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沒有風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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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媽奔過去接聽,聽到一半,大驚失,抬起頭來,望着家秀和黃裳驚疑地説:“是大爺府上打來的——鍾小姐,沒了!”黃裳只覺心裏一痛“哇”地一聲,不但是剛剛吃下的丸子,就連昨夜的飯也一併吐了出來。

早晨,第一縷陽光進北京黃家祠堂裏,黃家風便醒來了。

他並不是睡好了,而是癮犯了。從昨天來到黃家祠堂到現在,他還一針嗎啡也沒有打呢。昨天,他太累了,在可弟的按摩和勸下,坐在躺椅上就睡着了。此刻,他只覺渾身不舒服,只想馬上打一針來解乏,可是他醒來的時候,可弟卻不在身旁。他大聲叫:“可弟,可弟!”沒有人回應,只有角落裏一隻正在結網的蜘蛛驚惶地竄去。空空的祠堂,彷彿有回聲似的,嗡嗡地,有種滲人的空

黃家風大為不悦,勉強站起來向外走,可是走到門前他才發現,祠堂的門竟從外面鎖上了,他不然大怒:“我還在這裏呢,就把門鎖了!可弟,可弟,你去哪裏了?”他拉直了喉嚨,一連喊了十幾聲也沒有人回應。他怒了,搬起椅子來砸門,同時大罵起來。而且他越來越驚惶,怎麼會這樣呢?難道可弟把他一個人扔在這裏走掉了?她帶走了他的錢?他把手揣進懷裏,那厚厚的一疊銀票還在。那麼,她並不是卷帶私逃。她一定就在這附近,或者是出去買菜了,很快就會回來的。她不是存心,只不過忘了他在祠堂裏。或者,是她忘記叮囑孫佩藍,是孫佩藍鎖的門。

想到這裏,他又大聲喊起孫佩藍的名字來,可是一樣沒有人回應。而他的毒癮發作起來,開始渾身難受,直像千百隻蟲子在咬噬一樣。太痛苦了!他從沒想到癮發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以往每次他略有一點想往,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想往,可弟已經很體貼地主動給他注。可弟,可弟哪裏去了?!

太陽一寸一寸向西邊移動,天漸漸暗下來。整整一天,可弟沒有出現過。

黃家風砸碎了屋子裏能砸碎的一切東西來憤,只除了祖宗牌位不敢妄動。

這一點自制他還是有的。什麼時候也不能忘了祖宗。

天徹底黑下來,他睡了一覺又醒來,毒癮發作得更厲害,厲害得他幾乎想咬死自己。可是這時候他聽到了一種聲音,悉的,卻又是奇怪的,是可弟的聲音。是可弟在背誦聖經:“耶穌告誡眾門徒:你們聽見有話説‘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

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襯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黃家風大喜,完全聽不清她在説些什麼,就狼一樣地撲到門上去,嘶啞地叫着:“可弟,是你嗎?快,快把門給我打開,快給我打針,我難受死了,快!快!”可是可弟不聞不問,仍然平靜地揹着經文:“有人強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有求你的,就給他;有向你借貸的,不可推辭…”黃家風拍門大叫着:“你在唸些什麼鬼話?我叫你開門,你聽到沒有?你再不給我打針,我會掐死你!你等着,我出來後饒不了你!”他又大聲喊起孫佩藍來。

可弟嘲地望着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冷冷地説:“不要再叫了。孫嬸子,我已經給了她一點錢,叫她另找地方住幾天。我答應她,只要這個禮拜她不來打擾我們,到時候我會給她一大筆錢。”

“你騙人!你哪裏有一大筆錢?”

“你有啊。等你死了,那筆錢不就都是她的了嗎?”黃家風一身寒直豎起來,他這才知道,這柔柔弱弱的可弟竟是要他死呢!她要他的命,為什麼?昨天晚上,她不是還柔情意地給他按摩,勸他休息嗎?

“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襯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強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是的,這一年來,她予取予求,順從地給予他一切,他只要一針嗎啡,她可以給他打兩針,她給他所有的柔情,陪伴,服從,對他百依百順,言聽計從,讓他漸漸對她信任有加,毫不設防。原來,就是為了今天!為了反身過來給他這致命的一擊!她竟然如此城府深沉,安排縝密,甚至不忘了遣走孫佩藍。不,他一生梟雄,絕不能就毀在這樣一個黃丫頭手裏!

他號叫起來:“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可是等一下他卻又哀求起來“放了我吧,可弟,枉我對你那麼好,把平生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和你分享,你怎麼這麼忍心…天哪,你,你在做什麼?住手!你瘋了!你在做什麼?你住手!不,不要!不要…”可弟打開針盒,取出一針一針的嗎啡針劑,晶亮的透明的玻璃針劑,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瑩光,她取過針管,輕輕一敲,就把它敲碎了。嗎啡出來,灑在地上,滴滴都是救命的仙丹啊,她居然就這樣糟蹋了!

“不!不要!給我!給我!不要再敲了!快給我!給我打一針啊!我的嗎啡,我的嗎啡啊…”黃家風嘶吼着,他簡直要瘋了,那些命子一樣的針劑,被韓可弟一針一針地敲碎,殘忍地、平靜地、毫不吝惜地傾灑在泥土中,她怎麼可以?!他滾倒在地上,用頭撞着門,發出受傷的野獸一樣的嚎叫:“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啊?”

“為了黃帝!”韓可弟一字一句地説,淚水從她臉上靜靜地淌下來,像月光過河牀。

“黃帝平生一無所有,惟一的企求就是愛。可是你死了他,拆散了我們。他死得太慘了,我要為他報仇,為我自己報仇,我要讓你死得比他慘上一千倍!”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太陽昇起又落下。每一分每一秒對於黃家風來説都有如受刑,他身上一會兒熱如火燒,一會兒冷如冰凍,而陪伴他的,只有祠堂裏冷冷的祖宗靈位和門外韓可弟清晰的誦經聲:“時候將到,那保護過你的手臂要發抖,本來強健的腿衰弱無力。

你的牙齒只剩下幾顆,難以咀嚼食物。

你的眼睛昏花,視線模糊不清。

你的耳朵聾了,聽不見街市上的吵鬧。

推磨或歌唱的聲音你聽不到。但麻雀一叫,你就醒來。

你怕高處,怕走路危險。

你的頭髮斑白,力衰敗,慾斷絕了,再也不能挽回…”黃家風深深恐懼,忍不住發起抖來。這是什麼?是《聖經》的經文麼?如何聽起來竟像是撒旦的咒詛?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辰一到,大仇得報。

他嚎叫着,痛哭着,咒罵着,哀求着,威嚇着,把自己的衣服撕碎了,臉撞得頭破血,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痕累累。沒有人碰過他一手指,可是他就像被千萬人毆打着一樣,翻滾哀叫。他要死了,下一分鐘就要死了。可是這一口氣為什麼還不斷?他懷疑他自己已經死了,他篤信的祖宗靈位竟然不肯救他,可是他們也還是要與他同在,毀滅在一起,腐爛在一起。天哪,這已經不是在人間,而是在煉獄!

牌位桌被撞倒了,祖先親人的靈位成堆地擁砸下來,他隨手拾起一塊,上面寫着黃家麒的名字。家麒,是家麒!他一向瞧不起家麒的,可是現在他的下場卻遠遠不如家麒。如果他就這樣死在這黃家的祠堂裏,家麒會嘲笑他,笑他死得比自己更難看!

不!他絕不能容忍自己比家麒落得更慘,比黃帝死得更慘。他是不相信報應的,即使真有報應,也不該如此慘烈!這是噩夢!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黃家麒在笑,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二姨娘楚紅捧着一碗杏仁茶,那麼濃那麼濃的杏仁香啊。原來,他們已經重逢了。黃帝在黃浦江邊走。他不肯姓黃。不肯回黃家祠堂。可是黃浦江不也是姓黃麼?

黃家風慘笑起來。

門外,韓可弟還在祈禱:“你們這偽善的文士和法利賽人有禍了!

因為你們好像粉飾的墳墓,外面好看,裏面卻裝滿了死人的骨頭和一切的污穢。

你們也是如此,在人前,外面顯出公義來,裏面卻裝滿了偽善和不法的事…”一星期後,當孫佩藍重新打開黃家祠堂的大門,她看到了黃家風七竅血的面孔。

他已經死得透了,身邊是撕得粉碎的銀票和砸得稀爛的祖宗牌位。

而韓可弟,從那以後便失蹤了,有人説曾在黃帝墳邊見過她,一身白衣,哭得死去活來;也有人説她好像是去了國外,同黃乾在一起;但又有人出來指證説,那個不是韓可弟,是黃乾到底找了個長相同可弟一模一樣的女孩子做老婆。究竟哪種説法是真的,則誰也不知道了。

在人們的習慣中,向來能夠確定的是故事,不能確定的便是傳奇。

而可弟,便成了上海灘新的傳奇了。

天下痴情儂是也。

寸斷柔腸,系做相思結。

百結相思誰可解,幾回夢枕空啼血。

一闕未成淚早疊,心字成灰,寄語樓心月。

月自團圓月自缺,伊人山水永隔絕。

——調寄《踏莎行》黃鐘以病弱之身再受驚嚇,很快便撒手西去。當黃李氏早晨發現她的時候,屍體已經冷了,枕邊放着一闋詞。

黃李氏並看不懂這些,只有給家秀,連同黃鐘的喪事,也一併由家秀打理。

家秀便同黃裳商量,要依黃鐘生前遺願將她葬在黃帝墳旁。黃裳淚説:“黃鐘姐太痴心了…所有規矩情理,對於生命來説賤如微芥。他們活着不能如願,只願死後可以瞑目。”黃李氏卻仍然猶疑:“她們份屬姐弟,這樣做未免於理不合。不怕死了還要被人笑話嗎?”家秀冷下臉來:“怕人笑話?咱們家怕人笑話的事兒還少嗎?大哥拋棄女不怕人笑話,黃帝同老子爭媳婦投江自盡不怕人笑話,黃鐘被人退婚不怕人笑話,死了埋在土裏倒怕人笑話了?”黃李氏短短的子裏,丈夫剛剛失蹤,女兒又已病逝,本已風燭殘年,幾番驚痛,忽然間如同又老了數十歲,個再不如從前倔犟。聽到家秀教訓,也不回言,只管裝聾作啞,一切聽憑家秀做主。

家秀看透了世態炎涼,葬禮並不曾通知一個人,只求柯以幫着在陽明山點了一處,便將黃鐘草草下葬了。

下葬那天,本來大晴的太陽,及至墳碑剛剛砸實,忽然下起雨來,頃刻便把新土澆得濕透。

黃裳仆倒在地,手捧新土,大哭起來:“黃鐘姐,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你一輩子的痴情念頭,妹妹我明白的。可是生為女兒身,又生在這樣的家庭裏,誤了你了!你同小帝,今生不能如願,只求來世結緣吧。那時候,願上蒼保佑你們不要再做兄妹,做夫吧!”膝行幾步,移至黃帝墳前,又親手替弟弟整了墳,嗚咽着:“弟弟,雖然我不知道韓姑娘去了哪裏,但是有黃鐘姐陪着你也是好的,至少,你不會再那麼孤獨了。大伯一家子雖然對不起你,可是他的女兒死得這樣慘,你什麼恨也都可以平了。希望你能同表姐在天之靈好好相處,彼此珍惜,不要再有傷害猜疑了。我這輩子,最恨自己的,就是沒有在你活着的時候對你好一點。現在再沒有機會補償了,那種痛苦真是無法形容。可是你在世之,不是也一樣虧欠了黃鐘姐嗎?黃鐘姐對你一往情深,到死也不能如願,她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呀。記得小時候,你問我女孩子為什麼那麼容易哭。弟弟,黃鐘姐也不知為你哭濕了多少條手絹,如今我們把她葬在你的墳旁,是希望她可以照顧你、陪伴你,也是希望你可以照顧她、陪伴她。你們都是孤單的傷心人,如果在天國重逢,請你不要再辜負她了。明天我和媽媽就要走了,以後未必再能回來看你。只願你和黃鐘姐的靈魂作伴,不至於太寂寞吧。”第二天便起程了。

黃裳免不了同家秀一頓抱頭痛哭,崔媽也再四拜託柯先生多多照顧她們家“姑”上船前的一剎,依凡忽然福至心靈,回眸對着家秀點頭笑了一笑。家秀心中大痛,叫道:“依凡!”依凡卻已由崔媽扶着掉頭離去,再不回應。家秀只有對着她的背影輕聲道:“保重。”船起錨了。家秀哭得抬不起頭來,柯以只得説些閒話解她哀思,然而説着説着終不免説到黃鐘的喪事上去。家秀嘆息:“當年我同依凡聊天,説黃帝、黃鐘和韓可弟三個人好比是寶黛釵,不料如今林妹妹音信全無,寶姐姐倒魂歸離恨天,同黃帝做了一對陰世夫。”柯以忙取笑道:“要説,你們黃家的女人個個都像是從大觀園裏走出來的——依凡是現成的貴妃賈元,黃坤則活一個再世王熙鳳。”家秀瞅他一眼,問:“那麼我呢?我可在十二釵之列?”問過了,自覺魯莽,又趕緊嘲笑“只怕要算在另冊或者又副冊裏,歸入平襲鴛紫之。”

“你又何必自謙太過?”柯以看着她:“不過你倒的確不像賈府裏的人,可也是生在大觀園裏的,該算是妙玉…對,就是妙玉,外表冰清玉潔,而內心火熱。”家秀低頭哦,念及妙玉判詞裏有“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的句子,大為多心,卻不便多説,只問:“黃裳呢?她又是元探惜裏的哪一?”柯以沉:“黃裳麼,倒是不好説。她的格有好幾面,卻不大容易下結論。”但是過了一會兒,他望向江上,卻了一句:“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家秀渾身一震,忽然想起有一句要緊的話要問黃裳,然而抬頭望去,江上暮四合,煙波浩渺,黃裳的船已經去得遠了…

2001/9/16初稿於西安梅園2002/2/26終稿於西安梅園(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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