像或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裏都是很苦的。
更因皮膚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於穿舊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蝨。所以在文章上,蝨子的地位很高“捫蝨而談”(34),當時竟傳為美事。比方我今天在這裏演講的時候,捫起蝨來,那是不大好的。但在那時不要緊,因為習慣不同之故。這正如清朝是提倡大煙的,我們看見兩肩高聳的人,不覺得奇怪。現在就不行了,倘若多數學生,他的肩成為一字樣,我們就覺得很奇怪了。
此外可見服散的情形及其他種種的書,還有葛洪的《抱朴子》(35)。
到東晉以後,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説是“散發”以示闊氣。(36)就像清時尊讀書,就有人以墨塗,表示他是剛才寫了許多字的樣子。故我想,衣大,穿屐,散髪等等,後來效之,不吃也學起來,與理論的提倡實在是無關的。
又因“散發”之時,不能肚餓,所以吃冷物,而且要趕快吃,不論時候,一數次也不可定。因此影響到晉時“居喪無禮”——本來魏晉時,對於父母之禮是很繁多的。比方想去訪一個人,那麼,在未訪之前,必先打聽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諱。否則,嘴上一説出這個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會大哭起來(37)——他記得父母了——給你一個大大的沒趣。晉禮居喪之時,也要瘦,不多吃飯,不準喝酒。但在吃藥之後,為生命計,不能管得許多,只好大嚼,所以就變成“居喪無禮”了。
居喪之際,飲酒食,由闊人名
倡之,萬民皆從之,因為這個緣故,社會上遂尊稱這樣的人叫作名士派。
吃散發源於何晏,和他同志的,有王弼和夏侯玄(38)兩個人,與晏同為服藥的祖師。有他三人提倡,有多人跟着走。他們三人多是會做文章,除了夏侯玄的作品傳不多外,王何二人現在我們尚能看到他們的文章。他們都是生於正始的,所以又名曰“正始名士”(39)。但這種習慣的末
,是隻會吃藥,或竟假裝吃藥,而不會做文章。
東晉以後,不做文章而為清談,由《世説新語》(40)一書裏可以看到。此中空論多而文章少,比較他們三個差得遠了。
三人中王弼二十餘歲便死了,夏侯何二人皆為司馬懿(41)所殺。因為他二人同曹有關係,非死不可,猶曹
之殺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二人死後,論者多因其與魏有關而罵他,其實何晏值得罵的就是因為他是吃藥的發起人。這種服散的風氣,魏,晉,直到隋,唐,還存在着,因為唐時還有“解散方”(42),即解五石散的藥方,可以證明還有人吃,不過少點罷了。唐以後就沒有人吃,其原因尚未詳,大概因其弊多利少,和鴉片一樣罷?
晉名人皇甫謐(43)作一書曰《高士傳》,我們以為他很高超。但他是服散的,曾有一篇文章,自説吃散之苦。因為藥一發,稍不留心,即會喪命,至少也會受非常的苦痛,或要發狂;本來聰明的人,因此也會變成痴呆。所以非深知藥
,會解救,而且家裏的人多深知藥
不可。晉朝人多是脾氣很壞,高傲,發狂,
暴如火的,大約便是服藥的緣故。比方有蒼蠅擾他,竟至拔劍追趕;(44)就是説話,也要胡胡塗塗地才好,有時簡直是近於發瘋。但在晉朝更有以痴為好的,這大概也是服藥的緣故。
魏末,何晏他們以外,又有一個團體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個,所以又稱“竹林七賢”(45)。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46)和阮籍(47)。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純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藥,而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飲酒,劉伶(48)也是這裏面的一個。他們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
這七人中,脾氣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
阮年青時,對於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別(49)。
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很久才能夠。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
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50)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於司馬氏之手,與孔融何晏等一樣,遭了不幸的殺害。這大概是因為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他們的態度,大抵是飲酒時衣服不穿,帽也不帶。若在平時,有這種狀態,我們就説無禮,但他們就不同。居喪時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於父,是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人中,子都會叫父的名號(51)。舊傳下來的禮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認的。即如劉伶——他曾做過一篇《酒德頌》,誰都知道——他是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定的道理的,曾經有這樣的事,有一次有客見他,他不穿衣服。人責問他;他答人説,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們為什麼進我的褲子中來?
(52)至於阮籍,就更甚了,他連上下古今也不承認,在《大人先生傳》(53)裏有説:“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無意義,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覺得世上的道理不必爭,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虛無,所以他便沉湎於酒了。然而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飲酒不獨由於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境。其時司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聲很大,所以他講話就極難,只好多飲酒,少講話,而且即使講話講錯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諒。只要看有一次司馬懿求和阮籍結親,而阮籍一醉就是兩個月,沒有提出的機會,(54)就可以知道了。
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宋的顏延之(55)已經説不大能懂,我們現在自然更很難看得懂他的詩了。他詩裏也説神仙,但他其實是不相信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説反對。孔子説:“學而時習之,不亦説乎?”嵇康做的《難自然好學論》(56),卻道,人是並不好學的,假如一個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飯吃,就隨便閒遊不喜歡讀書了,所以現在人之好學,是由於習慣和不得已。還有管叔蔡叔(57),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誅,一向公認為壞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論》,就也反對歷代傳下來的意思,説這兩個人是忠臣,他們的懷疑周公,是因為地方相距太遠,消息不靈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