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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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麗娜·聖克萊爾的故事直到今天我還相信,媽持有那種先知先覺的功能。對此,媽總以一句中國成語來解釋:“亡齒寒”假如嘴不復存在,牙齒當然就會覺得冷了。我想,那意思就是:一件事物的發生,常常會導致另一件事的到來,世上萬物,彼此依附,互相牽連。

但是她的先知先覺,倒從來不是有關地震的預,或對股票行情升落的預測。

她所能預的,只是一切對我們家庭有威脅的預兆。而且她明白,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她為不能阻止它們的最後發生而傷心。

小時候還住在舊金山時,她看了看我們那建在一個太陡的小坡上的公寓,當即預言:她懷着的胎兒,會墜落而死去,結果真的如此。

當我們家對面的銀行邊,新開設了一家出售浴室設備的商店時,媽便預言,那家銀行的錢可要遭殃了。果然不出一個月,銀行裏一個職員因挪用公款而被抓走了。

去年父親剛去世時,媽便説她早就有預了,因為一盆爸送給她的常藤枯萎了,雖然她天天沒斷過澆水。她説,這盆常藤的,已經爛掉了,因此澆水也無濟於事。後來,醫院裏送來的化驗報告上也説明,儘管七十四歲的父親最後是摔於心髒病,但他體內百分之九十的動脈,已經全部淤了。爸並不像母親那樣是中國人,他是美籍英格蘭人。每天早上,他會下五片燻和三隻淌蛋黃的荷包蛋。

當媽準備到樹林道我們新居來做客時,我便又一次記起了她那非凡的特異功能,我很是忐忑不安,不知她會在我這裏看到些什麼。

哈羅德和我,很幸運能找到這裏安家。那是在靠近九號公路盡頭的一個三岔道上,這裏之所以沒有設任何標記,是因為標記一設上去,就讓附近住户給除掉,他們不希望那些推銷員、城市視察員來干擾這裏。往常從這裏到舊金山我媽那裏,只需開四十分鐘的車就可以到了。但這次把媽接出來,我們卻花了足足一個小時。直到車穿過擁擠的車,費力地拐過兩個拐角時,媽伸手輕輕地拍拍哈羅德的肩頭,疲憊地噓了一聲:“呵,這一路上夠你折騰了。”哈羅德笑着減慢了車速,但我還是發現,他那緊握駕駛盤的雙手十分緊張。我暗自高興,很有點幸災樂禍之。在擁擠的車中,他很顯得有點手忙腳亂,不是被後面已排成車龍的喇叭所催,就是差點撞上前邊一位老太太的別克。

對自己竟然還袖手旁觀,冷眼看着哈羅德的種種困窘,我也實在覺得太不像話。

但我又無法自持。早上,出來接媽以前,我倆剛吵過一架。他那樣錙銖必較,揮着手對我大聲嚷道:“當然該是由你來付滅蟲劑的錢。因為米勒格是你養的貓,那跳蚤當然也是你惹出來的,這筆賬就該劃在你份上,明明白白的嘛!”我們的朋友中,沒人會相信,我們會為了跳蚤而爭個喋喋不休。而且他們再也不會想到,我們之間,還有比這更奧妙的。

現在,媽要和我們一起住一個星期,因為她在舊金山的住宅,正在調換全部電線。所以,我們必得做出沒事人似的。

整整一路上,媽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們發問,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修了這麼個穀倉樣的亭子,還有那麼個四邊佈滿苔蘚的池子。而且,在另外兩畝空地上,種滿紅杉樹和有毒的陳樹。其實她本不是發問,只是在一遍一遍地表示:“哎呀,真會花錢,作孽呀!”當我們領她參觀房子內部時,她更是不停嘴地發問,迫得哈羅德只好一個勁地解釋:“你看,這細木嵌花地板的做工,那可全是手工的。喏,這大理石花紋的牆紙,也是手工貼上去,用海綿這麼一點點揩拭的。因此,花這麼些錢還是值得的。”她點頭表示同意:“原來,和用海綿揩拭,是那樣花費呀!”就這麼在我們房裏兜了一圈,她已找出了一大堆的不是:那斜條花紋的地板,令她覺得自己也在一個勁往一頭溜滑。而我們給她安排的客房,那簡直就完完全全像個馬棚,兩頭都是斜頂天花板。她甚至看得見躲在屋角里的蜘蛛,竄到半空的跳蚤。呸!呸!呸!就像熱油不斷濺出鍋外,儘管媽知道,我們花費了大宗錢財來裝修這幢房子,但在她眼中,這依然只是個馬棚不像馬棚,穀倉不像穀倉的棚棚!

這讓我很惱怒,為什麼她光看見我們的缺陷和不足呢?但當我再環顧四下時,又覺得她所批評的,實在也有其道理。這令我確信,在我與哈羅德間,她也一定預到什麼了。因為我至今還記得,早在我八歲時,她所跟我説過的一些話。

媽曾瞟了一眼我的佈滿米粒的碗底後,隨即預言,我將嫁給一個壞男人。

“哎呀,麗娜,”好多年前,一次晚飯後,她這麼對我説“你將來的丈夫,將是個麻子。你碗底留剩幾顆飯粒,他臉上就有幾顆麻子!”媽一邊收起我的飯碗,一邊又接下去説:“我就知道有這麼個麻子,又魯又討厭!”我立時想起一個討厭的鄰家男孩,他臉上就是佈滿麻子,而且真的就與米粒一般大小。他約十二歲左右,叫阿諾德。

每次我放學回家走過他家門口,他就往我腿上彈彈弓,有一次,還故意用自行車來壓我的洋娃娃,把她的小小的腿都壓碎了。我才不要這個兇狠的男孩子來做我丈夫。因此,我從媽手裏奪回那飯碗,幾筷子就把碗底的飯粒划進嘴了。然後扭過頭對媽得意地一笑,相信我再也不會嫁給阿諾德了。我將要嫁給一個,臉龐像我手中瓷碗一樣光潔的丈夫。

但媽對着我嘆了口氣,搖搖頭,説:“可昨天、,你也吃剩下飯粒了。”對啦,我想起還有前天,再前天…我的八歲的心,幾乎無法承受,要接受這麼個既定事實:我將來的丈夫,就是那個可惡的阿諾德。在我想象中,阿諾德臉上的麻子在不斷擴大,最後,他整個臉龐,就變得像月球表面的隕石坑一樣,坑坑窪窪的。

這段孩提時的一幕,原應回憶起來很美好很有趣的,但事實上,每每憶起這一幕,我總有一種深沉的負疚。我對阿諾德的憎惡發展到後來,終於導致他的死亡。

當然,這或許僅僅是出於巧合,但我深知,當初,我確實有咒他死亡的意圖。因為,我一直在絞盡腦汁,想着怎樣才能避免那個可怕的麻子丈夫。

在媽跟我提及麻子丈夫的那個禮拜裏,我在主學校看了一部頗令人心驚跳的電影。只記得老師把燈光扭熄了,然後,對着我們這滿場的,吃得雪白壯、營養過剩的華裔美國孩子説:“看了這部電影,你們就會明白,為什麼我們應該將收得的十分之一,奉獻給上帝,為什麼,我們要為上帝工作!”她説:“我要你們自己算一下,每個星期,你們下多少薄餅,糖果,棗子…然後再跟電影裏看到的比一比,再想想,什麼才是生活中真正要祝願的。看!在非洲、印度,飢餓把人折磨成怎樣了…”接着,放映機“咋咋”轉起來了,銀幕上顯出了奔赴非洲和印度的教會人士的身影。這些品格崇高的志願者們,自願為這些麻風病人服務,夜陪伴着他們。那些四肢潰爛的病人看着好可怕,臉上佈滿瘡疤,淌着黃水。要是媽也看了這部電影,準又有話説了:“喏,那些總喜歡剩飯菜的孩子,將來就等着和這些面目可憎的男男女女結婚吧。”電影結束後,我忽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我想唯有這個辦法,才能逃嫁給阿諾德的厄運。於是,我開始在飯碗裏剩下更多的飯粒,後來,不僅米飯,我還吃剩大量的油玉米花,白三明治。一次,甚至當我咬下一口糖塊,看到裏面凹凸不平的黑糊糊的糖餡時,我也將它扔了。

我考慮過,阿諾德不一定會患上麻風,而且也遷到非洲,最後死在那裏。但是,心裏卻也隱隱地希望他會這樣…

阿諾德是在五年後死去的。那時我十三歲了,長得瘦,厭食,倒不是因為阿諾德的緣故,我早已把這件事給忘了。我之所以節食,只是出於一般十三歲的女孩子的普遍心理。經常在走出家門的轉角處我就把媽給我準備好的午飯袋扔進垃圾筒了。那天早上,我在早餐桌邊,等着媽給我準備我的午飯袋,正在一邊用燻蘸着蛋黃往嘴裏送,一邊看報的爸,突然叫了起來:“哎呀,”他手裏仍舊不住地把燻往蛋黃裏蘸,他讀着:“…阿諾德·雷斯門,”他抬眼説“就是我們在奧克蘭一個鄰家的男孩子,死於麻疹併發症。真可惜,他剛剛在加州的海華德大學學習,他計劃做個足疾大夫。

“醫生們施盡醫術,都無法挽救他的生命。他們説,這樣的病例,一般只見於十歲到十二歲時得了麻疹的未成年患者。患者母親説,阿諾德在十二歲時,曾得過麻疹。”爸又接着往下讀“這個十七歲的男孩發病時,就陷入昏…”

“麗娜,你認識這個男孩子吧?”爸問我,我只是站着不出聲。

“真不像話,”媽雙眼盯着我“不像話!”我想,她大概把我的心思看穿了,她一定清楚,就是我致使阿諾德死的。我嚇得渾身打顫。

那晚,我從冰箱裏偷了半加侖的草毒冰凌,躲在自己房裏,一匙一匙硬往嘴裏。幾小時後,我坐在卧室外的防火梯上,把它們全部吐個光。我至今不理解,為什麼往肚裏嚥食物時,我覺是那樣恐懼,而嘔吐過後,反而十分舒服。

確實是我令阿諾德致死的。我一直以為,這決不是什麼異想天開或神經過之説。或許,他確實曾命定要做我的丈夫的,否則,在這麼個紛繁混沌的世界上,怎可能會有這麼湊巧的事?為什麼阿諾德偏偏要挑上我,來挨他的彈弓丸呢?為什麼在同一年裏,他患了麻疹,而又在這同一年裏,我開始有意識地憎恨他?當媽一説及我要嫁個麻於丈夫,我就會首先想到阿諾德!然後,我會恨他恨得那麼深。恨,是不是痛苦的愛的必然結局?

我最後強迫自己排斥這些可笑的推測,可我還是無法擺這樣的臆斷:我得到了報應,我沒有嫁給阿諾德,但我卻嫁給了哈羅德!

哈羅德和我,在同一個建築公司做事。那家公司叫利伏尼聯合公司,只是哈羅德·利伏尼是合股老闆,而我,只是普通僱員。我們是幾年前相識的,那時,他還沒有籌辦利伏尼公司。那時我廿八歲,是計劃助理。他三十四,當時,我倆都在亨德凱萊·戴維斯部門,任餐館設計。

我們開始經常共進工作午餐,談論我們各自的設想和心得,而且通常是平分付賬。雖然通常,我只點一丁點拉,因為我向來習慣節食。直到我們開始正式約會外出晚餐時,我們還是平分付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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