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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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忽然到一陣鑽心的疼痛,竟然連站立也不能。我跌倒在草地上。比從前任何一次心絞痛都更加嚴重,像是有什麼無比鋒利的東西在我的心上打
,一排一排一串一串地打
。綠
的高草和我的紀言都在眼前消失了。我像是被提了起來,飛向漩渦般的黑暗隧道。彷彿每一次心跳裏,那些衝進心室的血都變成了黑
,濃烈的瀝青般的黑
,它們是如此粘稠。已經不能再
動。漸漸地,它們在我一起一伏的呼
中降温,板結,鋪展在血管壁上。
草叢裏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紀言在向我奔跑過來。我已經不能開口對他説話,我的聲音被那些疼痛緊緊地拘住了,無法得到釋放。我是想説,一定是小沐出事了。我可以看到,她此刻正在疼痛裏掙扎,她的內心很痛苦。那一定不是一種簡單的生理上的痛苦,因為我隱約聽到她説:不,不,不…
她一定出事了,紀言。我們要去救她,紀言。她要死了,紀言!我在心裏大叫,可是什麼也説不出來,我真想把自己的身體打碎,把那些聲音放出來。於是我開始捶打自己,我的嘴大張着,眼睛看着紀言。可是我只能看到一大片黑的瀝青凝結住了,我仍舊無法發出聲音。
紀言那一刻一定到震驚。這女孩在高草裏翻來覆去地滾動,表情是這樣痛苦,大張着嘴,卻一個字也説不出來。她像是中了
,像是被惡魔纏上了身。我隱約
到他抱住了我,他問我:“你怎麼了?是心臟又在疼了嗎?是小沐的心臟病復發了嗎?”他是明白的,他明白我們的息息相通。於是他抱起了我,飛快地在高草中奔跑,帶我離開,帶我去挽救小沐。
時光沒有在我們面對着面,把過去和未來掂在左右兩隻手上的時候停止。時間卻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了——紀言抱着我在夏天末尾茂密的草叢中奔跑。而我到一切慢了下來,心絞痛,小沐的叫聲,一種和我息息相關的東西正在我的身體裏
失,逃逸出去,永遠離開了我。
終於停息了。再也沒有了小沐的聲音,一切回覆寧靜,而和我息息相關的聲音,呼,心臟病,還有那個生命,都被收走了。從此我是我了,我是我自己了。我是孤獨的我了。
不不不,小沐,不不不,小沐,你等等我,紀言正帶着我趕去看你,你等着我。
紀言仍舊抱着我奔跑,他一邊攔道路中間的車,一邊向前跑。他還不時低頭看看懷裏的我。
在攔下車的那一瞬,他低頭看到,我已經不再掙扎,不再疼痛,不再張大嘴巴企圖告訴他什麼。我的眼角淌下了一行眼淚。
是的,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小沐的眼神,她睜大的眼睛像不斷有星星落下來的天空,越來越黑暗,越來越無光。終於再也沒有一顆星辰,世界被她輕輕地從手中放走了。她太累了,甚至沒有力氣再把自己的眼皮合上,讓自己死得安詳一點。
我知道她走了。
這是一次漫長的睡眠。期間甚至沒有任何成型的夢。可是我醒來的時候覺得耳朵被很大很大的雨淋濕了,它們在早已漫過的洪水中擱淺,像沉在海底的輪船一般,被裹在一片死寂的水中。
再也沒有了小沐含混的呼,沙啞的聲音在耳邊。沒有了另外一個心臟的跳動。沒有了那
這麼多年來一直扯住我拉緊我的繩索。現在我是單獨的,自由的,可是卻鬆鬆垮垮,像個把骨架
走了的無骨人兒。我終於知道,過去的時間中小沐在我的生命中存在的意義:她是我的支撐——我不知道別人心裏是不是也需要一個支撐,可是我的心裏有那麼一個支架,它使我
到心不會無度地沉下去,墮入寂寂無聲的山谷,它讓我的心總是能在平坦的高處。縱然再多的不幸降臨,我從未像此刻這樣絕望。因為我的心沒有了依持,她走了。
我醒過來,可是我不願意睜開眼睛。因為我知道她已經走了,天又亮了。我如果此刻睜開眼睛,我便不能再像個小孩一樣躲在緬懷裏,不能再好好地和她呆會兒。我多想再和她呆會兒,我知道她現在還沒有走遠。在附近,在周圍,在我這裏。
小沐,我想到一些從前的事情。我想到初見你的樣子。你有着蒼紫臉頰和杏核一般的大眼睛,穿一件像面口袋那樣大而鬆懈的連身裙。你站在我們幼兒園活動室的門口,靠着門,規矩得一動不動。…你只是喜歡看着我,你後來和我説,你是多麼喜歡看着我呵。我不懂得你的來意——我是説,我並不知道為什麼你要來到我的生活裏,我並不知道你總是在的,從前就在,一直都在。我不知道幼年耳朵裏面海和貝殼的聲音是你傳達給我的,我不知道喃喃的説話聲音和殷殷的祈禱是你傳達給我的,我不知道心臟的疼痛是你身上去不掉的頑症…
我不知道,我們是雙生的花朵,如果我可以早些知道,早些相信,多麼好,那麼我早已坐上回程的火車,我早已回到這裏。我將一直陪着你。我會和你去你喜歡的櫻桃林。我們要摘很多很多的櫻桃,把自己像個公主一樣地圍簇在中央。我們要在櫻桃樹下睡覺,做天鵝絨一般光滑沒有皺褶的好夢。不醒,一直不醒,直到被樹上掉下來的果實砸到…
可是為什麼我還要醒來。為什麼我還要睜開眼睛再去看人間,那些於我已經都失去了意義。
帶我一起離開吧。我知道天使正銜起你,你像晨霧裏的雲雀,我彷彿聽到你最清亮的歌聲了。那是唯一的聲音,我除此再也聽不到什麼聲音了。求你,帶我走吧。
事實就是,在這個夏天的末了,我永遠地失去了小沐。她沒有帶走我。九月開始了,大雨不停。
小沐死去的時候眼睛是睜着的,臉青灰,表情非常痛苦,正如我在紀言的懷裏看到的那樣。我輕輕地幫她合上了眼皮,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唱歌。那是從前在教堂做禮拜的時候常常唱起的歌。給人希望和力量。儘管我唱得十分無力,儘管我完全看不到任何力量任何希望,可是我還是很賣力地唱,希望小沐走得安寧快樂一點。
出殯的時候,大家不停地往她的臉上塗胭脂和粉,還是遮不住藏青的底,後來管道工抱起小沐偷偷跑到一個小屋子裏去哭,他拿了一隻小號的水粉排筆一遍又一遍地往小沐的臉上刷着粉
的顏
,塗完了再塗口紅,指甲,他把最後的小沐畫得像個歌劇院的女歌唱家。是的,小沐穿着一件蓬蓬的大百褶裙,上面還有她生前自己繡過的堇
花朵,裙子是收
的,
間和領口袖口都有藕荷
的緞帶。鞋子也是一雙玫瑰
的舞鞋——這一切都是管道工
心置辦的,他知道那個一直站在兩
枴杖中間的女孩多麼渴望跳一回舞。這樣,讓她穿成這樣走去天堂,她就可以立刻跳上琉璃的舞池完成一個優美的舞蹈,毫無困難,令眾人羨慕。不過我覺得也許小沐更喜歡穿着李婆婆給她做得旗袍走。所以我把旗袍給她穿在了大裙子的裏面,貼着她的身體。她被我們這麼一層一層包裹起來,一定不會再
到寒冷。讓她穿着所有人的愛走。
出殯那天只有寥寥數人,沒有幾個花圈,沒有人羣和車輛,孤零零的擔架上躺着一個穿着奢華的大裙子、緞帶舞鞋的瘦小女孩,她臉上化着濃妝,彷彿要趕赴一個熱鬧的舞會。
管道工的情緒一直無法平復,他固執地闖進了焚化間,他説他要站在那裏守着她,送她離去。他懇求焚化工人,他説他一定保持冷靜,他只是想最後看着她離去。最終他還是獲得了許可,站在焚化爐的旁邊。然而他卻沒有依照他的承諾去做,他在看到女孩子美麗的舞鞋最後消失在焚化爐前的時候,就開始號啕大哭。他叫着她的名字,無法停止地大聲慟哭。他想奮力掙幾個人的阻攔,衝向前去。此刻他身上爆發出的蠻力如此之大,以致那幾個男人差一點兒被他拽倒。最後,他在兩種力的作用下跌倒了。他的臉緊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臂直直地伸向前方,好像是要全力抓住那個他始終沒能貼近的靈魂。
小沐和一本掉了封皮、經年累月的聖經一同燒掉了。
這整個過程我都很平靜,站在很遠的地方看着她。我只能看到她的舞鞋,想象着她的面容。小杰子也來了,站在我的旁邊,他的表情很平淡,讓人無法悉他內心的情
。我的身體一直在發冷,我的眼睛的餘光一直在他的身上游移。因為這幾
裏,一直有一種可怕的直覺左右着我。小沐出現在我的夢裏。她在我的夢裏和小杰子搏殺。他掏出明晃晃的刀子對着她。救我救我!宛宛,救我!小沐衝着我大喊。我總是在這個時候驚醒。坐在能看到一角夜空的牀上,我覺得小沐就在天上,她在和我對視,她在用夢告訴我一些什麼。
也許是我的直,也許就是小沐在冥冥中的呼喊,向我昭示着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小沐的死亡一定和小杰子有關。小杰子一定去見了小沐,把那些可怕的事情都告訴了小沐。在小沐彌留的時刻,她的絕望和傷心我都深切地
覺到了。我的耳朵裏,也仍舊在重複着她的那句“不,不,不”小沐最後的死不瞑目,含恨而終…我肯定,這一切是小杰子造成的。他
死了小沐!
可是我又能怎麼做呢。誰會相信我的話?當我去對別人説,我能到小沐的內心,我能聽到她説話的聲音,我知道小杰子是
死她的兇手,別人會不會覺得我是瘋了?他現在就若無其事地站在我的旁邊,他如此鎮定,他以為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曾潛進小沐的病房,對小沐説過那些話。他以為那些都隨着小沐的死歸入塵土,成為永遠不能掘出的秘密。然而他錯了。我知道這些,並且我絕對不會放過他,是他害死了小沐。
他毀了我,害死了小沐。我不會放過他,我發誓。
可是我要怎麼辦?誰會相信我的話呢?
除了管道工以外的我們四個人,都站在火葬場的一塊淋着大雨的空地上。小杰子和我站在一邊,紀言和唐曉站在一邊。小杰子笑嘻嘻地把他那張令我厭惡的臉湊過來,大聲説:“現在我們走吧。”我知道他是故意説得那麼大聲,好讓紀言聽到。我恨不得伸出雙手掐死他。
我要怎麼辦呢,我究竟應該怎麼辦呢?我不斷地問自己,忽然慌亂的目光和紀言的目光相撞。紀言從那天抱着我回到醫院之後,沒有再和我説什麼。小沐死後我們又疏遠了許多。好像我們這十幾年的愛一直是圍繞着小沐展開的,現在她死去了,我們中間那些牽牽繞繞的線全都被剪斷了。
可是當我看到了紀言的一刻,還是到了些許的温暖。一小撮的希望彷彿被點燃了。紀言,是的,紀言是知道我和小沐的息息相通的。我要説給他這個真相,他一定可以明白。也許我應該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他是我最後的依託。我還是這樣地相信他,我還是無法把一分一毫的愛從他的身上移開。我想這個時候我是多麼迫切地想要訴説。我希望我能完整地告訴他,我仍是多麼地愛他,我的遠離,我的“背叛”僅僅是因為我想換得小沐最後時刻的幸福。可是我失敗了,我太傻了。小沐的最後時刻一點也不幸福,她死都不能瞑目。所以我所付出的一切代價都是毫無意義的。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希望我能完整地告訴他,是小杰子害死了小沐,小沐在最後時刻有多麼痛苦,她一直在喊“不,不,不”我要把這些告訴紀言,我要問他,我們究竟應該怎麼做,怎麼對付這個混蛋。
於是我一步一步,非常慢非常專注地向紀言走過去。紀言用一種沉重而複雜的表情看着我。我全然不顧唐曉就在他的身邊,對他説:“紀言,我有話要對你説,你跟我走。”我抓住紀言的手臂。
紀言卻還是以原來的姿勢站着,一動不動。我抬起頭,惑地看着他。
他又停了一會兒,才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説:“你現在滿意了吧?小沐死了,你可以毫無顧忌地和小杰子在一起了。你應該很開心吧。”我盯着他的臉,無法相信這是紀言説的話。他不知道真相,他誤會我,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他居然説,小沐死去我會開心。他以為我一直對小沐付出的情都是虛假的嗎?他否定了我一直以來的真心。他對我已經沒有愛了,他把我想象成了一個如此居心叵測的女子。
此刻我終於懂得,再也,沒有愛了。
兩行淚刷地掉落下來。我點點頭,不停地點頭,腳已經站得不穩了。我開始笑,不停地笑。我笑着對紀言説:“沒想到我的計謀早就被你發現了。是的,現在我很開心。非常開心。”我轉身就走,走到小杰子面前,我對他説:“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小杰子很高興,扶住我,把我摟在懷裏,我們就這樣離開了。
我在那個混蛋的懷裏,背向着我的愛人,一步一步遠走。再見,紀言。我一直在心裏和你説再見,你能聽到嗎?今生今世我都會到遺憾,我們相聚的時光是如此之短。如此讓我沉
讓我無法忘懷。我一直都很珍惜你的愛,你帶着我,穿過了我從前的莽撞和跋扈,把我帶回了小沐身邊。你使我重生,這種愛早已超越了平凡的情愛。我懂得它的可貴。紀言,我會永遠把那些我們的回憶放在心口的位置,在每一個思念的時刻,可以立刻把它們拿出來,像撫摸最心愛的樂器一般地觸碰它們,和它們説話。它們是不死的樹木,會和我一起成長,長得枝繁葉茂,也會悄悄在我的心裏開一片爛漫的花朵。花香足以温暖我的餘生。紀言,我會一直看着它們守着它們。我會的,你會嗎,你也會這樣做嗎?
唐曉,我的表妹,讓我也向你道別。你總是那麼美好,讓人忍不住要祝福你。現在我就是要祝福你。我知道幸福總是會眷顧你的,但願那幸福來自紀言。我是個糟糕的表姐,從前總喜歡跟你發脾氣,後來又奪走了紀言。可是我從沒有為此向你道歉。現在我把所有的抱歉都化作祝福,於是那會是非常豐富的一份祝福。我永遠都愛你,親愛的表妹。
説再見吧,我的愛人。説再見吧,這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