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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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就在拜折續假的當兒,天津起了軒然大波,五月二十五深夜遞到一件廷寄,曾國藩起牀聽人念道:“崇厚奏:津郡民人與天主教起釁,現在沒法彈壓,請派大員來津查辦一折,曾國藩病尚未痊,本已再行賞假一月,惟此案關係緊要,曾國藩神如可支持,着前赴天津與崇厚會商辦理。匪徒拐人口挖眼剖心,實屬罪無可逭。既據供稱:牽連教堂之人,如查有實據,自應與洋人指證明確,將匪犯按律懲辦,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眾,將該領事毆死,並焚燬教堂,拆毀慈仁堂等處,此風亦不可長,着將為首滋事之人,查拿懲辦,俾昭公允。地方官如有辦理未協之處,亦應一併查明,毋稍迴護。曾國藩務當體察情形,迅速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原折着抄給閲看。欽此!”唸了崇厚的原折,恰好天津道周家勳亦專程來稟報此事,才知道事起於天津知縣劉傑,抓住了兩名枴子,同時天津的團練也抓住了兩個,名叫武蘭珍、安三。安三是個教民,而武蘭珍雖非教民,口供中卻説他的“藥”是從天主堂一個司事王三那裏領來的。也就在這時候,慈仁堂的孤兒,因為瘟疫死了好幾個,掩埋得不夠深,讓野狗拖了出來“腹皆爛,腑腸外”天津的百姓認為這就是洋人挖眼剖心的明證,所以天主堂外,聚集了許多人,其勢洶洶,眼看有衝突發生。

於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向法國駐天津的領事豐大業提出涉,要勘查慈仁堂,提訊王三。慈仁堂裏,固然看不出什麼挖眼剖心的跡象,王三跟武蘭珍對質的結果,亦證明了武蘭珍只是胡説。但百姓不信,總以為崇厚袒護洋人,因而仍舊聚集在教堂附近,辱罵騷擾。天主堂跟三口通商大臣衙門相距不遠,崇厚正要派官兵去彈壓,法國領事豐大業興師問罪來了。

豐大業十分鹵莽,掛兩把手槍,一進客廳就破口大罵,接着不分青紅皂白開一槍,嚇得崇厚趕緊躲入簽押房,豐大業就在客廳摔茶碗、拍桌子,咆哮不止。

這時取名“水火會”的天津民團,已聚集了數千人,羣情鼓譟,大罵教士、洋人,崇厚怕出事故,重新又出來勸豐大業,有話好講,不必如此。又告訴他,外面情勢不妙,最好躲一躲,不要出去,否則怕有危險。

通事把話傳譯了過去,豐大業怒氣衝衝地答道:“我不怕中國百姓!”説完,帶了他的秘書西蒙,掉頭就走。

崇厚不放心,派了馬弁護送。衙門外面的百姓,都是怒目而視,已有一觸即發之勢,偏偏冤家路窄,遇着天津縣知縣劉傑,正從天主堂彈壓回來,預備去見崇厚回話。豐大業一見,不問青紅皂白,拔槍就放,這一槍沒有打中劉傑,打傷了他的一名家人。

“打!”不知道誰厲聲一喊,於是人洶湧,淹沒了豐大業和西蒙,等散開來時,只見地上躺着兩具屍首。

動亂不過剛剛開頭,水火會鳴鑼聚眾,號召了上萬的人,先到通商衙門東面的天主堂,殺了兩名教士,放火燒房子,再往東面就是法國領事館,殺了豐大業的另一名秘書湯瑪生夫婦。最後出東門,打入慈仁堂,殺了十名“貞女”把貞女教養的一百多孤兒放了出來,跟着又是一把火。

於是崇厚和天津道、府、縣,一面彈壓,一面救火,但人多勢眾,無濟於事,整個天津城象沸了的油鍋,一直到天黑才慢慢靜下來。事後調查,另外又殺了兩個法國人,是在天津經商的一對夫婦,還有三個俄國人,被誤認為法國人而遭了池魚之殃。同樣地,英國和美國的六座教堂,也因為老百姓分不清什麼是基督教、天主教而被毀。至於教民死得更多,總在三十以上。

曾國藩閉目靜聽,一言不發,他平的修養,重在“不動心”以為唯有如此才能保持湛然的神明,應付任何危疑震撼。但天津百姓闖了這麼一場大禍,眼看咸豐十年,洋兵內犯的災難,又有重演的可能,如何能不動心?所以口雖不言,神已變,右眼下不斷風,額上筋脈躍動,靜卧多,好了十分之七八的暈眩病,又已發作。可是,他硬撐着,只喊着他的第二個兒子説:“紀鴻,把燈移開些!”曾紀鴻趕緊將他面前的一盞洋燈挪開,同時勸他躺一躺,説有事明天再商量。

“不要緊!”曾國藩慈愛地説“我還得有幾句話問。”他問周家勳:“法國水師的提督,就駐紮在大沽口,可曾上岸?

是何態度?”

“自然上岸了。”周家勳答道:“態度當然也很壞,不過不曾派兵上岸。”

“別國的洋人呢,有何表示?各國領事,可曾有什麼話?”

“在天津的洋人,自然都害怕。聽説,英國的李領事,要組團自保。”曾國藩不作聲。好半天才説:“你回去告訴崇侍郎,我料理料理就到天津來。只要可以為國家免禍,一己榮辱,非所敢計。現在只有我跟他是局中人,禍福相共,我一定替他分謗,請他立定宗旨,沉着應付。”周家勳明白,言外之意,還是要委曲求全,不過曾國藩願意分謗,崇厚是不是願意受謗,卻成疑問。當然,這只是他心裏的想法,不便説也不必説,只把曾國藩的話,轉達到就是了。

等周家勳辭出督署,直隸按察使錢鼎銘已經得信趕到。此人籍隸江蘇太倉,是個舉人,咸豐年間辦團練有名,李鴻章“用滬多吳”就出於他的創議和奔走,處事幹練明快,極得曾國藩的信任。這時,就不為他掌理刑名的職司,以私人的情分,也該為曾國藩分憂分勞、所以等不到第二天一早,就先要來報到,一則示關切,二則備顧問。

曾國藩幕府中,也有洋務長才,一個是黎庶昌,字蓴齋,貴州遵義人,再一個就是薜福成。當錢鼎銘來謁見曾國藩時,他們正在各陳所見,未有結論,等錢鼎銘一到,便得從頭談起。

看完廷寄,錢鼎銘指着崇厚的折,憤憤説道:“崇地山一味媚洋,出民變,明明是中外涉事件,他請旨由直督查辦,説是‘以靖地方’,輕描淡寫地把責任往地方上一推,不太豈有此理嗎?”

“調甫!”曾國藩反倒勸他“現在不是論追責任的時候,更不是生氣的時候。剛才我跟蓴齋和叔耘在談,緝兇賠銀,自然是免不了的,我跟崇地山要捱罵,也是免不了的。只是禍雖闖得這麼大,恐怕民憤依然未平,要應付內外兩方面,事情着實棘手,你看該怎麼辦?”

“這件案子,是通商二十年來所未有。能夠做到緝兇賠銀,便算了結,已是上上大吉。至於內外之間,如何能夠面面都有代,要看案情而定,如果其曲在我,則辦得嚴些,百姓亦無話説。倘或錯在洋人,那個涉自然就好辦了。”

“然則曲直是非,如何區別?”

“在武蘭珍口供的虛實。”錢鼎銘答道:“武蘭珍究竟是否王三所指使,王三是否教堂所僱用,挖眼剖心之説,是謠傳還是確有其事?照此層層嚴訊,悉心推求,則真相大白,曲直自明。”

“一語破的!”曾國藩不斷頷首“我到天津查辦,就從這個關鍵上着手。”

“中堂,”黎庶昌比較瞭解洋人辦事的規則“這一案涉的重心,還是在京裏,象這樣的大案,朝廷原該指示宗旨,是委曲求全,還是據理力爭?這在查辦的時候,出入關係甚大,廷寄只説‘體察情形,持平辦理’,又要‘順輿情’,又要‘維大局’,都是些活絡門閂的話。且不説將來責任都落在中堂雙肩,眼前沒有一個定見,案子即無歸趨。”

“我亦有這樣的看法。”薛福成接口也説“設或中堂在天津持平辦理,而總署對法使羅叔亞一味遷就,彼此分歧,這個涉一定辦不好。如今恭王在假,文尚書丁憂回旗穿孝,百明滿,又請病假兩個月,人在奉天。總署中,聽説是“董太師”一把抓,而軍機變成寶中堂為首,所以才有這樣不負責任的上諭。中堂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固無論矣,不過這齣戲總要做得下來才好!”於是黎庶昌和錢鼎銘也勸曾國藩,説他病體未痊,尚在假中,廷寄中也有“神如可支持”的話,可見並不勉強,既然如此,大可撒手不管。即使要管,只管地方,不管對外涉。錢鼎銘自告奮勇,願意到天津去揭開“拐幼孩”的底藴。至於這一案涉外的教案,或者奏請另簡大員辦理,或者請旨責成崇厚,自己設法了結。這才是於公於私,兩有裨益的事。

曾國藩與僚友談文論事,總是要讓人儘量發揮意見,到了言無不盡之後,他才肯説話,所以那三人在苦口婆心勸他明哲保身時,他只是手捋花白鬍須,閉目靜聽,到聲音靜了下來,他才張目開口。

“諸公愛我太切,未免言不由衷。如果我能撒手不管,於私,自有裨益,於公,則未必盡然。要教崇地山自己去了結此事,更是緣木求魚,他如能善了,也就不致於出這一場變故來了。”三個人聽他這一説,雖失望,並不覺得意外,如果他能袖手,也就不成其為曾國藩了!因而面面相覷,不知還能有什麼話説?

於是,侍立在曾國藩身邊的老二紀鴻説話了:“三位老世叔,剖析利害得失,已經十分明白,如果總署的意見跟爹相左,則治絲愈棼,倒不如不管的好!”

“我已經答應周家勳,不到津,何能不管?”曾國藩答道“至於總署的意見,可以想象得之,無非息事寧人而已。我當然也要申明涉的宗旨,奏請朝廷准許,或者告訴總署,那就表裏一致了。”

“然則請教中堂,”錢鼎銘問道:“中堂心裏是怎麼個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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