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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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打算去敲門時,教堂的巨大鐵門吱呀一響,幾個人漫步出來。我們趕快跑上去,似乎是一位神父出來送客。
等他送走了客人,回身推門時,我們深施一禮,問道:“您能給我們講一點維多利亞修士的事情嗎?”他怔住了:“誰?你説的是誰?”我們指着雕像:“當然,就是他,franciscodevitoria,薩拉曼卡的維多利亞修士。”他聽懂了。他的嗓音尖鋭:——“噢,你説他麼?他是很早以前的人了!”他不耐煩地轉身進去,大鐵門嘎然閉上了。我吃了一驚,這個傢伙,好像他對維多利亞修士懷有一股仇恨。
突兀地,黑暗裏剩下我們和那座孤單的銅像。
第二章雕像孤單第7節雕像孤單(2)(3)——誰都説,現在這個時代,朋友愈來愈少了。
可是我的朋友——只不過多是成了雕像的朋友,倒是多了起來。
在這座不小心會説它沒意思的城市,還有一座雕像不能不提。它和我莫名地勾連,似乎是深的密友。
不知始自何時,或許是從讀過莫德在《托爾斯泰傳》裏寫的一段話後,我就萌生了一個念頭。這念頭經過了整整一個九十年代,都沒有變得淡薄。我在想像一個人,我對他抱着超出一般的敬意。他對我當時遭遇的問題是一個重大的參考,我一直企圖貼近他。這個人(也許我説的是他的雕像),就是聖芳濟各(sanfranciscodeasis)。
莫德的那段話,是在他深思慮之後、決定對托爾斯泰的思想行為進行知己的批評時寫出的。他遲疑着,反對了人類史上的一種
脈——雖然高尚但註定失敗的思想和行動。我讀得出他寫這一段時,有一種情
糾纏筆鋒的心境。話語斟酌到如此地步,顯
出他的艱澀選擇。莫德如是説:但是托爾斯泰犯了許多高尚的智者在他之前所犯的同樣的錯誤。他看出一件重大的罪惡,又憤怒又急躁,急切地接受了一種不適當的補救辦法∶但在試驗這個補救辦法時卻沒有成功而是失敗了。勸説人們離開人類生活的主
,而採取一條孤立的道路去拯救他們的靈魂這個辦法,一次又一次地被嘗試來糾正社會的弊端;但是除了普通人所走的普通道路以外,一切社會改革的道路都證明是死衚衕。早期基督教公社是這樣,偉大的聖芳濟會運動是這樣,托爾斯泰運動也是這樣。
(徐遲中譯本,p。671)不過,儘管莫德的忠告使我冥神苦想,但他給我更大的提示還是他列出的名單:早期的基督教公社,聖芳濟會運動,托爾斯泰運動。
對聖芳濟各,他使用了“偉大的”一語。而那時,不知何故我正把聖芳濟各想像成天主教的蘇菲。他的清貧形象,他的褐衣麻索,他的禿落頭頂,都和我心醉的伊斯蘭神秘主義者不僅異曲同工,而且惟妙惟肖。
當然我已學會留意事情的複雜。誰知道在雕像的背面,沒有藏着針鋒相對的故事!有時我甚至暗想,我永遠不能對他們——發達列強的文化,達到
確的把握!也許我的異國隨筆,不過是我即時心境的記錄,以及我善意的願望而已。
我怎能知道聖芳濟各會的暗部?就如同伊斯蘭學界,就算你啃完了一本弗萊徹的專著,你以為你就得到了火中之慄虎之子麼?
…
我不悉聖芳濟各的“偉大”的初期,更不清楚他的“失敗”但是我喜歡他如同聖徒的遠影。維多利亞修士也一樣,畢竟他的原則是新帝國主義戰車無法逾越的障礙,如當路攔截的一座石敢當。
人類就沿着這些人的腳印進步,畢竟第一步,是由他們邁出的。
我每逢遇見合適的人,自然是基督教的信友,就朝他們打聽聖芳濟各。可是我那些朋友大都語焉不詳。我還喜歡路過教堂時,就試着和神父攀談。在聖巴斯蒂安,我們幾乎靠這樣的攀談,和一個巴斯克神父聊得兩相滿意。但這在中國不易:他們在和陌生人
談時,是敷衍的和警惕的。
漸漸地,遙遠的聖芳濟各成了我心裏的一個情結。有時,電視裏出現了教堂或教士,別人正看情節呢,我卻突然大喊道:“看!聖-弗朗西斯科!
…
”因為我看見了繩子,那條教士上束着的、充當
帶和標誌的繩子。一定是他們:白繩子,打着結,褐
長袍…
還曾拜訪過一個叫“小兄弟”的修會。他們也穿褐袍,被稱為capuchinos——這個詞正是北京免費的起泡咖啡的名字。神父自稱他們與聖芳濟各會類似,我卻覺得繩子系法似乎不同。
那天也沒能暢談:教堂正有一個集會,滿街的白髮老夫老婦,人擁人擠,我們要拜見的神父穿梭其間——還能指望談什麼呢?我坐在小兄弟會教堂的台階上,消磨了一個冬的下午。玻璃般的民主破裂了。曖昧的人道主義呢,大概被忘掉了。所有的人,不管怎麼標榜民主的人都不吱聲。一個新帝國,一個用原子彈武裝起來的新十字軍,正在指鹿為馬,脅迫世界。
記得我無所事事,只呆坐着,盯着小兄弟會的屋頂。
在高高的尖頂上,一下午總是停着一隻啄啄跳跳的鴿子。誰知道我的心思?誰理會我對他們——聖芳濟各、馬明心、托爾斯泰的追究?這一杯capuchino不喝也罷,滿意的答案,怕要走一趟阿西西才能找到。那隻鴿子不時跳上十字架,又跳到一個褐衣教士的浮雕。我眺望着鴿子,心裏茫然若失。
sanfrancisco!
…
我暗自唸叨着。不知為什麼這名字惹我喜歡,它朗朗上口,有一種親近的覺。
那天我還沒有看到聖芳濟各的雕像。
在薩拉曼卡找到雕像的那天,是在維多利亞修士之後。
第二章雕像孤單第8節雕像孤單(3)(4)聖芳濟各很難找,最後發現,它躲在一個小小的公園裏。
與前兩座不一樣的是,聖芳濟各是一個現代派的鐵雕。糙厚沉的黑鐵,彎成尖頂帽,鑄成刀劍般的
繩。那個鐵像扭曲着,做着一個古怪的摟抱姿態。當然做得
糙,使用鐵質,都可以強調他的安貧。現代派的手法,更可以略去事務的暗黑一面。
維多利亞修士和聖芳濟各派似乎在給我描繪着一個線條,這個輪廓裏似乎充斥着一種樸素的人道主義,它不是中國智識階級裝點嘴巴的人啊人,它隨時準備犧牲——從拋棄財產到反抗皇帝,從受歧視的思想到被判為異端。
當然,還從一個異端到從者如的大派別,一種純淨的理想,到一個世俗化的教團。在濁
滔滔的人間社會,它被本能與利益的合力裹脅,隨波而下,九曲八折,
失了遙遠的初衷。
坐在鐵聖徒的腳下,啃着剩下的半個波卡迪奧,我看不懂他虛懷合抱的姿勢。
幾個鐵星星,粘在他的手上或那合抱的袖口上。
——或許那不是鐵星,是變形的鴿子?
愈看愈覺得,粘在聖芳濟各袖口的鐵星,就是鴿子。
突然想起小兄弟會屋頂上的那隻鴿子。我恍然大悟:落在屋頂上的鴿子,成了建築的一部分。和這鐵星鴿子一樣,它是建築的活雕塑。這鴿子的含義是什麼呢?愈看愈像,幾枚鐵星粘着黑鐵的衣袖,古怪的形狀沒有遮住飛翔的姿態。沒錯,就是變形的鴿子。
聖芳濟各,他究竟和鴿子之間有什麼聯繫呢?有人説他生前呵護動物,我覺得不僅那麼簡單。看來到處與聖芳濟各有關的地方,都有鴿子的存在。我猜來猜去,還是想到了那隻叼回了橄欖枝的鴿子。也許戀着聖芳濟各不肯離開的鴿子,正以眷戀呼喚和平,雖然今天人們正在容忍戰爭,誰都不理睬和平的教喻。
我只能找到這樣的他,這座變了形的鐵人,就是讓我牽掛了好久的他。
再端詳時,鐵像愈發地怪異了。
莫德在那段温和告誡的末尾,提出了他的主義:“離普通羣眾,我們決不能生活得更好。在實踐中,結果是拒絕專業化的人——就是説,拒絕主要從事他能做得最好的工作——倒真正是過着不自然的生活。”必須説,這樣的主義,導致了對戰爭和殺戮的漠視。在事實上,高尚的取道未必就一定意味着絕對主義。關心他人,也不一定就是缺乏對人的複雜
的判斷和機智。
不,即便莫德的善意是確實的,即便他的探討基於深刻的社會經驗和真實——人們也不能以那些經驗做為依據,批判托爾斯泰的原則。因為在今天,在暴的武力行為之外,還有恣意的輿論製造。這是更大的罪惡;它隨着電視信號的覆蓋,佔領着每一個角落,腐蝕着艱難的世界。
國際法被侮辱了,雖然電視機高唱國際準則。共同語言在呼喇喇崩潰,哪怕再簡單的黑白是非,看法都冰冷地截然對立。語言的災荒也隨之蔓延——抵抗者犧牲被稱為擊斃,侵略者被擊斃卻叫做戰死。戰爭被稱作反恐,佔領後的壓迫,叫做安全局勢。
離開那天,我們又沿着舊路,把三座雕像瀏覽了一遍。
維多利亞修士的青銅像和任何一座城市的任何一個雕像如出一轍,除了那本他的著作。顯然,他被敷衍了事地塑成了一個沒有個的街頭飾件。
聖芳濟各的鐵像則意有所指,糙、黑鐵、
象,都顯得言簡意賅,且避開了細節。包括他座下的冷清,雕塑所處的公園是一個沒人去的角落,門可羅雀,連鴿子都要焊接粘住——我不由佩服無名的作者。
維多利亞,聖芳濟各——他們若是都失敗了,還有我們偉大的導師托爾斯泰,他若也最終失敗——那也無非是人的神,以及文明程度的一次失敗而已。
而不朽名著《托爾美斯河上的拉撒路》的紀念雕塑則是手法含混的,一如羅丹的作品。那本書的語言太詼諧了,這樣易招誤讀;好像只要湊得出噱頭誰都可以續作,一箇中譯本就乾脆把它譯成《小癩子》。而羅丹筆法抹平了雕塑版的明亮,它暗含憂鬱,眼神模糊,老頭不刁,小孩不油,人物顯得比較“正面”但我們是一些前定主義者。雖然缺乏職業的兒履歷,卻對小拉撒路他們那一套生來
悉。我們的血統裏,活躍着一種隨時準備找他倆入夥的暗示——因為我們寧肯那樣,也不願做體制的順奴。他倆確是我們的同夥,不同處頂多是,我們的形式是思想的
而已。
到了二十一世紀,才發現人沒有怎麼進化。和平、高尚、他人的飽暖,那一樣都沒上完初級班。我突然悟到——只有他們,這托爾美斯河上的漢,它的含義才是最隱秘的。人類還會從頭開始,從解決最低限的需求開始,重頭跋涉漫長的進步之路。踟躕於飢寒,如動物
,重複小拉撒路在托爾美斯河上的悲慘旅途,永遠也不能答覆——關於人道的深刻追問。
我最後停在石頭橋旁休息,爬上仿造羅丹的雙人像坐下。回想了一番維多利亞,又捉摸了一陣聖芳濟各,茫的西班牙大地荒涼沉寂。我又把帶來的小説翻閲了一遍,心裏暗暗稱奇,真不得了,簡直是一本寓言。三座雕像還是得評它第一。不僅小説,就連老小主人公本身,也可以由代代人接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