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蠟燭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紅蠟燭——龔琳達的故事一我犧牲了自己的一生,只為了履行父母許下的一個諾言。這在你,是會不以為然的。因為對你,許諾算不了什麼。女兒應諾來吃飯,但如果她頭疼,或者因為車,也或許電視正在播放一部她不願錯過的影片,這時在她,應諾,就不存在了。
那天你沒能來,因為不願錯過那部影片,於是我也順便看了看那影片。影片中那個美國兵,答應將來回來與那女孩子結婚的。當時她動得哭了,他則一個勁地説:“我起誓,我起誓!親愛的。我的諾言就是金子呀!”然後,他把她推倒在牀上。但是,他卻一去不復返了,他的金子,就像你吊在脖子上的那種——只有十四k。
對中國人説來,十四k金算不得真金。摸摸我的鐲子,它們肯定是廿四k的,足赤的純金。
現在再跟你講這些,似已太遲了,已來不及再改變你,但我還是要跟你嘮叨幾句。因為我着實為你的孩子擔心。我一直害怕着有一天,你的女兒會對我説:“外婆,謝謝你的金手鐲,我會永遠記住你的。”但是後來,她會把自己講過的忘個光,她會忘記,她曾有過一個外婆。
二後來,那個美國兵回家鄉,向另一個女孩子求婚。那個女孩鳳眼低迴,滿臉羞怯,因為她以前還未想到過呢。最後,她垂下雙目,她明白,自己鍾情他了。她答應了,於是,他們就再也不分離了。
但我的婚姻,卻完全是另一回事。村裏的媒人上門來提親時,我還只有兩歲。
從來沒人跟我提過這,但我卻能清清楚楚記得當時的情景。那是一個炎炎的夏,烈
烤得路面堅實幹裂,塵埃滾滾。連知了都熱得一個勁地疲叫。我們在果園裏樹陰下坐着,傭人們和哥哥們,正在忙活着摘梨子。我被抱在媽媽汗津津的懷裏。這時,來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的聲音很奇怪,講話時就像嘴裏含着一口水似的。
我長大了後才明白,這是北京口音。
那兩個女人端詳了我一番。那個北京口音的女人,淡淡地化過妝,顯得很温和。
然而另一個女人臉龐糙得就像開裂的樹皮,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個北京口音的女人。
當然,我現在知道,那個長着樹皮樣臉龐的女人,是村裏的媒婆。而另一位女人,就是洪太太,是那個男孩,我將受媒的之言必得嫁的那個男孩的母親。中國人所謂的女孩子是賠錢貨,其實也未必一概如此,那得取決於是怎樣的女孩子。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卻是個名副其實的“千金”猶如一塊誘人的噴香的可口的甜點心那樣遭人饞呢。
那媒婆不住地向洪太太誇耀着我:“看呀,就好比駿馬配上金馬鞍,多般配,真個應着門當户對這句話了。”她説着,捏着我的小手輕輕地拍着逗我,我卻把她的手推開。洪太太則在一邊着濃濃的捲舌音低聲咕噥了一句,認為我的脾氣興許比較倔,然而媒婆卻笑着説:“哪裏,哪裏!看小姑娘長得多壯實,將來可就能派大用處啦,待您年老事高了,她會把你侍候得週週到到的。”洪太太只是沉着臉,俯首湊着我左右端詳着,似在掂估着,一旦聯上這份姻親,將是福是禍?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當時那副神情,一對骨碌碌的睜得滾圓的眼睛,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細細察看過我一番後,她終於咧嘴笑了,一顆亮燦燦的大金牙,炫得我眼睛生疼,看她那齜牙咧嘴的模樣,就像恨不得把我一口
下似的。
就這樣,我與洪太太的兒子訂婚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比當時的我,還要小一歲,只是一個襁褓裏的小頭。他名叫天餘,那個“天”字,足以説明他有多麼尊貴重要“餘”就是剩餘的意思。因為他出世時,正是他父親病危,家裏人害怕他會死,而天餘,將保存他父親尚未散盡的
魂。豈料他父親的病後來好了。他祖母擔心那些陰府小鬼不甘心,會在天餘身上索命償抵,因此對他倍加愛護,成天含在嘴裏怕化掉,託在手裏怕吹掉,反正對他百依百順,他完全給寵壞了。
即使後來我知道我將嫁給這麼個糟糕的男人做子,可我卻不敢違抗,只能認命。現在我才瞭解,當時鄉下的守舊老式的家庭,就是這樣的。我們家的生活節奏,總要比其他人慢幾個節拍,恪守迂腐愚蠢的舊俗。在當時有些城市,男人家已能自由選擇自己的
子,當然最後還是要得到父母的允許。可這種新思
與我們家無緣。
因此對其他城市的種種新時代氣息本也無從嗅到,就是聽到的那點片言隻語,也被指責為傷風敗俗之談。街坊們都在
傳着這一類故事,講的是那些兒子們,是如何受老婆的挑唆,不顧年邁的雙親苦苦哀求,將他們趕出大門。因此,太原的母親們,寧可遵循自己挑兒媳的舊俗,挑個能管好自個丈夫,又孝順公婆,能持續夫家香火的媳婦。
因為我已經許配給洪家做媳婦了,所以家裏似已將我看待成別姓人。每每當我把飯碗捧得太湊近自個時,媽媽就會説:“看呀,洪家的媳婦這種吃相!”我媽媽不愛我。所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早晚是別人家的人,所以她對我已不存任何期望。
其實,我是個非常聽話的孩子,只是有時,如果我覺得身上太熱,或者哪兒不舒暢甚至病了,我就會顯得無打采,哭喪着臉,每每這時,就會引出我母親一大堆的數落。
“瞧你那副醜樣,要是洪家變卦了,我們全家的臉,可就沒處擱了。”於是,我嘴一歪,就哭了,這樣,我就更醜了。
“我們不怕,”母親自管往下説“我們已經訂好婚了,這是賴不了的。”這時,我就哭得更響了。
直到八九歲上,我才見到自己的未婚夫。那時我的世界,就是太原市郊外的村裏一個院落,我就住在那裏。我們家住的是個普通的兩層的小樓,再加上兩間後房,那是廚房和下房。我們家那個院落,位於一個小山坡上,那座小山坡,我們稱它為“三重天”其實,那隻不過是個由汾河水衝擊下的沙土積澱而成的小土墩。在我家院子東牆外,就是那條蜿蜒而過的汾河。父親説,它專喜歡食小孩子,有一次,它
沒了整個太原城!這條河
,在夏天時是黃濁濁的,到了冬天,在河面狹窄水
湍急的地方,是一片藍綠,其他地方,則結着白晃晃的冰層,彌散着
人的寒意。
我至今還記得,過年前,家裏在河裏捕到好多好多活魚。捕魚只需敲開冰層就成,因它們正在冰層下安眠,所以極容易捕撈,一條條都是活蹦亂跳的,即使將它們開膛剖腹扔進油鍋,那尾巴還在甩個不停呢。
我第一次見到未婚夫時,他正在嚎陶大哭,那是給爆仗嚇着了。他咧着嘴嗚嗚大聲哭號着,儘管他已不再是個嬰兒了。
再一次見到他,是在某家的滿月酒席上,他坐在他祖母的膝頭上,我想,他那樣的個子,會把祖母那把老骨頭給壓碎的,他應該早已過了坐膝頭的年齡。而且他挑食得厲害,幾乎什麼都不愛吃,只見他皺着鼻子把頭扭來扭去的,就像人家把什麼臭醃菜硬給他似的。
因此你看,我對自己的未婚夫,是生不出那種你在電視上見到的卿卿我我之情的。在我,這個男孩子更像我的一個不討人喜歡的表兄弟。我已學會了尊敬洪家的人,尤其是洪太太。每逢我媽把我推到洪太太跟前説:“喏,陪你媽説説話。”這時我就會好納悶,不知她指的“媽”是哪個媽。因此,我就會先回首看看自己的媽“失陪了,媽。”然後再招呼洪太太,給她端上點心。
“請用,媽!”我記得一次,我端上的是燒賣,還有一次,是那種我愛吃的小圓子。我媽對洪太太説,這些糯米小圓子,是我特地為她做的,其實一切都是廚師代辦的,我只是在它們給盛在碗裏時,摸了摸那熱氣騰騰的碗邊。
十二歲那年,我的生活突然變了個樣。那年汾河閘水災,洪水沒了整個平原,毀了我家的麥地,連我家的房子都無法住了,當我們下樓時,屋裏的地板和傢俱,都被覆蓋在混沌沌的泥漿中。院子裏,滿是給連
衝倒的樹幹,倒坍的牆垣和淹死的家畜。在一片劫難面前,我們真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沒有什麼保險公司會賠你一百萬美元,反正是遭了災,就只能咬牙認命。除了離鄉背井南遷外,再沒生路了。當時我舅舅,在無錫市——靠近上海西邊的一個小城市,開着一爿麪粉廠,我們家決定去投奔他。但這個“我們家”裏,再也不包括我了。父親認為,我已十二歲了,可以離開孃家過門了。
因為到處是一片泥濘和坑窪,本僱不到車,所以,父親不得不撇下一切沉甸甸的傢俱和被褥細軟之類,以此作為我的嫁妝。我們家是很講實際的。我父親説,我的嫁妝已十分豐厚了。但他還是阻止不了母親給我的“私房”——一條紅寶石嵌鑲的項鍊。當她將此扣到我頸脖上時,動作顯得過分地
重,所以我想,她此時是很悲傷的。
“要聽洪家的話,不要給我們家丟臉。”她説“高高興興地去吧,實在,你也算很幸運了。”三洪家的房子,也在汾河邊上,因為它的位置比較高,所以當我家受淹時,他家的房子竟然完好無缺。我這是第一次意識到,他家的門第,要比我家的高,他們現在看不起我們。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洪太太和天餘,整天要鼻孔朝天對着我了。
我來到洪家那磚木砌成的拱門前,穿過一個碩大的庭院,便看見有幾進低矮的房子,那是儲藏室和下房,而主樓,位於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