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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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也很快就使我厭煩了。總是同樣一些人從跟前走過,她們的面貌,她們的姿態,我都能默想出來。近分放着一把扶手椅,我過去坐下來。周圍一羣一夥的人又開始昏頭昏腦地活動,不安的騷動起來,從旁邊走過的人亂糟糟地互相推搡着。顯然一場新的賽馬又開始了。
我不管這些,軟綿綿地坐着,只是埋頭在煙圈底下。煙圈朝天上升成白的小團,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像一絲雲彩一樣消失在
天的藍空中。那個聞所未聞的事件,那次唯一的經歷,今天還左右着我的生活的經歷,在這一刻開始了。我能非常準確地記得那個時間,因為我正好看了看錶:兩針
叉;我帶着那種無所事事的好奇心,看着它們重合了一秒鐘之久。這是一九一三年六月七號下午三點十六分。我手裏握着煙捲,就這樣看着白
錶盤上的數字。我正孩子氣地可笑地忙着看的時候,聽見緊挨在我背後的一個女人大聲笑起來,一種尖厲、興奮的笑聲。這種笑聲是我喜歡在女人中間聽到的。這種笑很温暖,很怕人,是從火熱的
的林莽中迸發出來的。我恨不得想回過頭去,細看一下這女人,她那不加掩飾的
無所顧忌地撞進我無憂無慮的夢幻,就像一塊閃光的白石撞進泥漿渾濁的池塘。我硬剋制着自己。
一種搞智力遊戲的奇特的興致,一種搞無害的心理實驗的興致,像常常襲來的那樣,使我止住了。我還不想去看這大笑的女人,只想先用我的幻想去跟這女人周旋一番,先快樂一番,我去想象她,一張臉、一張嘴、一個喉嚨、一個脖子、一面脯、一個完整的活生生的發出笑聲的女人。
她現在顯然緊挨在我後面站着,連笑帶説。我聚會神地聽着。她説話帶點匈牙利口音,説得很快,很悦耳,元音都大幅度地波動,像唱歌一樣。用她的説話來描繪她的形象,來儘可能豐滿地勾畫這個幻想的影子,這使我
到好笑。我賦予她褐
的頭髮,褐
的眼睛,寬厚而
的嘴巴,長得很潔白堅實的牙齒,相當窄的小鼻子,但長着陡然撅起的翁動的鼻翼。
我讓她左須印上一顆美容病,手裏拿一馬鞭,笑的時候就拿着在腿上輕輕拍打。她繼續不斷地説着話,每句話都為我疾如閃電地勾勒出的幻想的形象增添一個新的細節:女處式的狹窄
脯,深綠的衣裳,斜斜地綴着鑽石或扣,淺
的帽子上繫着白
的帽帶。畫像越來越清晰。我已經
覺到這個陌生的女人了,雖然她站在我背後,看不見,但卻像映在我瞳孔裏的曝光底片上~樣。我不想轉過身去,只想讓這幻想的遊戲繼續升級。快
隨便怎樣輕輕一動,’都會牽動我無所約束的白
夢想,所以我閉着兩眼;要是我睜開眼來,回過頭去,那麼,這心裏的圖像準會和身外的圖像重合。
在這一瞬間,她走到前面來了。我不由得把眼睛睜開。我氣了:我完全想岔了,全都兩樣,跟我幻想的圖像簡直萬分可氣地相反。她穿的衣服不是綠的,而是白的,人也不是苗條的,而是豐滿的,寬
大,圓鼓鼓的頰上哪兒也沒有夢想出來的什麼美容穩,頭髮棕紅髮亮,而不是在盔形帽下壓着~片烏黑。她的相貌和我標出的沒一樣相符,但這女人美,美得
人,雖然由於我虛榮心的愚蠢的奢望,我
止自己去承認這種美。我幾乎是敵意地抬頭看着她。不過,我就是心懷牴觸也
覺到這女人散發出強烈的
的誘惑,
覺到那種
慾,那種獸
,那種在她結實而又柔軟的豐盈中
人地挑逗出來的獸
。現在她又大聲地笑了,
出了堅實潔白的牙齒。我不得不對自己説,這種滾燙
的笑,和她身材的豐滿還是協調的。她身上的一切——隆起的
脯、笑時撅起的下巴、鋭利的目光、彎彎的鼻子、把傘紮紮實實地拄在地上的手——都那樣火辣辣,都那樣
人。這是一個女人的一種原始力,一種蓄意的、穿骨透髓的誘惑,一支用
做成的
的火炬。她旁邊站着的一個高雅而帶點狂熱勁頭的軍官,
到跟前在和她説話。她細聽,微笑,大笑,反駁,但這一切都是捎帶的,因為在這同時她的目光向四處掃視,鼻翼向四處龕動,好像無處不到。她從每個過往的人那裏,而且彷彿從周圍所有的男人那裏,
着注意、微笑和凝視。當她一直微笑地、得意地細聽那軍官説話時,她的目光不停地巡視着,忽而沿着看台搜尋,為的是突然認出一個人來,回答一個招呼,忽而滑向右邊,忽而又滑向左邊。唯獨我,因為被她的陪伴人遮着,所以雖在她的視野之內,卻還沒有被她的目光觸到。這使我生氣了。我站起來-一她沒看見我。我擠近一點——一她又朝看台上面看着。於是我斷然地朝她走過去,向她的陪伴人
帽敬禮,並把扶手價讓給她。她驚異地朝我看着,眼睛裏泛起微笑的光輝,嘴
也獻媚地彎出一絲微笑。
末了,她只簡短地講了一聲,就拿過扶手椅,但沒有坐下,光是把豐滿的、一直到胳膊肘的手臂輕輕地支在扶手上,藉助身段的微曲,來顯示她的種種姿態。由於錯誤的心理分析惹起的氣惱,我早已忘到腦後,跟這女人調調清,這
起我的興趣。
我退後一點靠到看台牆上,在這裏可以自由自在地注視她,決不會引人注意。我支在手杖上,眼睛搜尋着她的目光。她看出來了,就朝我觀察的位置上稍微轉過來一點。不過,她這個動作好像完全是出於巧合,好像她並不防我,對我作出反應是偶然的,不承擔義務的。她的目光不住地繞圈子,無所不在,也無所留戀。她伺機投過來隱秘的微笑,只是對我一個人的,還是對誰都這樣呢?這是無法區分的,正是這種無從確定使我氣惱。她的目光像燈塔的間歇光一樣,隔一會就朝我一閃。這很像是許諾,但這種許諾也通過同樣一雙劍刃飛光的瞳仁,不加任何選擇地去合別人投來的目光。這只不過是出於風
作戲的樂趣,特別是,這樣做一點也不耽誤她好像很
興趣地跟陪伴人
談。在這賣
風情中,有某種令人眼花塗亂的放肆,有對賣俏藝術的高深造詣,或是有一種爆發着的過剩的
。她的這種冷冰冰的放肆傳到我身上來了,我不自覺地走近一步。我不再盯着看她,而是
於此道地從上到下去打量她,用目光撕下她的衣服,從赤
中去
覺她。
她聽隨我看,一點也不到侮辱,用嘴角朝那饒舌的軍官微笑,但我看出來,她的用心是用會心的微笑來對付我。現在,當我看着她小巧的腳,那隻在白裙子底下伸出來的腳時,她懶懶地朝裙子下面審視地瞥了一眼。隨後,過了一會兒,她像是偶然地抬起那隻腳,擱到讓給她的扶手榜第一
橫檔上,使我通過今開的裙子看到直套到膝蓋的長統襪。而在這同時,她衝着陪伴人的那種微笑,怎麼説也像是變成嘲
的,或是惡意的了。顯然,她不動
情地在跟我逗着玩,就像我跟她退着玩一樣。我不由得滿懷恨意,欣賞着表現她那種放肆的嫺
技巧,因為當她狡詐詭秘地把她
體的那種
顯示給我看時,她同時正獻媚地埋頭和陪伴人私語,對一方和對兩者,她都只是在做戲。其實我憤恨,只是恨她對待別人的那種冷酷和居心不良的
,因為,由於我身上
知的那種冷漠無情,我把她看作親近的結樣姐妹,看作和她是血親相姦。不過説實話,我確實興奮起來了,也許更多地是出於恨,而不是出於情慾。
我大膽地走近一些,用目光野地抓住她。
“我要你,你這美人兒,”我不加掩飾的表情對她説,而且我的嘴一定不自覺地掀動了,因為她帶點鄙視地微笑着,從我這裏掉開頭,並且拽開裙子蓋住那隻
的腳。但一轉眼,那烏黑的瞳仁館煙發亮地又轉過來了,又轉過去了。
事情很明顯,她就像我一樣冷漠,我們兩人都是冷淡地在跟陌生的情做遊戲,這
情雖然也只是畫上的火焰,但畢竟看起來美,畢竟是在陰鬱
子裏的一種尋歡作樂。
突然,她臉上的緊張消逝了,閃現的光輝熄滅了,剛剛還在微笑的嘴彎出了惱怒的小皺紋。我順着她目光的方向看過去:一位又矮又胖的紳士,套着皺巴巴、鼓囊囊的衣服,匆匆地徑直朝她走來,臉上和額上由於興奮而汗淋淋的,正神經質地用手絹擦着。匆忙之中。他的帽子側着相在頭上才使人從旁邊看得見很寬的禿頂(我不自覺地想到,如果他摘下帽子,禿頂上一定冒着大顆的汗珠,並且使我討厭)。他帶着戒指的手上拿着一大把彩票。他動得上氣不接下氣,沒理會他
子,立刻就大聲地用匈牙利語
進去跟那軍官説話。我立刻就看出來,這是個賽馬
,更確切地分類是個馬販子,賽馬對於他是唯一的樂事,是崇高事物的高級代用品。很明顯,他
子(看得出來她討厭他在場,因為天然的自信被他攪亂了),這時一定提醒了他一點什麼事,因為他,顯然是按
子的吩咐,把帽子扶扶正,然後就衝她興高采烈地笑起來,體貼温情地在她肩上拍了拍。她憤怒地聳起眉
,厭煩這種夫
間的親見;由於那個軍官在場,説不定還由於有我在場,這種親暱使她
到痛苦。他似乎很抱歉,又用匈牙利語跟那軍官説了幾句話,對方聽了報以滿意的微笑,然後他親熱而有點低聲下氣地握住她的手臂。我
覺出來,當着我們的面,這種親見使她難為情,帶着嘲
和噁心的混雜
情,
到屈辱。不過,她已經又鎮靜下來了,當她温柔地靠到丈夫手臂上去時,嘲
地向我瞟了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説:“你瞧,是這個人佔有我,不是你。”我
到憤怒,同時
到作嘔。我真想轉身就走開,表示給她看,這麼個鄙俗的胖子,他
子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了。
然而,誘惑實在太強烈了。我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