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火紅的死神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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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她在説什麼。因為這時候,我們正好摸索到樓梯拐角處,冬天封死的窗子正透進來一縷月光。往,那月亮如同一隻銀白的圓眼睛,在靛藍的天幕裏閃閃爍爍。可是這會兒,它的光暈如同一個死人的目光,在我們窄小的樓道拐角處殘存着一絲餘亮。

我知道母親的意思是説,實在不行,我們就從樓道的窗户跳出去。

我母親肯定是暈了頭。我們的房子在十一層,現在才下了一層半,是在九層半的位置上。從這裏跳下去,等於自殺。

我不理睬她,只是拼命拉住她往樓下逃。我們深一腳淺—腳地摸索,我的拖鞋已經不知哪裏去了,我赤着腳蹣跚着,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跑出去。

奇怪的是,這時候我恍惚憶起很早以前的一件事。

還是上中學的時候,有一陣,我覺得活着沒意思透了,整天想着死。然而,我並不像許多想死的人那樣,到處去説“想死”我只是默默地想。後來終於想“成”了。

有一天,我從外邊回到家裏,鄭重其事地對母親説“我已經想好了,活着沒有意義,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母親十分震驚地看着我,她看了我半天,卻不急於説什麼。

於是,我加重語氣,重複地説“我是真的想好了,活着沒意義!”空了半天,我母親終於説“真的嗎?是想好了?”我堅定地點頭,説“是。”説着,我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起來。

我母親的確是一個讀過不少書的不凡的女人,她聽了我的話,並沒有像其他的母親面對自己有問題的孩子那樣,驚慌失措地挽留、勸和阻攔,她有足夠的知識對付一個“問題兒童”她又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像我一樣,她做出一付考慮成的樣子,説“媽媽很愛你,你應該知道的。但是,如果你已經想好了去死,那麼誰也看不住你,中國這麼大,長江、黃河都沒蓋蓋。只是媽媽會很難過。”接下來,是輪到我震驚了,我被母親的話噎住。是啊,別説長江黃河了,就是家門口的小河溝也沒蓋蓋。死是很容易的。我不吭聲了。

從這以後,我再也沒向母親提到“想死”這件事。

這時候,我們已經又摸索下來一層。我連拉帶拽,死死牽住即將窒息暈倒的母親。

忽然,我發現,這一層樓的煙霧明顯地稀薄下來,皮膚被濃煙燻烤的灼熱也降低了。隨着我們越來越往下摸索,已經可以氣了。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們已經走過了出事的樓層。我像忽然得救一樣,興奮地對我媽媽説“好了,我們能走出去了,再堅持一下。”果然,當我們又轉下來一層的時候,空氣已經漸漸清晰了,樓道里微弱的燈光也閃爍出光澤。我母親終於長長的了幾口氣,説出話來。

“九層。”她説“或者八層。”母親和我估計得差不多,可能是八、九層出事了。

當我們終於離開大樓的門,站立在暮冬夜晚的風聲裏的時候,我看見外邊已經擁滿了黑壓壓的人羣。他們有的是從被窩裏爬出來,來不及穿衣服就往外逃的,顫慄地裹在被子裏;有的,一家人抱做一團,牙齒抖動得咯咯響。我和母親由於習慣睡得晚,所以身上都還穿着衣。但是,冷風一吹,我們依然到身上只有一層薄紙片,冷氣像無數只涼涼的蟲,從我們身體的各個部位往骨頭裏邊鑽,越鑽越深。

我開始在人羣裏用目光搜尋着禾的身影。一張張驚恐未定的黑臉從我的視線中滑過,從濃煙裏跳着死亡之舞跑出來的人羣,這時候都如同一個個植物人,呆若木雞地向着我們的大樓張望。尋找火光的位置。

我找不到禾,心裏慌起來,想起火源的位置也許正在她那一層,想起她穿着那件青素的睡衣躺在牀上的樣子,我的腦袋裏嗡一下子就着起了火。

這時候,呼嘯而來的救火車晃動着令人眼花亂的光線急駛而來。人羣、樹木和樓房都變成了晃眼的桔紅。天空呈現出那種反常的鈷藍,彷彿有無數只死者的目光在上空浮動,它們用冷嗖嗖的嘴吹拂着大地。

我們立刻就被勒令退卻到二百米之外的馬路對面的一片空地上,不允許靠近我們的大樓。我混雜在一羣打算返回樓裏尋找家人或是索取什麼東西的男人當中,掙扎着想往大樓方向跑,卻被牢牢地擋住了。我們擁擠在一起,動彈不得。

我仰着頭,一邊在心裏虜誠地祈禱着,讓禾平安讓禾平安,一邊顫抖不已。

有兩個消防隊員順着繩索攀牆而上,他們是進入起火的房間救人的。我死死地盯住他們。我看到這兩個綠火苗一樣的小影子,在大樓的牆壁上如同兩隻飛跑的壁虎,幾個躥躍就抵達了九層。然後,在我最怕他們停下來的地方——禾的陽台上——用鐵鈎把悠盪在半空的身體掛住。再然後翻身而入。

我的心跳彷彿被什麼利器擊中,猛地一收縮,暗啞在凝固的血管裏。

不言而喻,是禾的房間出事了。

我站立在原地動不了身。忽然,我失控地大聲哭起來。

接下來,無數只水龍頭和我的眼淚—起奔淌出來。

一場混戰之後,如注的水從樓上順着階梯滾湧而下,黑呼呼地從樓道口漫出來。然後,我看到兩個消防隊員抬着一個招架走了出來。

那個赤的粉紅的軀體、或者説一切人形的模糊的身,平放在擔架上,慢慢移動過來。

人羣一陣騷動。

一個消防隊員衝着我們叫嚷着“誰是905的家屬?”905正是禾的房間。

到自己的頭和腳都腫脹起來,雙眼發燙,兩手冰涼。

我不斷地提醒自己,是幻境又來襲擊我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可是,母親就在身邊摟着我,她的手緊緊地掐住我的胳臂。

我知道,眼前這一切是真實的。

當那一隻擔架從街另一邊移向我們這一邊的時候,我腦子裏忽然一陣轟鳴,這聲音隨即又在我的兩耳之間消失,人影、街燈以及我們的大樓都搖晃起來。

接下來我眼前一黑,便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了,向地面癱倒下去。

恍惚中,只有淒厲的風聲喚着禾的名字,震耳聾,遮掩了一切的喧譁。所有的人都在這轟鳴聲中隱身而去,只有禾的身影如一道耀眼的光環,飄然而立…

直到後來,在這一場火災發生丁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我才聽説,那火源正是由禾的壞冰箱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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