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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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到哪兒去了,我只不過隨便舉個例子罷了!"蘇道誠肚,自鳴得意地道,"像我爸爸這樣有修養的高級幹部,才不會犯這種過失呢。要不,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樣的風暴面前,我爸爸還能逃批判、揪鬥?不説他怎樣為人處世了,就講他怎麼教育人好了。記得,還是在"文化革命"之前,我姐姐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她哭着鼻子,要爸爸給她想辦法,一個大學生的名額。爸爸聽説了,既沒答應姐姐,也沒批評姐姐。你們猜猜,他如何處理這件事?"

"怎麼處理的?"杜見急迫地問。

"真叫人想不到,"蘇道誠臉上極富表情地揚起兩道長眉,擺着雙手説,"爸爸了個星期天,把全家人叫在一塊,開了個討論會,討論的題目是:青獻給祖國。討論會一開完,姐姐的思想通了,主動作了檢查,不久就到崇明農場去了。"杜見開始對蘇道誠説的話興趣了。她雖然沒見過蘇道誠的父親,但一個熠熠閃光的老幹部形象,浮現在她的眼前。她接着問。

"那你爸爸,怎麼教育你的呢?"柯碧舟瞅了杜見一眼,隨後把目光移到蘇道誠臉上。蘇道誠紅光滿面,興致,兩眼望定杜見,喋喋不休地説:"我爸爸對我要求得可嚴啦!上初中的時候,我考取了重點中學,學校裏很嚴格,要求很高,不準遲到早退。我呢,嘿嘿,因為離學校遠,又喜歡睡個懶覺什麼的,常常吃過早飯,再走到學校就來不及了。我曾幾次懇求爸爸,讓他的轎車送我一送,可你們猜怎麼樣?"蘇道誠在杜見正面一股坐下,興奮地擺着手勢,眉飛舞地講着關於他的故事。

他有聲有的講述把杜見引住了,杜見急不可待地問:"你爸爸怎麼説?"

"我爸爸既沒訓斥我,也沒責備我。只是掏出一錢,叫我去擠公共汽車,趕到學校去。"蘇道誠一字一句地説。

杜見忍不住嘖嘖稱道:"你爸爸真好!"

"是啊,到了晚上,他還從百忙中出時間,特地找我談話。"蘇道誠口若懸河地接着道,"他給我講抗戰爭的艱苦鬥爭生活,講解放戰爭中戰士們用‮腿雙‬,一天行軍一百四十里的親身經歷。講得我深受動,承認了錯誤為止。"

"你爸爸真有教育方法。"杜見羨慕地説。

"就在爸爸的耐心教育之下,我長大成人。上山下鄉運動興起的時候,我主動要求到艱苦的山寨來隊落户。"蘇道誠慷慨昂地揮舞着雙臂,表演似的説,"按我的條件,我完全可以留城的。可爸爸語重心長地對我説:錘鍊,錘鍊,千錘百煉,百鍊才能成鋼。我完全領會了他的意思,毅然決然打起揹包,踏上了征途。"

"啊,和我一樣!"杜見臉上泛光,興奮地叫了起來。

蘇道誠親切地湊過身子去:"這麼説,你也是幹部子女?"杜見兩眼晶亮,點了點頭。

"你爸爸是哪一級幹部?"蘇道誠忙問。

杜見一怔,這個蘇道誠,像搞社會調查似的,啥話都問得出口。她略微一偏頭,遲疑地訥訥道:"我爸爸嗎…"

"沒關係,"蘇道誠一眼看出了杜見的猶豫,他鼓動般説:"説嘛!這又不是啥不光彩的事兒。你爸爸是部局級幹部?"杜見見他纏得緊,看來不説是不成的了,才小聲道:"他是正師級的。"

"啊,好,和我爸爸只差一級。"蘇道誠歡欣地頻頻點頭,"我爸爸是正軍級。不過,哪一級幹部都是為人民服務,你説對嗎?"

"對!"杜見嗓音清亮悦耳地回答。

"認識你真叫人高興!"蘇道誠熱情洋溢地伸出右手説,"可以講,我們倆是道道地地的同一條戰壕裏的戰友。"杜見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握着蘇道誠的手説:"是戰友,還望今後多幫助指點。"

"我們互相學習嘛!"蘇道誠真誠懇切地道。

柯碧舟驚懼疑惑地望着這一幕,他瞪大了雙眼,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僅僅半個小時的談,蘇道誠和杜見竟像認識了多年的老同學一樣拉起手來。他像背脊上給針刺了一下似的,冷眼瞅着蘇道誠。這個傢伙,平時他和"捲"、"小偷"吹噓自己"花"各種各樣姑娘都有一整套手段,"捲"和"小偷"還不相信他老王賣瓜似的自吹自擂,沒想到,他現在公開表演起來了。

柯碧舟坐在邊上,一句話也不進去。他疑訝而擔憂地察覺,杜見目不轉睛地望着蘇道誠,仔細傾聽蘇道誠兩片薄薄的嘴不斷掀動着説出的每一個字。在這段時間裏,她似乎忘記了柯碧舟的存在,連一眼也沒望過他。柯碧舟神黯然了。他坐不住了,股底下如同燒起了一盆炭火。蘇道誠帶着炫耀的口氣説出的每一句話,柯碧舟聽來都是刺耳的。他不相信蘇道誠説的這些話都是真的,而且,蘇道誠竟然如此不知廉恥地説得出口,實在令人噁心。這都值得吹噓、誇耀嗎?呸!可悲的是,杜見不但相信他説的每一句話,而且聽得那麼津津有味。你看她那雙眼睛,入神地凝望着蘇道誠,灼灼地閃出水靈靈的光彩,她完全相信了這個傢伙誇大了的每句話。

柯碧舟心頭氣惱,但也只得幹陪着坐在那兒。他好不容易瞅住了一個間隙,進話頭道:"你們倆在這兒談,我去準備飯菜。"蘇道誠和顏悦地點了點頭,顯得彬彬有禮,接着繼續不間斷地説着水樣沒完的話。杜見回瞥了柯碧舟一眼,繼續靜聽着蘇道誠的敍述。

走到外面灶間。柯碧舟開始淘米、洗菜、煮豆腐。為了好好招待杜見,他是做了一些準備的,從自留地裏扯了幾棵裹心白菜,用秋後分配的幾斤黃豆請老鄉家推了一臉盆豆腐。菜雖然不豐盛,可他已盡了心。在他捅火煮飯時,男生寢室裏不斷傳出蘇道誠忽高忽低的説話聲,或是他那放肆而無拘束的大笑聲。柯碧舟心裏像被貓爪子抓破了似的,當他正瞅着被煤火燻黑的飯鍋出神時,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他回頭一看,唐惠娟正向他努着嘴,示意他到屋外去。

柯碧舟隨唐惠娟走到集體户外的山牆後面,正想問有什麼事,唐惠娟伸手一指屋內,兩眼一瞪説:"杜見是來找你的吧?"

"嗯。"

"你為啥不預先跟她説,蘇道誠是個品質很壞的傢伙!"

"呃…"柯碧舟張了張嘴,説不出話來了。其實,他心頭也已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事實告訴他,現在再要這麼説,已經遲了,可悲地遲了。

沉靜端莊的唐惠娟關切地提醒柯碧舟:"蘇道誠又在動杜見的腦筋了!"柯碧舟沉着臉,嘴角搐般動了一動,什麼也沒有説。他想起來了,剛剛到湖邊寨隊落户時,因為華雯雯和肖永川時常出外玩,蘇道誠曾經向唐惠娟獻過殷勤,厚着臉皮請唐惠娟給他洗衣服,有一次甚至還主動走進女生寢室,妄圖動手動腳,做出不軌舉動,但唐惠娟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早就知道蘇道誠在中學裏就和女同學逛馬路,兜公園,看電影,出過一些醜事,不但不為他的"高幹子弟"牌頭所動,反而厲聲斥罵了他幾句。事情剛好被"捲"出工回來聽到,蘇道誠在唐惠娟身上撞一鼻子灰的內幕便不脛而走,整個集體户都知道了。此刻唐惠娟主動站出來提醒他,他心裏很動,但又無可奈何,只是點了點頭,唉唉地嘆了一口氣,默默地走回灶屋。

奇怪,男生寢室裏怎麼變得鴉雀無聲了?

柯碧舟正想去看個究竟,忽聽蘇道誠甜的一聲笑:"嘿嘿,你猜嘛!"緊跟着,杜見沒頭沒腦追着問:"他到底是什麼家庭出身?"

"噓…輕點,小心被外面聽到。"這是蘇道誠的喉嚨壓低了説出的話。

柯碧舟的髮全豎了起來,只覺得一股異樣的酸辣味,升騰到他的鼻尖了。他地暗忖:他倆正在説我!這一回,蘇道誠要把我的家庭出身告訴她了。一陣忌意直衝柯碧舟的腦門,他木然佇立在灶屋中央,腿彎子裏在打抖,頭腦裏"嗡嗡嗡"直響。

屋內傳出嘰嘰喳喳的幾聲低語,柯碧舟仄起耳朵想辨別,可怎麼也聽不清。

男生寢室裏,蘇道誠湊近杜見的耳朵,蚊子叫一樣輕地對她説:"柯碧舟的父親,是歷史反革命…"

"啊!"杜見猛地直起來,受了極大的刺般瞪大雙眼。

蘇道誠貶斥地補充道:"他父親還是個頑固不化的反革命,死在勞改農場。聽説,臨死還不認罪。"杜見嚇得煞白,眼睛發熱且枯澀了,茫然不知所措地瞅着蘇道誠,嘴動了動,什麼話也説不上來。

"他本人也不是個東西。"蘇道誠咧了咧嘴,耳語般接着道,"全縣四五百個上海知青中,共有九個內控對象,他就是其中之一。聽説在學生時代,他就有反動言論。你可要注意啊!"杜見只覺得轟轟然的驟響充滿了耳管,她神經質地抬起頭來,囁嚅着道:"這…真沒想到…你提醒了我,很好,很謝你。再説點別的什麼吧!"男生寢室又響起了蘇道誠那音量飽滿、生氣的嗓門,灶屋裏的柯碧舟情不由己地打了一個寒戰,他惶恐不寧地等待,彷彿很快就要接受什麼法庭的審判,他的心在沉沉地往下墜落墜落、落到無底的深淵中…

直到煮完飯菜,他一句話也沒説。

寢室裏一直響着蘇道誠的聲氣,杜見話很少,即使話,聲音也很低。柯碧舟搬過一條板凳,放好飯菜,硬着頭皮走進寢室,招呼道:"杜見,吃午飯吧。"

"哎喲,已到吃午飯時間了。"杜見淡淡地回答,"我一點也不餓呢,不在你這兒吃了。你吃飯吧,我回隊去了。"柯碧舟發怔地聽完,什麼也沒追問,什麼也沒説,只機械地點了一下頭,聲音比往常更低沉地説:"好吧,我送一送你。"杜見沒表示反對,兩個人走出寢室,穿過灶間,離開了集體户。剛走到離茅屋三四十步的地方,杜見轉過身子,淡漠地對柯碧舟説:"你不是煮好飯菜了嗎,快回去吃吧,要不就冷了。"柯碧舟並不反駁,也不望杜見冷冷的臉,從衣袋裏掏出一沓紙,遞過去,説:"這是我寫的小説。上次你講要看…"

"好吧,有空我翻翻。"杜見接過小説稿,連封面也不看,捲了起來,放進上衣袋,斷然地説,"再見!"當柯碧舟抬起頭來的時候,杜見已經跑沒了蹤影。柯碧舟長嘆了一口氣,他只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損傷,心靈上猶如被狠狠地捅了一尖刀。他陰沉着臉,兩腿打顫,腳步沉重地走回集體户去。還沒走近門口,只聽蘇道誠在灶屋裏沾沾自喜地道:"不是我吹,我一看見她的臉貌、打扮,就曉得她歡喜聽什麼樣的話。怎麼樣,事實證明,我不費吹灰之力,杜見就鈎啦!"

"你不覺得可恥嗎?"王連發的嗓音不真不假地説,"她是柯碧舟的女朋友,你橫一手,不大光彩吧!"

"有什麼光彩不光彩,"蘇道誠趾高氣揚地説,"他柯碧舟有本事,就來與我拼一盤嘛!哈哈哈!"柯碧舟頓然收住了腳,氣惱地思忖道:哼,你別神氣活現的,我就不信,杜見這樣的人,會那麼輕易地看中你。他的眼前閃現出杜見與自己幾次相遇的情景,她的臉和身影。他接着想道:只要她回到鏡子山大隊,靜下心來想想,她會對比得出的,誰是真金,誰是黃銅。對了,我得趁早,把一些話告訴她,讓她心靈上明白…明白我…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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