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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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3外記之二·豪紳聚斂民變·好漢親手剮娃為富由來是不仁,可憐象齒自焚身;綠林反肯持公道,愧煞臨刑金谷人。

話説南宋時,廣州東莞縣南有一村,名為顏屋村。村臨大湖,湖中水族蕃庶,蘆葦叢生。那沿湖的百姓,都在湖中覓衣飯,打魚籠蝦,籪蟹翻鳧,草刈蒿,種種不一。內中有一漁户,名喚王龍,其人通文墨,又頗曉武藝。手下一班結義兄弟,共管着數個罛船,逐打魚起息。那罛船乃大漁船,拽起六道篷,下面用網兜着,風而去,一一夜打撈有上千斤魚,極有利息。卻是利在秋冬,西北風一發,方好揚帆。

,正當仲冬時節,西風大作。王龍要自去看打魚,同眾弟兄上了罛船,向北而去。船到湖中,忽見蘆葦叢中搖出一隻船來,一個小漁户,望着罛船叫道:“大船且住,你等往那裏打魚去?”王龍答道:“今風大,往北湖打些大魚去。”小漁户見説,忙道:“莫去,莫去。如今那裏吃人佔了,不容打魚,道是官司打魚鮮。”王龍怒道:“這北湖是我弟兄們的衣飯碗,甚麼官司,敢來打魚鮮!”小漁户道:“你這等大船,許多時未出打魚,尚不曉的,待俺細細説與你們。”原來這北湖之濱亦有個村坊,村裏住着一個鄉宦,姓吳名德行,為人極是狡,自恃拜在知縣門下,便橫行鄉里,為禍一方。那東莞知縣最為貪贓,在任三年,連地皮都颳了來。他與吳德行臭味相投,兩個最稱莫逆。説事過龍,彼此納賄。吳德行思量在家清淡,想在漁船上尋些肥水。去與知縣講了,頒下幾道吿示,説北湖一帶是吳家放生湖,不許捉捕,如違送官究治。有了吿示,將大嶺山為界,牽佔了大半湖面。若是過了界,即喚狠僕拿住,扯破了網,掇去了篷,還要送官,受他紮詐。那小漁船識竅,不到北湖打魚也便罷了。那罛船全靠是風,乘風駛去,那裏收得住?偏是北湖水深空闊容得大魚。眾漁户沒奈何,與他打話。那吳德行得計,説要領他字號水牌方許過界,若打得魚,他要分一半。眾漁户拗他不過,只得依從了。連那小漁船不過界的,也要平分。竟把一個周圍數十里的大湖,與吳家做魚池了。

王龍聞知,心中不忍道:“諾大一個湖,怎地做了你家放生池?我們便不打魚也罷,怎生奪了眾百姓的飯碗!氣他不過,偏要去過界與他消遣,看他怎地!”幾個弟兄都在一個罛船上,扯起風篷,望北駛去。方過大嶺山,便見有十來個小船,每船有三五個人,在那裏守港。見沒有字號水牌,便拿了去。有字號水牌的,便要分魚,以為常的。他見王龍罛船駛到,沒有字號水牌,喝道:“大膽的瞎賊!這裏是吳家放生湖,你敢過界麼?”王龍便接口罵道:“狗奴才!朝廷血脈,如何佔得!放你孃的!少不得把你那害人蟲皮都剝了,與百姓除害!”那小船的人齊起,把撓鈎亂來扯網。王龍同眾弟兄一齊動手,把木篙撐的撐、打的打,大船風高勢勇,小船抵當不住,翻了三個小船,十來個人落水。王龍叫回舵而去。

卻説小船上救起了落水的人,去報吳德行道:“方才有個罛船過界,沒有字號水牌,小的們查他,大罵要剝老爺的皮,與百姓除害。撐翻三個船,十來個人下水,救得命。有人認得是漁户王龍一干人等,住在顏屋村。”吳德行聽罷,冷笑道:“無知狂徒,反來惹我!不把他筋剝皮,定不與他干休。”當下點起數百個助惡的家僕,各執器械,殺奔顏屋村來。

卻説王龍等回到顏屋村,手下弟兄道:“今打雖打得暢快,那廝必然要來尋事。”正説話間,忽聽得門外有人高喊道:“不要走了那草寇王龍!”王龍聞聲往牆頭外一望,見一二百惡僕,都執器械,點十來個火把,把房團團圍住,中間馬上,坐着一個鄉宦。王龍定睛一看,那個鄉宦模樣生得:骨查臉,鷹眼深凹,綽略口,鼠須倒卷。廣有機謀,長多冷笑。州府階前施婢膝,縣衙堂上逞奴顏。

王龍料得他便是吳德行,即去房中提枝柳葉槍出來,立在牆頭罵道:“你這蛀國害民的活強盜!你佔着大湖,百姓的私税;紮詐我們銀子,今敢來撥老爺!”道罷便把手中柳葉槍用力摜將下來,正搠中那鄉宦口。那吳德行大叫一聲,早攧下馬,血滿地。王龍旋即拔出刀,從牆上跳下,脖子上再加一刀,眼見得不活了。眾惡僕見殺了吳德行,無不震驚。王龍抖擻神,一連亂砍了幾個,眾弟兄也自房中一齊殺出,那些人見頭勢不好,各顧命霎時逃散。

王龍率弟兄們殺散了餘眾,復歸房內。手下弟兄都道:“那東莞知縣與吳德行最厚,受了這場虧必要復仇,我們也要防備。”王龍道:“不妨。這顏屋村聚合將來有三五百漁丁,眾弟兄在此,他若來時,殺他片甲不留!這大湖有數十里水面,八九座水島,錢糧廣有。招軍買馬,拼做個大戰場。”一個弟兄道:“大湖雖然空闊,卻是一塊絕地。在裏頭做事業的,再沒有好結果。若把各處漊港住,州府遣兵會剿,那漁丁不經戰陣的,怎麼用得?況沿湖百姓,都是殷富守本業的,豈肯順從?要防民變,決使不得。”王龍思忖一番,道:“兄弟這議論甚是有理,我等不宜困守此地,如今只有到海外去別尋事業。那海中多有荒島,兄弟們都伏水的,不如出海再作區處,不要在這裏與那班小人計較了。”眾人齊聲道是。當下把四個罛船裝好了,選二百多個壯漁丁,扮做客商。開船直出虎門口,把船停泊,再定去向。

王龍登了海岸,望那海拍天無際,白翻空,寒煙漠漠,積氣瀰瀰,不辨東西,那分晝夜。王龍看了有些憂疑起來,説道:“這般無邊岸的所在,那有可居之地?”手下一個弟兄,名喚徐遲,勸道:“今陰晦,景淒涼。那天氣晴明,島嶼歷歷可見,定有好去處,不必憂心。只不知那罛船出得洋麼?”見有個老叟拾螺獅,徐遲叫聲老丈,問道:“那開洋的船,要幾多大?”老叟道:“倒不論大小,只要打造得合式。”徐遲指停泊的罛船道:“這般船可去得麼?”老叟一看搖頭道:“底平梢闊,經不得風。到大洋裏顛不上幾顛,就完帳了。客官,你看灣裏豎着檣桅的兩個海船,是出洋的。”王龍、徐遲舉頭一看,果有兩個船泊在那裏。王龍道:“一時少算計,那出洋的船隻要打造起來,幾時得成?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徐遲沉了一會,笑道:“大哥放心,有極好的兩個船在這裏送我們出大洋,不須顧忌!”王龍道:“又來取笑。這海濱並無相識,那裏有船送我們出洋?”徐遲用手指道:“那兩個海舶,他若不肯送我們,借了他的罷了。”王龍會意道:“這倒使得。”沿海灘上尋到海舶邊來,見兩個蕃商,寬衣窄袖,指揮小郞們裝貨,是往西洋貿易的。梢公水手共有百餘人,打點明開洋。王龍、徐遲看得詳察,到船中悄悄與眾人商量定了。

到了半夜,海舶上人睡着了,王龍、徐遲當先,一擁而上,大喊殺人。蕃商、小郞聽得鑽出,排頭砍了十來人,喝道:“舵工梢水不許走!”只得伏定。把死屍入海中,打掃血跡,引眾人上船,資財搬運過來,見舶內盡是綢緞、絲綿、蟒衣,珍異物件。棄了罛船,叫舵工把定舵,水手拽起風帆,趁着風,望東南而進。出了大洋,眾人一看,但見:天垂積氣,地浸蒼茫。千重巨如樓,無風自湧;萬斛大船似馬,放舵疑飛。神鰲背聳青山,妖蜃氣噓煙市。朝光朗耀,車輪旭起扶桑;夜清和,桂殿涼蟾浮島嶼。大鵬展翅,陡蔽烏雲;狂颶施威,恐飄鬼國。憑他隨處為家,那裏回頭是岸?

那海舶行了一晝夜,忽見一座海島。王龍一看,道:“此島土地肥饒,有些景緻。”便率眾弟兄上崖散步,只見山巒環繞,林木暢茂,中間廣有土地。王龍大喜,遂與徐遲等商議,選擇中間高敞地面,築成石基,砍伐樹木,搭起營房。置備器械,建立旗號,因多是紅旗,便自號“赤旗寨”。遇着私商小夥通洋客商,邀截招撫。練兵士,閒時屯田播種。不上半年,聚有二千餘人,成一模樣。正是:蛟龍得雨飛天外,虎豹依山踞中。

卻説王龍與手下弟兄,多是孑然一身,並無家眷。單有一個喚做賈有福的,曾在牢城營內做過差撥,卻有家小。他渾家名喚趙瓊娥,原是營伎出身,年紀不上二十四五,生得:遠山橫黛,頻帶雲愁。秋水澄波,多含雨意。藕絲衫子束紅綃,碧玉搔頭鋪翠葉。雙灣新月,淺印香塵。兩須芙蓉,淡勻膩粉。獨自倚欄垂玉腕,見人微笑掠煙鬟。

那趙瓊娥正在妙齡,所無極,一味顛寒作熱,撒嬌撒痴。只為營內盡是配來囚徒,醃髒魍魎,沒有看得上眼,卻也按定心猿意馬。後見着賈有福雖是人物陋,然身軀雄健,衣服乾淨,叫做飢不擇食,思量到他身上煞些火氣。所謂取材而不取貌,待他甚是親熱。這賈有福是個直漢,裙帶下的滋味從不嘗着,毫不招架。不久瓊娥有了身孕,賈有福便將他娶,婚後產下一子,取名忠順。又招了一個丫鬟,喚做秋菊,也有幾分姿。一家四口,也還和睦。

,賈有福奉上司差遣,到江西公幹。臨起身,叮囑瓊娥小心看守家院。有福去後不久,一忽有人敲打門户,瓊娥便分付秋菊去看。丫鬟開門看時,只見一人書吏打扮,捧着公文立在門首。怎見那書吏生得:最^^新^^地^^址:^^www.maomaoks.com身材俊俏,打扮風。一雙花眼渾如點漆,兩道柳眉曲似山。口未言而先笑,身進而頻回,荀令下香三馥,潘安標緻一時傾。

這來人姓馮,乃是東莞縣衙令史,奉知縣之命,來牢城營投遞公文,故此先來拜訪差撥。秋菊報與瓊娥,瓊娥便叫請到堂上吃茶,自家先在屛風后一看,不看萬事全休,一見了這般風人物,身子先自酥了半邊。整衣掠鬢,嫋嫋的出來。馮令史見了,連忙起身。偷眼一覷,花枝招顫,態度輕盈,魂不赴體,連忙行禮道:“奉縣主之命,特來投遞公文與管營相公,未知差撥大哥可在?”趙瓊娥笑容可掬,道:“數前往江西公幹去了。令史大哥遠來辛苦,甚是怠慢,且先請吃一杯酒罷。”那馮令史賦輕浮,百般伶俐。見了標緻婦人,命也都不顧的。今遇見瓊娥恁般容貌,如何不動人?那瓊娥又是不遂心的怨女,便是賈有福這般陋,尚且思量尋他救急,何況馮令史是捏得水出的美少年,怎不垂涎?當下四目注,兩意相投,就開不得了。

當下瓊娥親自洗手剔甲,整理酒餚,請令史到房裏坐定。少頃丫鬟捧出酒餚,趙瓊娥滿面風,舉杯相勸。馮令史一團和氣,斟酒回敬。兩下眉目送情,語言撥。那婦人云情雨意,已自把持不定。又飲過兩杯,桃花上臉,愈覺嬌媚,兩個看看涎上來,餳成一塊。瓊娥腳下穿一雙大紅緞子睡鞋,面上金線緝成方勝,白綾高底,尖尖蹺蹺,剛只三寸。令史只顧瞧着,瓊娥假做納鞋,橫在膝上。令史在桌底下伸過手來,鞋尖上捏了一把,道:“小生一見嫂子之後,不覺神魂飄蕩。又見這雙小腳,身子都麻木了。只求嫂子救命!”一頭説,就捱近身來摟抱。瓊娥假意推開,令史不由分説,抱到牀上,褪下裙褲,兩個就雲雨起來,翻天覆地這場好戰:心久熾的嬌娥,如饞貓着魚腥,骨頭都咽;風串過的子,似渴漢飲着酒漿,糟粕皆傾。金蓮高舉,玉體相偎,一個也不管東莞的縣命,違限已久;一個也不想江西的公幹,不回來。正是慾火上騰燒赤壁,情波泛溢沒藍橋。

這令史的瓊娥骨醉神融,吁吁一身香汗,方才罷手。穿好衣服,重新倚肩並坐,吃到掌燈時候,竟同牀共寢,如膠似漆。向後那令史得閒便來家中,連那秋菊亦沾雨婦自此越發肆無忌憚。

有道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數月之後,賈有福公幹回來。這瓊娥初時有意與他,今遇這般妙人,反嫌他礙眼,竟換了一副面孔,嚴聲厲,憎長嫌短,開口便罵。賈有福雖已頗聞其事,只因一時未有憑據,只好把這一場悶氣,放在心上。未幾,有福因遭母喪,便要撇了差事回鄉守孝。瓊娥借言不慣鄉里生活,執意教丈夫在東莞縣內賃下一處房屋,供他母子過活。有福拗不過,竟由着他便了。待他一去,瓊娥便又與那馮令史出雙入對,同枕共眠。

此時賈有福隨王龍佔住海島,一驀地想起子尚在東莞縣內,離家久,未知如何。便於眾人飲酒之時,起身對眾弟兄説道:“小弟自從跟着王頭領到島,逐宴樂,一向不曾還鄉看視子。我要去取他們來這裏一同快樂也好。”王龍道:“兄弟説的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島來,也是十分好事。只是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有福應諾,便帶了幾個弟兄,乘船離島,逕自奔東莞縣而去。到得縣城,已薄暮。趕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

早晨,賈有福等人離了村店,飛奔入城,逕入家中。秋菊開門見是有福,吃了一驚,慌忙接到堂上,便去報與主母。片時,只見趙瓊娥從屛風后哭將出來,賈有福説道:“娘子休哭,我今特來取你母子。”瓊娥道:“官人,你去了許多時,一向正在那裏安身?奴家時常思量你,終以淚洗面,你一向正是如何?”賈有浮人率直,只道是實,便把隨王龍殺死吳德行,同去海島中落草之事,一一説了。又道如今取你母子一發同上島去快活,豈不是好。趙瓊娥聽了,面驚駭之,強笑道:“恁地卻好也!只是我們幾時去得?”有福道:“夜長夢多,等做甚麼?只此即去便了。”瓊娥聽罷,將眉頭一簇,計上心來。有分教:鴛鴦暖翻紅雨,狼虎聲威起黑風。

當下趙瓊娥説道:“官人且休忙去。奴家因前病患,許下東門外岳廟裏香願,明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先去分付廟祝,教他來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待燒過香便去。”有福答應,便叫眾弟兄都到堂上來,安坐吃茶,自家望廟中去了。

趙瓊娥見有福去了,便去搬茶倒水,請眾位弟兄吃茶。他眾人正吃着,忽聽後門一響,就見有個長得極清秀的丫鬟,匆匆的奔到趙氏面前,悄悄咬上一句耳朶。又見瓊娥登時將頭一點,面現喜,對着大眾説道:“奴家有一位遠親到來,奴到樓上招待一下便來。”道罷,不及再等大眾回話,早同那個丫鬟,一腳走入裏面,咚咚咚的奔至樓上去了。片刻又聽得三個人的一陣腳步之聲,已從扶梯走下,奔出後門去了。內中有個弟兄眼睛最尖,瞥見趙氏主婢兩個,隨着個美貌少年,一齊奔出後門,頓覺不妙,連忙自去打開大門。正逢賈有福自外歸來,便把此事説與有福聽了。賈有福一面聽,一面發極的跌腳。聽畢,立時道:“列位弟兄莫要耽擱,快快隨我出城要緊。”不料緊字猶未出口,只聽得前門後門喊聲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眾人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登時兩個伏伺一個;各人一條鏈子鎖至縣衙中。

其時東莞知縣正坐公廳,左右兩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個,把賈有福拿到當面,趙氏、秋菊也跪在側邊。廳上知縣大喝道:“你這廝是東莞本處刁民,快把如何隨王龍殺害吳鄉紳,卻去海島上落草一事,從實招來!你這廝膽包身體,如今倒來裏勾外連,要打縣城!若不是你子首吿,誤了我一縣良民!快招你的情由!王龍教你來怎地?”賈有福只不言語。趙瓊娥從旁勸道:“丈夫既到這裏,招伏了罷。不是我們要害你,只怕你連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誅。’你若做出事來,送了我的命。不奈有情皮,無情杖子,你便招了罷。”知縣身側立着馮令史,上稟説道:“這等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知縣喝道:“與我加力打這廝!”兩邊走過獄卒牢子,先將冷水來噴腿上,兩腿各打一百大。賈有福由他拷打,不招實情。知縣無法,只得道:“且將這廝們長枷釘了,送在死囚牢裏,等拿了王龍,一併施行。”卻説王龍自從賈有福去了,等候數不見消息,不免心中生疑。聚集眾弟兄商議道:“賈有福一去,杳無音訊。那位兄弟願往東莞縣走一遭,打探實情?”只見徐遲起身説道:“小弟舊在東莞縣時,與院子裏一個娼,喚做閻瑞蘭,往來情。我如今多將些金銀,潛地入城,借他家裏安歇,覷便打探有福兄弟消息。”王龍道:“最好。若是他陷在牢中,我們必來打城。”徐遲隨即收拾金銀,安在包袱裏,身邊藏了暗器,拜辭起身。王龍道:“兄弟善覷方便,若有些動靜,火急便回。”且説徐遲轉入城中,逕到西瓦子閻瑞蘭家。虔婆見是徐遲,吃了一驚,接入裏面,叫女兒出去廝見。那閻瑞蘭生得甚是標格出塵。有詩為證:萬種風不可當,梨花帶雨玉生香;翠禽啼醒羅浮夢,疑是梅花靚曉妝。

閻瑞蘭引去樓上坐了,遂問徐遲道:“一向如何不見你頭影?聽得你在海島上做了大王,官司出榜捉你,你如何卻到這裏?”徐遲道:“我實不瞞你説:我如今做了赤旗寨頭領,有個兄弟到城中搬取家眷,不見迴轉。我把你家備細説了。如今我特地來做細作,有一包金銀,相送與你,切不可走漏了消息。待我尋着兄弟,一發帶你一家上島快活。”閻瑞蘭滿口應承,收了金銀,且安排些酒相待。不料那虔婆在外,聽得如此這般,走來廚下説道:“他往常做客時,是個好人,在我家出入不妨;如今他做了歹人,倘或事發,不是耍處。自古道:‘蜂刺入懷,解衣去趕。’天下通例:自首者即免本罪。你快去東莞縣裏首吿,拿了他去,省得後負累不好。”閻瑞蘭説道:“他與我頗有恩情,又把許多金銀與我家,如何不與他擔些干係?”虔婆便罵道:“小賤人,你省的甚麼人事?我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萬萬的人,豈爭他一個!”閻瑞蘭再四不肯,虔婆大怒去了。

且説徐遲見這閻瑞蘭上樓來,覺得面紅白不定,徐遲便問道:“你家莫不有甚事,這般失驚打怪?”閻瑞蘭道:“實不相瞞,方才媽媽説你是歹人,要去縣裏首吿,是我再三不肯,他自大怒去了。你快些走罷,遲則有變。”徐遲大驚道:“虧殺你有情有義,否則我命難保。只是不曾打探到我兄弟消息,如何回去?”閻瑞蘭道:“你的兄弟,我也猜到八九分,他莫不是喚做賈有福的?”徐遲急道:“正是。你卻如何知曉?”閻瑞蘭道:“他家自在我家鄰街,一向止有娘子在家看顧孩兒,聞聽人説他家娘子與縣裏馮令史過從甚密。前幾那賈有福歸家來,卻被他娘子去縣裏首吿,説是海寇,如今已下在大牢裏了。”徐遲聽説,急忙道:“果真如此。我當火速回去,叫頭領發兵,救他出來。你卻待如何?”閻瑞蘭道:“你速去罷。我自在這裏,替你遮掩。”徐遲倒身拜了幾拜,道:“你的恩德,沒齒不忘。”閻瑞蘭道:“你我往萬般恩愛,今正當捨命報你。”便與他開了後門,徐遲趁夜去了。

閻瑞蘭見他去了,復回樓上。不過一個時辰,只聽得胡梯邊腳步響,有人奔上來;窗外吶聲喊,數十個做公的搶到樓上,口中喊道:“不要走了海寇徐遲!”撞見閻瑞蘭,喝問道:“海寇在那裏?”瑞蘭從容道:“我這裏不曾有甚麼海寇。”公人喝道:“胡説!現放着你家大娘出首,説海寇徐遲在此吃酒,怎地是虛?”瑞蘭道:“委實不曾見得,想是媽媽眼花了。”公人將樓上樓下均搜遍了,不見徐遲蹤影,大怒道:“眼見得是這小賤人放他去了,且拿這娼婦回去,慢慢審出他的下落。”當下眾隸將瑞蘭反翦雙臂,一條索子綁縛了,押回縣衙。街坊百姓聞得官府拿了一個表子去,俱上街來觀瞧,紛紛挨擠不開。

最^^新^^地^^址:^^www.maomaoks.com卻説東莞知縣聞説走了徐遲,即刻升堂,執獄卒分立兩側。眾皂隸將閻瑞蘭推到案前跪下,知縣叫道:“你一個娼人家,何敢勾連海寇,與他做細,通同謀叛?快把徐遲下落從實招來,免受苦刑!”閻瑞蘭只不做聲。知縣大怒,叫令動刑。獄卒得令,便將瑞蘭拖下堂來,褪去湘裙,照那粉團也似的股,打了二十板。雖然獄卒俱存愛惜之心,下手不甚重,他那細皮也打得血分飛。瑞蘭捱不過拷打,只得招道:“那徐遲是小婦人舊客人,已有數年不曾相會。今他來,不過相敍間闊之情,吃了酒自去,實不知他下落。”知縣道:“是便是了,中間還有些胡説,眼見得你和這賊寇通情造意,窩藏私縱,卻如何説這話?左右與我夾起來!”眾隸一聲答應,取了一面夾上來,將瑞蘭面前衣服一扒,出麻團也似白,將夾套上。知縣喝一聲:“收!”,便將繩索收緊。可憐瑞蘭兩個雪酥般的兒,霎時夾的青紫。閻瑞蘭咬住銀牙,由他拷訊,只不肯招和海寇通情。知縣再把瑞蘭拷訊了一回,語言前後相同,説道:“不必問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裏。”馮令史獻計道:“眼見得這娼結連海寇,通同造意,謀叛為黨,若不祛除,必為後患。不如便把他問成了招狀,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斬首,教百姓曉得通賊結果,後必不敢窩藏。”知縣道:“不想你有如此高見,正與我同,來便動文書。”次,東莞知縣升廳,便叫主薄來分付道:“快教疊了文案,把這閻瑞蘭的供狀招款粘連了。一面寫下犯由牌,教來押赴市曹,斬首施行。自古謀逆之人,當地正法,決不待時,斬了這娼婦,免致後患。”主薄稟道:“明是個國家忌,後亦是國家景命,皆不可行刑。直至大後,方可施行。”一者天幸救濟瑞蘭,二乃赤旗寨好漢未至。

東莞知縣聽罷,依準主薄之言,直待大後早晨,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掃了法場。巳牌時候,把瑞蘭吊出大牢,驅至縣衙。獄吏稟了知縣,將閻瑞蘭提到大堂,跪在案下,知縣分付:“人綁了。”眾隸一齊動手,剝去衣服,兩臂背後,牢栓緊縛了。閻瑞蘭面不失,抬頭一看,只見知縣身穿吉服,坐在公案上面,手提着硃筆。書吏叫道:“犯女閻瑞蘭。”瑞蘭應道:“有。”知縣道:“今是你的舊。”便把犯由牌呈堂,當廳判了一個“斬”字,將片蘆蓆貼起來。隨即標了招子,與了一碗長休飯、永別酒。東莞知縣點起土兵和刀仗劊子,約有二百餘人,親自來做監斬官。碎鑼破鼓擁出縣門,直奔市曹行刑。

話説那閻瑞蘭乃東莞有名的娼,當東莞縣看的人,真乃壓肩疊背,何止一二千人。街坊百姓觀看招子上面寫得明白:“奉令梟斬犯女一口閻瑞蘭示眾”,無不嘆息,無不嗟呀。瑞蘭雙目緊閉,任憑眾隸推往法場。劊子叫起惡殺都來,將他前推後擁,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團團槍圍住,面北背南跪下,只等午時三刻,縣主到來開刀。那眾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寫道:“東莞縣犯女一口閻瑞蘭,不合勾結海寇,暗作細,通同謀叛,律斬示眾。”不一刻,東莞知縣來至法場,坐在上邊,陰陽官報道:“午時三刻。”知縣道:“斬訖報來。”書吏高聲讀罷犯由牌,眾人齊和一聲。猛聽得一聲炮響,劊子手提刀在手。説時遲,行時快,只聽得樓窗開處,一聲大吼,卻似半天起個霹靂。但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大漢,身穿元緞箭衣,足踏一雙粉履烏靴,手握一把朴刀,大叫:“赤旗寨好漢全夥在此!”從半空中跳將下來。這來人正是徐遲,只見他手起刀落,早砍翻了兩個行刑的劊子。揮舞鋼刀,殺人似砍瓜切菜,也不知殺死多少護場土兵,土兵見他如此英勇,早已四散。

徐遲也不忙救瑞蘭,將身一縱,直奔知縣。那知縣一見有人來劫法場,唬的痴呆一邊,半晌方才説出一個“拿”字來。徐遲早到面前,大喝道:“狗官休走!”一刀砍死知縣。有詩為證:千呵萬笑騙烏紗,只合妝憨坐晚衙;何事輕來探虎,一堆佞骨委黃沙。

那些兵卒見傷了本官,一齊擁來捉徐遲。徐遲道:“我的兒,來得越多越好。”將手一揮,只見東邊一夥客人,都跳下車來,身邊掣出尖刀,看着土兵便殺;西邊一夥使槍的,大發喊聲,只顧亂殺將來,也有取出弓箭來的,也有取出標槍來標的。只聽得哀嚎喊叫之聲,不絕於耳。這些土兵、獄卒片刻都做了無頭之鬼、刀下亡魂。

徐遲見人都散去,方來至瑞蘭面前,將刀尖挑斷繩索。瑞蘭睜眼一看,哭道:“哥哥,莫不是夢中相會?”徐遲將衣服與她披了,道:“我隨眾前來打城,聞得妹子典刑,便先領人潛地入城,前來搭救,就勢裏應外合。王龍首領片時便要打入城來,待救出牢中弟兄,便帶你一同回島上快活。”瑞蘭這才歡喜不表。

卻説賈有福囚在監中,披枷帶鐐,動撣不得。正在白困卧,陡聽得全城之中,驟起一片喊殺之聲,急忙喊起眾人,問他可曾聽得。眾弟兄側耳一聽,不大喜道:“這種聲氣,明明在廝殺的模樣,難道王首領已率眾弟兄,殺進城裏來了麼。”賈有福一聽如此説法,頓覺神抖擻,道:“既是如此,我等也須早為預備才好。”眾弟兄正待答話,忽見監門外面,已有一班人眾,直奔他們而來。有福眼快,早已瞧見為首的正是徐遲,後面跟着一班弟兄。心知王龍率了大眾,前來救他,這一高興還當了得,連忙扯開喉嚨,大聲喊道:“兄弟,我在這裏。”道聲未已,只見徐遲等人,一腳奔至他的面前,各舉利斧,把他眾人所帶鎖鐐,砍落在地。順手遞與幾柄短刀,不及打話,即揚手教他幾個,一同去放犯人。有福等人,也顧不得去問細情,即刻同了大眾,一面放出犯人,一面盡把守監卒,殺個乾乾淨淨。及出監門,抬頭一望,但見滿城火起,火光亙天。

有福不及問話,就見一人騎着高頭大馬,一腳奔進衙來。定睛一瞧,正是赤旗寨首領王龍。徐遲慌忙搶上幾步,攔住王龍馬頭,反手一指賈有福,稟道:“有福兄弟已救出來了。”王龍連忙跳下馬來,搶到有福面前,緊執有福之手道:“只怪為兄來遲一步,害得兄弟吃這苦頭,萬毋見怪。”賈有福急忙拜謝,道:“託兄長虎威,眾兄弟齊心併力,救拔賤體,雖肝膽塗地,難以報答。便請速令救火,救這一城百姓,休要因我幾個,殘害許多良民。”王龍道:“救火之事,已令弟兄去辦。婦姦夫,也已差人擒捉,早晚由兄弟發落。”道猶未了,便見幾個弟兄奔來説道:“一雙婦姦夫同那不肖丫鬟,已被我等尋着,一齊綁在大堂,便請賈大哥前去發落。”賈有福聞得,即刻隨大眾奔了出去。及至大堂,但見已點的燈燭輝煌,眾人便請王龍、賈有福二人,一齊坐在公案之上。王龍拍着驚堂木道:“快把這三個畜類帶了上來。”便見幾個弟兄,拖着三個少年男女,來至公案之前,各人提起幾退,便將一男二女,踢的爬在地上。

王龍看了道:“休問這廝罪惡,請兄弟自行發落。”賈有福謝過,自家冷笑着,喝問道:“你們三個狗男女,奔來報官,明白要送我及弟兄們的命。不期老天有眼,你們三個反而自害自身,如今被獲遭擒,還有何話可説?”爬在地下的三個,倒也曉得不必多辯,一任賈有福這般問着。賈有福瞧見他們三個閉口待死,愈加生起氣來。

“鼟”的一聲,躥下公案,親自動手,把那一男二女的上下衣褲剝個罄淨,方才分付一班弟兄,把那婦趙瓊娥,赤條條的綁在右邊柱腳之上,姦夫馮令使,綁在左邊柱腳之上。又取了一柄風快的尖刀,先奔至趙瓊娥面前,舉刀就戳。趙氏一個雪白的身體,直的綁在柱腳上面,此時那能顧及羞恥,只望有福快快把他一刀戳死,倒也了事。誰知有福要出他的惡氣,第一刀只戳在趙氏下,第二刀又戳在她小腹上面,趙瓊娥連受兩刀,非但全身血如泉,自然痛的喊出饒命二字起來。有福至此,方才出上一口惡氣。冷笑一聲,把手去趙氏後庭內用力挖了一下,若是不挖這下,婦痛極之際,或可立時氣閉身死。此喚做“掘葧薺”,只有做公的人才省的。有福牢城營內做過差撥,自然曉的。隨即揪住趙氏左邊頭,只一刀便旋了下來,拋向天上;復一刀,割下右邊頭,投於地下,此喚做祭天謝地。略定一定氣,才將她一雙兒齊齊割下,教丟去餵狗。趙瓊娥痛徹心肺,極口號呼,有福即舉尖刀向她身上劈劈拍拍一陣亂剮,直至出白骨來,最後一刀始向趙氏當心戳去。趙氏既被剮死,有福又將那馮令使,同樣的剮畢,方把手裏那柄通紅的尖刀,順手摔去老遠。仰天呵呵大笑了幾聲,忽又翻過身來,去向王龍“噗”的一聲跪下,連磕幾個響頭道:“王大哥,若非你率眾弟兄帶兵殺入,小弟這口惡氣,非但難出,恐怕還要死於非命了。如今剮了婦姦夫,我氣已消,餘下這個賤婢,由首領發落罷。”卻説徐遲聽賈有福這般説話,倒生出一個主意,便向王龍道:“我等如今既在縣衙大堂上,首領何不穿戴起來,喬做一番東莞知縣,笑耍一回。”遂轉入後堂房裏尋出那襆頭衣衫匣子。扭開鎖,取出襆頭,上展角,將來與王龍戴了,復把綠袍公服穿上,把角帶繫了,換了皂靴,拿着槐簡,坐在案上。又叫人拿過幾個遭擒被擄的公吏獄卒,大叫道:“吏典人等都來參見!”眾人沒奈何,只得上去答應。王龍笑道:“我這般打扮也好麼?”眾人道:“十分相稱。”王龍呵呵大笑,便叫人把那秋菊,推至案前跪下。王龍問那些公吏道:“奴婢因,通同謀害主命,律當何罪?”下面一個書吏,顫慄慄的道:“奴婢謀害主命,已行者,當斬。已殺者,皆凌遲處死。”王龍道:“甚麼已行已殺?這賤婢通姦害主,罪不容誅,便凌遲了,即刻正法。”那些獄卒只得將秋菊綁起,她已剝得乾淨,倒不須褫衣了。

一個書吏寫下犯由牌,呈遞上來,王龍提起硃筆,當廳判了一個“剮”字。便將秋菊了招子,庫內推出一架木驢來,於堂口把她抬坐上去,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此時秋菊已是神魂出竅,嚇的如死人一般,雪白的面目,變作了灰黑的骷髏,聽人擺佈。當下王龍傳令,命賈有福監斬,領眾弟兄監着那班公吏,將秋菊木驢遊街,推至法場凌遲處死。當下剮了一百二十刀,便將三個狗男女的首級一齊懸於市門示眾。可惜美貌佳人,聰明男子,若不記萬惡頭上那第一個字,未必落此一步收場結果,可不慎哉!

當下施刑完竣,便在城中傳下將令,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救滅了火。東莞知縣一家老小,殺的殺了,走的走了,也不來追究。便把縣衙庫藏打開,應有金銀寶物,緞匹綾錦,都裝載上車子;又開倉廒,將糧米俵濟滿城百姓了,餘者亦裝載上車,將回海島上使用。號令眾弟兄,將人馬撥作三隊,乘船回海島上來。正是:隊隊鞭敲金鐙響,聲聲齊唱凱歌回。

且説徐遲帶了閻瑞蘭一同回島,兩個拜為夫婦,一年後產下一女,取名素真。又過數載,海島上忽行疾疫,賈有福、徐遲與閻瑞蘭皆染病死,王龍便將有福之子忠順及徐遲之女素真,收為義子義女,好生看顧。自此赤旗寨愈發興旺,後來歸了朝廷,亦屢建奇功。詩曰:儒者空談禮樂深,宋朝氣運屬純陰;不因佞汚青史,那得雄姿起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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