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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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秀美卻夷然得很,她並不在乎卓文怎麼樣看她,只要他又回來了,生活在她身邊,她就很高興了。她想,或者是自己的許願成功了吧?她在菩薩面前磕了那麼多頭,磕得青磚也塌下去一塊,到底把個丈夫給磕回來了。這一回他大概不會再走了。雖然現在他對自己還不理不睬,但是隻要自己侍候好婆婆,帶好兒子,總歸有一天,他會回心轉意的。
卓文亦不是沒有想過就這樣同秀美言歸於好,可是想到黃裳,心頭畢竟傷痛,不願自己負了她。自己已是負了秀美的了,不能再負了黃裳。一生之中,他總要至少對一個女人負責任。他想,如果今生今世回不了上海,就讓黃裳成為自己心頭永遠的一玫瑰刺吧。玫瑰的刺越利,扎得人越痛,那玫瑰就開得越鮮豔,香味也越濃郁。
想到動情處,他忍不住以草鞋擊地,和着《紅樓夢》裏賈寶玉紅豆詞的格調唱起來:“夢不醒温柔鄉里情意重,唱不完富貴叢中香氣濃,舞不落楊柳枝上樓頭月,説不了海誓與山盟。
飲不幹咖啡美酒醉風,畫不出紅袖欄杆十二重。
留不住的青山綠水,惜不盡的暮鼓晨鐘。
呀,忽一似夢易散隨雲散,桃花飛逝月明中。”他並不知道,當他這樣偉大地傷
着時,黃裳已經悄悄地來了。
自從和柯以一番談話之後,黃裳更加思念卓文。這時候,她已經不再盼望卓文回來,反而開始考慮自己去找他。
“我縱不往,子寧不嗣音”子既不嗣音,便只有吾自往之了。
可是明知家秀和崔媽説什麼也不會放她獨自遠行,只得暗暗準備了起來,將幾件洗換衣裳打包收好,又將幾件值錢首飾包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好容易等到黃帝百,家秀攜了崔媽去掃墓,因黃裳病着,便不要她同行。然而家秀一走,黃裳便將
藏的包裹取出來,到依凡面前磕了頭,
淚説:“媽,我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現在時局不穩,如果我就此回不來,媽你一定要自己保重啊。”依凡自從黃帝死後亦發呆了,平時話也難得多説一句,這會兒卻若有所悟,伸出手來撫摸着女兒的頭,嘴裏輕輕哼着歌兒,仍是那首“你是七層寶塔我是塔檐的風鈴”黃裳更加傷心,又重新磕了頭站起,再抱依凡一下,便轉身下了樓。幾個洋僕看見她離開,瞪着藍
眼珠子,嘀咕了幾句,卻照例不會多問。這便是洋僕人同中國傭人的不同,這要是擱在崔媽,是必定羅嗦個不休的。但是洋僕人卻懂得把僱傭只當成一份工作,只管幹自己的活,多一句話都不會多説。
這是黃裳第一次乘船。經過重慶時,江上起了風。黃裳本來已經暈得厲害,這時候更是吐得七葷八素,滿眼裏只見紅的綠的黃的藍的亂飛,滿耳聽到鐃呀鈸呀鑼呀罄呀亂響,滿嘴裏酸的苦的辣的鹹的滋味亂湧,趴在甲板上,恨不得把肝呀腸呀胃呀膽呀一齊嘔出。
好容易下得船來,三魂已是走了七魄,好歹沒有就此上了望夫台。一路打聽着來了蔡家村,開口剛剛提起蔡卓文,那拄着鋤頭站着眼神兒不錯盯着她看的半大小夥子已經“呀”的一聲,拔腳飛奔起來,被問的老者便出一臉曖昧的笑,道:“這小矮腳虎,打兔兒栽栽的,倒是蠻靈光的,你跟着他走,不會錯的。”黃裳於是便跟着那“小矮腳虎”走,經過一路的雞鴨鵝屎,蓬窗竹門,土牆泥垛,牛圈茅坑,迤邐地來在村尾一個獨門小院。院門敞開着,一目瞭然那院中稀落的幾叢菜蔬,兩棵果樹,一個男人打着赤腳蹲在樹底下就着泡菜喝稀飯,低着頭“
溜
溜”地正酣暢,一隻大黃狗在他腳底下打着轉兒,希望間或能掉下一點殘渣來讓它與主人同樂。
那“小矮腳虎”
“碰”一聲,將本已開着的門再踹得開一點,揚起嗓門叫着:“鐲子叔,有個婆娘找你。”
“做啥子事嘛?”那被稱做“鐲子叔”的男人着標準的鄉音困惑地抬起頭來,
出一臉的胡茬,自下巴一直連到眉端去,頂着縱橫的幾條抬頭紋,彷彿是舞台上緊鑼密鼓後的一亮相,燈光照處,萬籟俱寂,只襯着令人驚愕的一張臉——那,那是她的親人哪!如何竟落魄至此了?
黃裳震驚地望着,一時竟是無語。在上海時他大氅西服的身形忽地閃現出來,面如古玉,鬢腳烏青,腳上一雙皮鞋光可鑑人。那個永遠衣冠楚楚的蔡卓文,那個出則汽車進則酒店的蔡先生,同這位打着赤腳的“鐲子叔”果真是同一個人麼?
卓文看到黃裳,卻似乎並不驚訝,而只覺得漠然。
“你怎麼來了?”他説。眼中是這樣地冷,冷得令人發抖。已經是天,河裏的水也化了。可是他的眼神,卻仍然結冰。
“我來看你。”黃裳一陣惶惑,同時又深深地委屈,她沒想到見面會是這樣的,怎麼會這樣呢?她歷經了千難萬險來見他,好險沒死了,原以為他會動,會驚喜,可是,卻是這樣。
“我不能不知道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我不放心。上海下了通緝令。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全。”她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女學生,在向老師解釋自己的錯誤,然而越描越黑,越描越黑,最終真的也成了假的,紅的也成了黑的。
“通緝令?”他嘿嘿地笑起來,聲音奇特而陰森。
“通緝令…”他重複着,沒有什麼實在的意義,只是單純地重複。他的眼神,他的聲音,滲入這背景中,嚴絲合縫。他身後的長竹竿挑着幾件洗乾淨的舊衣裳,灰藍的,被太陽曬得薄而透亮,在風中依依地搖着,像一面旗。他身上也穿着一件同質地同料的灰藍衣裳,前襟敞開,
出狹長的一道
脯,也像一面旗。還有他腳下的石墩,青灰紫褐,陽面被磨得錚亮,而陰面結着青苔,都像是旗。這些旗子一起搖動着吶喊着,沒有聲音,可是殺氣騰騰。
黃裳呆呆地看着這一切,太陽暖暖地曬下來,可是她心裏有一種寒肅的覺。她將手伸進隨身帶來的揹包,取出一長條油紙包裹着的東西來:“我給你帶了這個。路上遇到風
,不知道打濕了沒有。”卓文並不起身,就蹲在石墩上接過來,一層層打開,如同一層層剝出她的心——那是一盒煙,大支的雪茄。他把它們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彷彿在猶疑下一步該做什麼。
雪茄煙悉的味道令他心酸,也益發覺得悲哀。悲哀在這樣的境地相逢。他原本想,她的心是比秋
長空那般
朗清遠的,而他是劃過天空的一隻雁。雁飛得再高,終究要棲於野,那是天空不必知道的方向。天空只要記得雁曾經的鳴唳也就好了。
他轉身離開,他希望留給黃裳的,是一個英雄的背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的一種蒼涼深刻。可是現在,她偏偏尋到了英雄的故鄉,雁落的泥潭。
她見到的,並不是一個落難的英雄,而只是一個還原的農民,這不能不讓他驚怒莫名。
這時候門簾一挑,從屋裏走出四個人來,打眼一看便知,是媳婦攙着婆婆,哥哥拉着弟弟,那種打死一窩爛死一塊的至親骨的味道是十里外也聞得出來的。都穿着灰藍的衣裳,本
是淺的,補丁的地方略深一點——但也許補丁的顏
才是本
,
久洗得白了,因為貼到身上的年代不同,所以深淺不同——四人見了黃裳都是一愣,做媳婦的先招呼起來:“孩子他爹,家裏是來了客了嗎?怎麼也不叫人坐下?”做婆婆的到底老道些,不忙親熱,且打聽不速之客的來龍去脈:“喲,這是誰家的閨女,好齊整人兒。”卓文這才站起來,將飯碗隨手擱在石墩上,那大黃狗立刻跳跳地往前湊。卓文只得又端起來,眼看着地咕噥説:“這是黃裳,就是那個我在上海娶的媳婦兒。”
“那個上海娶的媳婦兒”這句話在語法上也許沒有什麼問題,可是在情上,卻是大大地不合理。黃裳忽然
到恐懼“上海娶的媳婦兒”就只該呆在上海吧?如何竟跑到酆都蔡家村來了?彷彿電影中的人物跑進現實裏來,如此地格格不入。蔡家村,顧名思義,住的都是蔡家的人,她,雖然嫁了蔡卓文,可她算得上是一個蔡家人嗎?況且,既然他要特地強調“那個上海娶的媳婦兒”自然就該另有一位“這個”有一位“村裏娶的媳婦兒”了。是面前這位扶老攜幼聲勢浩大的賢媳嗎?然而他不是離婚了麼?怎麼她還在這裏?還管他的媽叫媽,而他的孩子也管她叫媽?
尚未理清楚這些個人的關係,那老太太蔡婆婆已經咋唬起來:“喲,那是貴客了,還不快請進屋呢?”故意地把個“客”字咬得很重,支使着兒媳婦“真是的,小家貧户,也沒什麼可招待姑娘的,秀美,去洗幾個果子給黃姑娘嚐嚐。我這個媳婦什麼都好,就是沒眼價兒,也不知招呼客人。”又嗔着兩個孩子“怎不叫人呢?叫呀,叫姨。這是你爸外邊娶的婆娘,擱在過去,你們應該管叫二孃的,現在不作興了,就叫姨吧。叫呀。”黃裳只覺得老太太腦前腦後都是眼,渾身上下都是嘴,飛釘箭地,令她全然難以招架“外邊娶的婆娘”
“上海娶的媳婦兒”在這裏她是沒有名字的,只是一個外來者,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填房”忽然間,當年父親在煙榻上褒貶阮玲玉的話驀地兜上心來——“那陶季澤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這阮玲玉也是,鬧來鬧去,還是給人做小”——如今想起,分外刺心。她望着卓文:“你説你離了婚的。”軟弱地,彷彿求證。
“我沒有騙你,我的確離了婚,不過她不肯走。”便是這一句,再沒有其他的話。
這是實情。可是她的心仍然被刺痛,一陣陣地往下沉,直沉進不見底的深淵去,周圍一片漆黑,永遠沒有着落,誰來救她?她求助地望着卓文,然而他的眼中只是無情,只是難堪,只是疏淡遙遠。他的呼清晰可聞,甚至她能
覺得到她的髮絲拂着他的衣裳,但他們已是遠了,遠在天邊。
她伸出手,伸向虛空:“卓文,救救我。”她以為是在高喊了,可是實際上沒有一絲聲音。她忽然意識到,自小她是痛恨繼室的,可是如今她自己也做了人家的繼室了,卻還沒有當年孫佩藍的威風,甚至不能真正得到人家人的承認。
她還想再喊,卻突然張開嘴,一口鮮血噴出,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