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是牢靠的支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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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因為我一直過得太快樂了,於是,我逐漸不斷嚐到痛苦,可哪怕我在最快樂的時候,我的眉上端,也總跳動着一種怯然和不安,漸漸地,這種不安開始下移,一直潛到我心裏,而且,開始變成現實。
我丈夫為着生意上的一些事務,開始去北方旅遊,那是在我們結婚以後不久,可是直到我的肚子隆起時,我們的旅途還沒結束。
北邊的風是寒冷的,它入骨髓,血
都會為之凝凍,這股呼嘯而過的朔風,把我丈夫也從我的牀上挾持走了:我從小姑母那裏得知,他姘上了一個戲於。
這樣熬了一陣,當我逐漸已由對他失望變得憎恨他時,我的小姑母又告訴我,他還有好多姘婦:舞女,美國太太,女,甚至他的一個比我還要年輕的表妹,她神秘地去了香港不久,我的丈夫也一下不見影蹤了。
這一切我都應該跟我女兒麗娜説一説:我曾是那樣漂亮且富有,任何男人都夢想着能得到我,可我卻遭到自己丈夫的冷落和遺棄。那年我只有十八歲,可青卻已離開了我。一度,我真想投水自盡,做個披頭散髮的冤鬼。我也該告訴麗娜,正因為我恨死了這個男人,所以我殺死了子宮裏的孩子。
墮胎在中國,算不上犯罪,可當時在我,總有點手軟,但想到那是那可惡的壞蛋留在我體內的孽種,我就咬咬牙要將它去掉。當護士們從我體內取出這團已沒有生命力的血塊時,她們問我如何處置它,我給她們一張舊報紙,讓她們像魚販子一樣,把那血塊往報紙裏一裹,然後往太湖裏一扔就得了。
現在,在我的女兒麗娜眼中,我完全是一個小老太婆了,那只是因為,她用體的眼睛來看我。如果她學會用心靈的眼睛來看我的話,她將會看見一個雌老虎般的女人,那她就得小心點了。
三我出生的那個虎年,可真是個壞年頭。反正那年晦氣,農村裏瘟病蔓延,城裏人心惶惶,那年出世的嬰兒都養不大…
這個瘟神足足在邊上逗留了四年,可我,卻奇蹟般地在它的陰影下活了下來,那是在好多年以後,我已長大成人時,媽才告訴我的。
自從丈夫背叛我之後,我開始變得心灰意懶,成天披頭散髮就像落水鬼一樣。
我乾脆把衣服覆蓋在鏡子上,連鏡子都不願照了。終於,我離開了夫家,回到自己孃家去了。
後來,我住在上海郊區的一個堂叔家裏,在那裏無所事事地過了十年。
他們全家待我很好,因我是作為堂叔的乾女兒而與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家的房子已是很舊了,擠着三房人家,但我並不是為貪戀享福而去的,我去那裏,尋到一份我追尋已久的安寧和古樸之風。在那裏,來往的親戚,都是一些土頭土腦的農人,我們就在油膩昏暗的廚房裏進餐,稍不留神,蒼蠅就會黑壓壓的、赤豆般一片地停在你的飯碗上。
我就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了十年,不再是一個姑娘而成了個遭遺棄的婦人。我開始嚮往城裏的生活。那裏的人,就像鄉下的蒼蠅一樣,黑呼呼地一簇一簇,到處都是,那裏,男女的往隨便且無人理會。
我穿上時新的套裙,燙起了頭髮,把自己重新包裝了一番。我對多年閒散在家的生活已厭倦了,於是,我決定做個職業婦女,我當上了售貨員。
我重又變得漂亮人了,這本身是上蒼賦予我的禮物。我的穿着,甚至比商店裏出售的更昂貴更講究。我勤勤懇懇地做着自己的本分工作,就是在這裏,我認識了克利福德·聖克萊爾,這個大個頭白皮膚的美國男人,是來我們店裏買削價衣服時與我相識的。
“聖克萊爾先生。”他用英語自我介紹。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就有一種預:我會嫁給他的。
“這樣的名字,像聖人的:聖彼得、聖約翰…”他接着用蹩腳的漢語説。
當時我對他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反正無所謂,但是我卻十分清晰地明白在我和他之間,總會有點什麼。
聖克萊爾以他獨特的方式追求了我四年。雖然我不是老闆,可他總是客氣地招呼我,與我握手時,久久握住我的手不放,以至在他的汗濕的手掌裏,我的手也被握得濕津津的。他儀表端莊,乾淨整潔,直至我們結婚後,他還保持着這種良好的儀態。只是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外國人特有的臊味,怎麼洗也洗不掉。
他很殷勤,太殷勤了。他經常送我一些小玩意兒:銀質打火機,車玻璃制的針等等。他送我這些小玩意時的神情,活像一個百萬富翁把什麼稀罕之物送給一個鄉下姑娘似的。
我倒不是存心搭架子,只是我從小家境富裕,好東西我實在見得太多了,別人甚至都無法想象。但我還是每次都有禮貌地接受了他的禮物,並表示恰到其分的謝,不冷漠他,也不鼓勵他。可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嫁給他的,所以,我便把這些毫無價值的小玩意兒,小心地包上後存放在一隻盒子裏。
女兒麗娜一直以為,是她爸爸,把我從那貧困的生活中解救出來。她既對又錯。
麗娜不知道,她父親像狗等在店前一樣,足足耐心地等了我四年,最後我是怎麼答應他的求婚的?那是直到1946年的事。
一封天津來信告知我,我丈夫死了。在我未打開信以前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死了。果然,他是死了。他被一個年輕的女傭人殺死了。在他玩厭了又企圖把她扔開時,她用一把利刃刺死了他。
我想我早忘記他了,但一旦得到他的死訊,我還是覺得一陣鑽心的痛苦:這個好鬼,什麼香的臭的都往牀上拉,連傭人都要,現在好吧,活該呀!痛苦過後,我又
到一片無垠的空虛。
立時我決定了,我決定讓聖克萊爾娶我。
聖把我帶到美國來,這裏的居室,比我在中國住的更小。穿着大號的美國衣服,做一切原該是保姆乾的活,笨拙地卷着舌頭講外國話,學習過西方的生活。我還生了一個女兒,她似與我隔着一條河,我永遠只能站在對岸看她,我不得不接受她的那套生活方式,美國生活方式。
這一切,我也只能聽之任之,時間久了,我也漠然了,無所謂了。我再也不是一隻生龍活虎的雌老虎了,早在我答應嫁給聖克萊爾時,我已只是一個沒有人氣的活鬼了。
我能大言不慚地對女兒説:當時,我愛你爸爸嗎?確實,這個男人每晚暖着我的雙腳,稱讚我燒菜的手藝,當我給他生了個小虎女,當我重番拿出我小心保存好的那些他送我的小玩意時,他竟動得哭了。
我怎能不愛他?但是,那再也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的愛,那只是一種幽靈般的愛。你知道什麼叫幽靈嗎?那種觸不到摸不到,虛無飄渺的影子…
不過現在,我很愛聖,我們互相深愛着。我對他傾訴了多年來一直隱藏着的過去。現在,我該把這一切也告訴我女兒,我不甘心把這一切帶入墳墓。
這就是我要做的。多年的磨難和痛苦,令我對一切預兆更加和靈驗。我得用痛苦的尖角去戳痛我女兒,讓她醒悟過來。她會與我今起來的,因為我倆都屬虎,鬥本是老虎的本
,但我會鬥勝她的,因為我愛她。
我聽見,樓下女兒在與她丈夫講話,那純屬毫無內容的泛泛之談,他們只是貌合神離地生活在一個屋頂下。
早在花瓶砸碎以前,我就知道茶几會掀倒,花瓶會打碎,女兒會上樓來查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