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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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一曲地,時間逝着。我意識到所有的歌都是哀傷的,甚至都以痛苦為主題。包括唱愛情的,也都是唱愛的難遇或夭亡。換句蒙古的歸納方式,都是“嘎修道”(gaxiūdaō,苦歌)。這樣一邊瞑想一邊聽着,我明白自己遭遇了一種陌生的音樂,不知它在哪兒達到了徹底,這使音樂變得不同尋常。

順着卡爾圖哈的小路,走到松林之前我轉身回頭大喊:媽媽!

顫抖眼皮的一個退休老人,他已在忘我之境。坐在一把摺疊椅上,他獨自唱得坦心裂肺,傾倒衷腸。吉他追逐着他,時而成慢板,時而如驟雨。他的口型和吐字都誇張得超乎尋常,但是人們卻信服地、亦步亦趨地隨着他動。這居然是在歐洲!

到恍惚,不斷有跌入蒙古腹地、那深雪孤燈的幻覺。但他的歌不光是攫住了我,全場所有的人彷彿都被施了魔法,慢慢隨着歌聲晃動。那個箱夜晚的女人漸漸黯然褪了,此刻一個新的印象在上升。雖然後來我又長久地確認過,但我已經抱着新的觀點:不是舞,不是琴,只有“剛代”才是弗拉門戈的主角,弗拉門戈的核心是一種悲歌。

幾乎沒有什麼歌詞。歌者和聽眾都不在意修辭,弗拉門戈的詞彙,樸素到了不能想象的地步。不如説只有這麼一腔悲怨,在這種場合別的主題都消失了,人只訴説悲怨。歌手用手掌,讓它們吐出來時能順暢些。

的公牛…你吃草…

是為了死亡…

好像這傷痛太古老了,它已經費盡了一輩又一輩人的喊叫嘆息。我慌亂中尋求着比較;但蒙古人訴説的“嘎修”(gaxiū,苦)是節制的,大致循着比興對仗的格律。那些月黑之夜的圍唱,循着一支支押着頭韻、音節對仗的舊調。不像它,它是剖直截的白話。比起它,我沉着掂量着:比起它來“嘎修”是短暫的。

那剛達斡爾的嚴肅神情,使我意識到他在遵循一種曲牌。您在按着誰教給您的唱法,您在唱着哪一種“剛代”您的父親或者爺爺在教給您的時候,還説了些什麼?

任何的嘶喊,只要它成了歌,就一定會守着規矩,健全格律、曲調、唱法…注視着面前這平凡的老人,我在放縱自己的思路。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上了台。聽介紹説,這人是歌手的弟弟。弟弟微笑着望着吉他,還沒有開口。

不知道。沒準兒,維吾爾人的刀郎圍唱,與它更接近一些?

突然滿場動起來:原來這一回,兄弟兩人都開口唱了。兩股烈應和﹑奪人心魄的呼喊攀援而起。

pena,pena…(痛苦,痛苦…)弟弟的聲音在嘴中嚼着一般,愈來愈大地吐了出來。他一開口就使我到,此刻聽到的是弗拉門戈的最深處。一個詞在嘴裏顫抖着,掙跳着,衝出來時已帶着俘掠全場的力量。哥哥已經先聲奪人,成功地征服了全場,那麼他就一定要這麼唱。我覺的聽眾都意會了這句潛台詞,暴風般的掌聲猛地捲起。

grandepena…(大的痛苦…)哥哥的聲音追逐而至。他臉上微微有一絲羞澀。他的神情使我覺得,他是家族裏或圈子裏的首席。肯定在孩提時代開始,他就早早地獲得了這樣的傳授。要如同把心撕碎一樣地發聲吐句,師傅或老人教給他,這是弗拉門戈的規矩。

兩個聲音奪路疾走,聽着到一種危險。它們撞擊着屋頂,變成了迴音,返回來夾擊人的耳膜,壓迫着聽眾不知所措的思路。洶湧的吉他如千軍萬馬奔馳。這麼聽着,人們信了:“剛代”就是這樣,弗拉門戈就是這樣,因為痛苦太重,所以它這麼坦白。我發覺自己緊握着拳頭,手心沁出了汗。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我已然忘我,被裹捲進去。在轟鳴中,兩支嗓子都劈裂了,聽不出他們是在唱,還是在哭。

究竟你們有過怎樣的苦難?

——我幾乎想喊出聲來。

第三章把心撕碎了唱第12節jondo(深)就這樣,我趕走了頭腦裏佔據的﹑那個錯誤的弗拉門戈印象。一個新的形象,擄掠人心的“剛代”(cante)的形象取而代之,使我開始留意弗拉門戈這種——歌。

弗拉門戈有很多分類和術語。使我警醒的是,它也叫做cantejondo(深歌)。它曾經被很多人注意過,如屢屢被人掛在嘴邊的加西亞-洛爾卡(garcíalorca),就在他的詩集中輯入了一部《深歌》。我至少已經見過兩個有影響的中國詩人寫到洛爾卡,其中一個為了譯出他的髓,甚至學過西班牙文。

在西班牙,加西亞-洛爾卡過分的著名,超出了人對詩人影響的理解。確實官方和民間都樂於承認他。無論是在劇場的廣告牌﹑還是在薄薄的旅遊書上,你會一再發現他的名字。他是一個無爭議的人物。這使我驚異。

為了理解消失的安達盧斯,我在安達盧西亞各地尋尋覓覓,不意也碰上了洛爾卡。去過他在格拉納達vega(濕地﹑平原)的家,也琢磨過他那些改寫弗拉門戈的“深歌”説實話,心裏若是沒有弗拉門戈與摩爾這麼一個影子,我是不會加入對洛爾卡的討論的,但偏偏洛爾卡在這一處下了功夫。

一目瞭然,身在格拉納達vega的農家,他對弗拉門戈當然是近水樓台。但是,當年摩爾充斥的vega是否還給過他什麼別的印記﹑他與那些弗拉門戈家族有過怎樣的對話,就無從窮究了。我逐漸靠近了一種覺:洛爾卡不僅是成功的弗拉門戈收集家,而且他多半屬於一種弗拉門戈的“圈子”我總覺得,並非是名氣使那些人接納了他。他屬於一種pe?a,這才是原因。

有人説,他的功績在於收集了一批重要的弗拉門戈歌詞。但我沒有讀到。我可悲地只能讀漢譯本,遇上中意的,再請教內行,對照原文。如果他收集的弗拉門戈都混在他的《深歌集》裏,那可就糟了,甄別剔除都將是極為麻煩的。

不過研究者多稱《深歌集》是他的創作。當然,改寫也是創作。我只想説,他的深歌在他的作品中異異類,與他其餘創作不可類比。這麼説也許過份:“深歌”遠遠超出他別的詩,唯“深歌”才給了加西亞-洛爾卡以靈魂和地位。

但這些改作的深歌,遠不能與原始的弗拉門戈深歌同共語。一種匠人的技巧,把它們從民間藝術的“深”淵,拉到了詩的淺水。無論得到過怎樣的喝彩——刻意的彩塗填,製作的意境場景,無法與弗拉門戈天然的語言﹑無法和民間傳承淘汰的結晶比擬。

我不是挑剔,甚至我因我的緣故喜愛加西亞-洛爾卡。但是做為讀者有讀的覺;他很可能是拜尼亞中人,何況又有出的才華。應該説,他有幾首“深歌”對真正弗拉門戈的cantejondo描摹得異常真;但若説這幾首詩就是惟妙惟肖﹑爐火純青的弗拉門戈,則是無尺度。

如膾炙人口的《馱夫歌》,最是顯了作者的刻意,而沒達到弗拉門戈的語言方式。

“jacanegra,lunaroja”(馬兒黑,月亮紅),恰恰是這簡潔至極的彩設計,暴了詩人的雕琢痕跡。不僅黑紅的着,包括夜景、山路、趕馬的馱夫——詩人的畫面設計非常明顯,雖然他用筆簡潔:jacanegra,lunagrande,yaceitunasenmialforja小黑馬,大圓月,橄欖就裝在我的褡褳不用説,洛爾卡的短句寫出了誘人的夜路,但這種句子並不是弗拉門戈的語言。使這首詩膾炙人口的原因,在於它承襲了科爾多瓦古老的弗拉門戈悲劇覺——而那悲劇深不可測,它其實不一定要用既黑又紅的彩來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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