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①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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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子其實也無所愛,只是沉浸在朦朧而飄忽的夏夜夢裏罷了。--《憶》第三十五首--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裏,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無數的小夢。有些已經隨着影飛去;有些還遠着哩。飛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們心裏。人們往往從“現在的夢”裏走出,追尋舊夢的蹤跡,正如追尋舊的戀人一樣;他越過了千重山,萬重水,一直地追尋去。這便是“憶的路”

“憶的路”是愈過愈廣闊的,是愈過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隱現着幾多的驛站,是行客們休止的地方。最後的驛站,在白板上寫着硃紅的大字:“兒時”這便是“憶的路”的起點,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律是甜而又酸溜溜的。①俞平伯的第三本詩集。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而“兒時的夢”和現在差了一世界,那醖釀着的惆悵的味兒,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膩得人沒法兒!你想那顆一絲不掛又愛着一切的童心,眼見得在那隱約的朝霧裏,憑你怎樣招着你的手兒,總是不回到腔子裏來;這是多麼“缺”呢?於是平伯君覺着悶得慌,便老老實實地,像的輕風在綠樹間微語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將他的可憶而不可捉的“兒時”訴給你。他雖然不能長住在那“兒時”裏,但若能多招呼幾個伴侶去徘徊幾番,也可略減他的空虛之,那惆悵的味兒,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膩着了。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門,我們都多少能默喻的。在朦朧的他兒時的夢裏,有像紅蠟燭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愛。他愛故事講得好的姊姊,他愛唱沙軟而重的眠歌的母,他愛蘇帽兒的她。他也愛翠竹叢裏一萬的金點子和小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也愛紅綠的蠟淚和爸爸的頂大的斗篷;也愛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楊柳裏的月亮…他有着純真的,爛漫的心;凡和他接觸的,他都與他們稔,親密--他一律地擁抱了他們。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內)的真朋友!①①此節和下節中的形容詞,多從作者原詩中刺取,一一加起引號,覺着繁瑣,所以在此總説一句。他所愛的還有一件,也得給你提明的,便是黃昏與夜。他説他將像小燕子一樣,沉浸在夏夜夢裏,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憶的路”上,在他的“兒時”裏,滿布着黃昏與夜的顏。夏夜是銀白的,帶着梔子花兒的香;秋夜是鐵灰的,有青的油盞火的微芒;夜最熱鬧的是上燈節,有各燈的輝煌,小燭的搖盪;冬夜是數除夕了,紅的,綠的,淡黃的顏,便是年的衣裳。在這些夜裏,他那生活的模樣兒啊,短短兒的身材,肥肥兒的個兒,甜甜兒的面孔,有着淺淺的笑渦;這就是他的夢,也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至於那黃昏,都籠罩着銀紅衫兒,蘇帽兒的她的朦朧影,自然也是可愛的!--但是,他為甚麼愛夜呢?聰明的你得問了。我説夜是渾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張開了她無長不長的兩臂,擁抱着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卻瞅不着她的面目,摸不着她的下巴;這便因可驚而覺着十三分的可愛。堂堂的白,界畫分明的白,分割了愛的白,豈能如她的繫着孩子的心呢?夜之國,夢之國,正是孩子的國呀,正是那時的平伯君的國呀!平伯君説他的憶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只要它們歷歷而可畫,他便搖動了那風魔了的眷念。他説“歷歷而可畫”原是一句綺語;誰知後來真有為他“歷歷畫出”的子愷君呢?他説“薄薄的影”自是撝謙的話;但這一個“影”字卻是以實道實,確切可靠的。子愷君便在影子上着了顏--若據平伯君的話推演起來,子愷君可説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着了顏,確乎格外分明--我們不但能用我們的心眼看見平伯君的夢,更能用我們的眼看見那些夢,於是更搖動了平伯君以外的我們的風魔了的眷念了。而夢的顏加添了夢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這一畫啊,只怕也要重落到那悶人的,膩膩的惆悵之中而難以自解了!至於我,我呢,在這雙美之前,只能重複我的那句老話:“我的光榮啊,我若有光榮啊!”我的兒時現在真只剩下“薄薄的影”我的“憶的路”幾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驚的程度!這大約因為我的兒時實在太單調了;沙漠般展伸着,自然沒有我的“依戀”迴翔的餘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時光,而以不能重行佔領為恨;我是並沒有好時光,説不上佔領,我的空虛之是兩重的!但人生畢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訴給我們他的“兒時”子愷君又畫出了它的輪廓,我們深深領受的時候,就當是我們自己所有的好了。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豈止“情聊勝無”呢?培説:“讀書使人充實”;在另一意義上,你容我説吧,這本小小的書確已使我充實了!1924年8月17,温州。(原載《我們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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