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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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他盡了淚,傷碎了心,他卻只是看不到。他負她,他終究是負她!他負了她!可是她能夠怎麼樣呢?
看着這負心的人,她的男人,她除了淚,又能夠怎麼樣呢?
“我若得罪了你,你會怎麼樣呢?”不,她不能怎樣。
她做不成“水漫金山、血洗全城”的白娘子,也做不成“剛烈執拗,有仇必報”的阿修羅,她甚至不能像她自己説的“以一生一世的眼淚來懲罰,教你不安”即使他負她,她仍然是愛他,甚至不忍在他逃難的困境中再增加他的愁苦。
她想起那次他負了傷從南京回來,對他講起前警政部長李士羣的事來,説他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會不明不白地死掉,當時嚇得她一個勁兒説:“你不會的,你不會的。”但是現在她知道,未必不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卓文一生中有太多的不由自主,不知做錯多少事,現在本人和汪政府都在抓他,可是重慶軍統對他也未必有好
,今天他雖然歸農,可是畢竟還是活着的,難保明天還可以再看見他。
她開始真心地疼惜起他來。時間無多,單是凝望懷擁抱已不足夠,哪裏還有空閒抱怨?
她決定原恕他。一切都原恕。
只要她還愛他。而他,曾經愛過她。
她低下頭,將手深深進他的頭髮,淚水滴落在他脖頸。
卓文也醒了,首先搶進眼中的,是黃裳淚的臉。他的心忽然就軟弱了下來。清晨時分,正是一個人內心最真實最虛弱的時候,完全未經掩飾,這一刻,他想不到時局動盪,前途渺茫,也想不到重情薄義,明哲保身,只想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永不分離。
一時間,他真情,上前抱住黃裳,軟弱地叫:“阿裳。”黃裳哭着,環抱他的脖頸,艱難地説:“我知道你想我走,但是我想好好看看你,我再呆幾天就走,一定走。”卓文愣了一愣,完全清醒過來,她終於答應走了,答應分手了。幾天來,他最煩惱的就是怎樣才可以勸得她放手。沒想到,她終於不等他開口,便主動應承了。他只覺如釋重負,然而與此同時,他
下淚來:“要走,也得等病好了再走,好叫我放心。等你病好了,我好好地陪你在鬼城裏玩一天。”是個鬼城,他們兩個走在陰陽路上,他們也就成了兩隻鬼——如果真是鬼也就好了,可是他們還要回到那人世去。而人世間,是有着比鬼域更多的煩惱和苦悶在等着他們的,其阻礙,比人鬼殊途更加絕決。
一路上,卓文不停地講些有關鬼國酆都的傳説。其實那些黃裳在《西遊記》、《封神演義》,還有《聊齋》上都曾看到過的,可是仍然願意聽他説。走在陰陽路上重複那些傳説時,有一種陰森的親切,彷彿死了的人向活着的人敍説前生的事。
“相傳漢代時候有兩個道人,叫做陰長生和王方平的,在這平都山上得道成仙,白飛昇。後人把他兩人名字連讀,就叫‘陰王’,而這個都城,便成了‘陰曹地府’、‘鬼國幽都’。城裏有奈何橋、玉皇殿、鬼門關、黃泉路、孟婆樓…”
“孟婆樓還有得孟婆湯賣沒有?”她問“小時候,聽老輩人講得最多的就是這個。”
“講什麼?説喝了孟婆湯就渾忘前生、往事不記是不是?我以為這倒是一件善事,人生在世,那麼多苦楚艱辛,這輩子已經難堪其苦,還要記到下輩子去,豈不更加辛苦?”她看他一眼,沉不答。
已經是天了,可是涼意還深,去冬的樹葉子落了下來,隨風淒涼地舞着,看在眼中,反有種蕭瑟的秋意。兩人一路走過奈何橋,經過鬼門關,踏過黃泉路,終於來在孟婆樓前——樓前果然有個婆子在賣茶,只不知是不是姓孟。
卓文端起嚐了一口,笑道:“原來這孟婆是北京人,賣的是大碗茶。”他開玩笑,原是希望緩解一下離別的抑鬱氣氛,無奈黃裳並不領情,卻端起一碗茶來就地潑盡,道:“我不要喝這孟婆湯,也不要忘今世今生。果然有輪迴,我必然再記得你,仍然要找到你,重續今生緣。”茶水做蛇狀蜿蜒地爬着,很快便鑽進地下去,鑽進黃泉裏,永世不得超生。
其實喝不喝有什麼分別呢?沒喝之前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忘了。決定忘,便沒有忘不了的事。而不願意忘,就是喝盡了天下所有的孟婆湯,也還是忘不掉。
無奈她那樣聰明的一個人,卻偏偏不能明白這個世間最簡單的道理。
他長嘆,説:“我希望你能明白我。這些年來,我苦苦掙扎,從一個毫無背景的農民做到了政府的高官,我害過人,也救過人,被人暗殺過,也救過暗殺別人的人,到處追捕過人,如今又被人追捕,我累了。如今,我只想躲在這山村裏,沒有滿洲國,也沒有汪政府,只是安安靜靜簡簡單單地過子。阿裳,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現在是一個逃犯,不知道哪一天就變成了這黃泉路上一隻孤魂野鬼,我連自己也保不了,我拿什麼來承擔你?我只能求你將我忘記。”她仍是不肯,看着他的眼睛,倔犟地,清楚地,一字一句:“不,我不要喝孟婆湯。我不要忘記你。如果真有輪迴,有來世,我願意忘了我自己是誰,但是我不要忘記你,會從一落地開始就到處尋你,直到重新和你在一起。”她的聲音軟下來,帶着乞求“只是,卓文,你一定要等着我,答應我,下次不要再急着和別的女人結婚,知道麼?”卓文忍不住哭了。
跡江湖,他是每天提着腦袋走來走去的人,早已經視死如歸。可是黃裳剖心瀝膽的話卻讓他有一種切膚之痛。他何嘗不知道,今生今世,他不可能再遇到一個像她那樣無怨無悔愛着他的人,無奈在這亂世,他卻承擔不了她對他的愛。
她是這麼尊貴,至高無上,而他卻渺小污穢,是幾漂幾染的靛布,再也漂洗不清。同她在一起,只會給兩個人都帶來無法解決的痛苦,而離開她,卻至少可以解他自己。
他是不能再同她回上海的了,卻也無法想象她隨他守在鄉下,或者跡天涯。他們的愛情,需要有一座大觀園來承擔,來滋潤,而他能給她的,卻是一片貧瘠的土地,貧瘠狹隘到無立錐之地。他連自己也盛載不了,又如何盛載她的愛?
今生已矣,他唯有許她來世。
手中的茶,只喝了一半,亦是潑了,他道:“好,那就讓我們都不要忘記。喝下去的,是國恨家仇,潑出來的,卻是兩情相悦。下輩子再見你,我希望可以不要記得今世的戰爭與逃離,但是,我會記得你。”這便是諾言了,是一個在今世許下卻要在來生實踐的諾言。
然而前塵,就此一刀兩斷了。
然而前塵,就此一刀兩斷了麼?
他們相擁着,繼續向前走,一時都不再説話。只聽得溪水潺潺,林濤陣陣,路忽然地窄了,而樹叢益發茂密。山中的綠樹是真正的綠樹,葉子一片片都厚實潔淨,反着一點一點的太陽光,如玉如翠,亮得晃人的眼睛。還有鳥兒的鳴叫,也都像用泉水洗過,有一種透明的清澈。
然而在鬼域裏,山林是另一個世界的山林,陽光也是另一個世界的陽光。她一路地走着,聽到水聲,便不由要想這溪水是不是入黃泉;看見小鳥,也不由想這鳥兒會不會便是一個早夭的少女的亡靈。總之事事物物,都是別離,也都是傷心。
又走一會兒,林梢頭出一座樓的角來。
走近去,只見雕閣繡柱,門楣上寫着三個大字——“望鄉台”兩人攜了手拾級而上,樓上開着的窗裏飛出幾隻蝙蝠來,是地獄的使者,專程來接引兩個新到的鬼。可是這兒是兩個人,還沒有死,還有氣。於是它們圍着打了兩個轉兒,便又飛走了。
然而它們的妖魅的氣息卻留下,給樓上驀地加添了一重死亡的陰影,連陽光也忽然黯淡。
黃裳將手遮在頭上,向着東南的方向極目遠眺,道:“那裏便是上海了吧?或者,我應該望着北京才對…望鄉,望鄉,我卻不知道我的家鄉到底應該是哪裏。我們都是沒有的人。”她的話被風吹得依稀,髮絲拂在卓文的臉上。他看着她,彷彿是第一次見到,又彷彿是最後一次。這一刻,他又不後悔為她所做的一切了。
人的一生那樣短暫,到底又可以做些什麼、獲取些什麼呢?傳説人死之後,輪迴之前,必得重返人間,將自己前世走過的腳印一點點重新拾起,全部收集起來,才可以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從酆都到上海,他走了好遠的路,卻並沒有多少腳印是與她同行,現在他知道,那段子就是他在人世最美的記憶了。有的夫
可以白頭偕老,但是也許一天也沒有真正相愛過;也有的,像他們,統共在一起也沒有多少時間,但是已經情深萬斛,刻骨銘心。
他慨:“我也沒有
,可是你卻是我的
。不論我將來到哪裏,天涯海角,或者幽冥異路,你只要知道,我的心裏一直有你,就夠了。”望鄉台,是亡靈對前生的最後一分留戀。離了這望鄉台,就從此水遠山高,魂飛魄散了。
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天涯處,紅塵滾滾,俱成飛灰。
這是許願的地方,可是她發現自己心中了無怨恨,也無願望,她惟一牽掛擔憂的,仍然只是他。她回過頭,悽然低:“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他再也撐不住了,一轉身抱住了她,用盡渾身的力氣,用他整個的生命,擁抱着她:“原諒我,在遇到你之前未能一塵不染。但請相信,今生今世,你是我愛的最後一個女子,再無人可及你的一半。”她説:“你卻是我愛的第一個,相信也是惟一。以後我會再婚,但卻不會再愛。就像我仍會活着,但不再快樂。”這是兩個活着的人,也有愛,也有情,可是卻要在望鄉台上做一場死別。永不再見,只為再見的已不是你,不如記得從前。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談何容易。縱不帶走,能不留下?
留下的,卻是一顆破碎的心。
她想起母親的愛情,那是真正的死別,因為死亡,故而永恆。
他們,也是一場永訣,可是因為兩個人都活着,於是永恆的並不是愛,而是惆悵。
然而,也終於只得分別了。
她站在望鄉台上,於風中斷續地唱起那首讖語般的舊歌:“你是七層寶塔,我是塔檐的風鈴;你是無邊白雪,我是雪上的鴻爪;你是奔騰的海,我是岸邊的礁石,為你守候終生。”歌聲被山風撕碎了,飄落在山澗中。
鈴聲喑啞。
雪化雲消。
海枯石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