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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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宗那些子,莫名其妙地非常想家,他想念大金溝的父母,還有秀。他給大金溝的父親寫了信,他還給柳先生寫了信,讓柳先生把信轉給自己的妹妹秀。
他不知道柳先生已經死了。
楊宗那些子,隱隱地預
到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他的右眼皮總是跳。有一天,他們警衞營就接到了佈防的任務,整個驪山腳下設了許多明哨暗哨。楊宗知道,掌握中國命運的國民黨軍政最高統帥蔣介石已經光臨了驪山,他這是在為蔣介石佈防。蔣介石是什麼時候上山的,他不清楚,他只管奉命負責警衞戒嚴。
那幾,楊宗看見大小車輛神秘地開進山裏,又神秘地駛出去。那幾
楊宗見過幾次少帥,他看見少帥悶悶不樂,眉頭緊鎖。他想,少帥一定有什麼重大心事。楊宗的右眼皮一直跳着,他再次預
到,驪山一定要有什麼大事發生了。張大帥出事那幾天,他的右眼皮也是亂跳不止,跳到第四天時,張大帥就被
本人炸死了。
此時,本人離西安還很遙遠,能發生什麼事呢?
終於在一天夜裏,少帥張學良親自召他到密室,讓他在夜半時分,秘密地把蔣介石抓獲。楊宗得到這一命令的時候,他吃驚地瞪大雙眼,心臟都快跳出了喉嚨口。少帥的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他受到了那份沉重,回去的路上,他的右眼皮不再跳了,懸浮着的心也踏實了下來。
夜半的時候,他帶着警衞營爬上了驪山,很快便和蔣介石的衞隊手了,他第一個衝進了蔣介石的房間,這時的蔣介石已經逃離了房間,他伸手摸了一下被子,仍能
受到那份餘熱。
蔣介石被抓獲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後來,楊宗又隨張學良在金家巷張公館來了周恩來。他知道,周恩來是專門從延安飛抵西安的。那時的楊宗還沒有完全意識到更大的悲劇在他的身邊悄然地發生了。
那幾,他想到了許多,想到自從東北軍撤到關內,最後又進駐西安,東北大片的土地已經完全落到了
本人的手裏,他不知道此時的東北家鄉是一番什麼模樣了。
喧鬧了幾的西安終於平息了下來,他原以為少帥會命人殺了蔣介石。沒想到,少帥把蔣介石放了,並決定親自送蔣介石回南京賠罪,他的右眼皮又一次跳了起來。
那天晚上,少帥又一次把他密召到公館裏。少帥望着他久久不語,他預到了什麼,他筆
地站在少帥面前,望着少帥冷峻的面容有幾分
動,他哽咽着説:“士為知己者死,少帥你説吧,讓我幹什麼?”少帥放下了茶杯,盯着他的眼睛説:“和我去南京,你願意嗎?”
“願意。”他沒多説一句話。
少帥站起身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濕了。他覺得自己有義務隨少帥赴湯蹈火,那一刻,他心熱了一次。
接下來,他隨着少帥陪同蔣介石乘上了飛機。飛機起飛的時候,他看見了滿天飄舞的晚霞,那晚霞紅彤彤的,照得半邊天血紅一片。
楊宗坐在飛機上,他想起了東北故鄉的落,家鄉的落
也這麼紅。他不知道此時家鄉的父老鄉親,是不是也看見了這輝煌的落
。他透過機艙窗口,看着落
,心裏一直
動着。
楊宗萬沒想到,他們一下飛機,便和少帥分開了。少帥被人安排上了另一部車,少帥上車的時候,望了他一眼,他從少帥的目光中看到了幾分苦澀。這時他有些後悔,他後悔當初為什麼沒勸少帥幾句不來南京的話,可少帥會聽他的勸告嗎他右眼皮又跳了幾次。少帥關上車門時,他想,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少帥了,他喊了一聲:“少帥。”很快他便被到了另一個車上,這個車迅速地向相反的方向駛去。
楊宗被安排到一個長滿蒿草的住宅裏,那個住宅有衞兵把守。他想問一問少帥現在在哪裏,他要找到少帥。可是沒有人告訴他,他預到事情不妙。
楊宗一連在那個廢棄的院子裏住了幾天,他覺得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要見到少帥。門口有衞兵把守,他知道衞兵不會對他放行。
終於在那天的黃昏,他攀上了院牆,這時衞兵的槍響了,先是一聲,後來又連着響了幾聲,他抬起頭,騎在牆上,他看見了西天的落。晚霞滿天,他覺得自己飛了起來,飛進了那片落
中去,他覺得自己此時很幸福,他恍似看見了大金溝的父母,看見了大金溝的落
。
這時,他的耳畔又響了一槍,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見衞兵的槍口正衝着他,衞兵仍向他瞄準,他罵了聲:“王八蛋。”他搖晃了一下,便從牆上落了下來。滿天裏飄滿了晚霞,楊宗覺得自己飛了起來,最後融進了那片落裏。
楊宗最後想:少帥你在哪裏呢?
楊宗永遠也不會知道,少帥現在仍然健在,而且活得很好,少帥和他一樣,依然在思念着自己的東北故鄉。
秀最後一次回到大金溝,是抗聯支隊遭到本人重創以後的事。
那些子秀仍在哈爾濱一所小學當教師。大個子有時來到她的宿舍裏,但並不説什麼,只是悶頭
煙。秀看着大個子一口口地
煙,她知道大個子有很多心事,大個子不説,她也不好問,就那麼望着大個子。大個子有時在煙霧中抬起頭,望着她。大個子説:“抗
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了。”秀覺得大個子説這話時,樣子
悲壯的。那些
子,
本兵天天抓人,天天殺人。人頭就掛在城門樓上,滴着污紫的血。秀到城門樓看了一次,她看見了一排人頭,她幾天沒有吃下飯。
大個子望着她説:“我們説不定哪一天,也會被本人殺死的。”秀望着大個子。
大個子問秀:“你怕嗎?”秀沒搖頭,也沒點頭。
那天晚上,大個子在她宿舍裏坐到很晚,他一直在煙,秀一直坐在那兒陪着。她用手掩着嘴打了幾個哈欠,大個子看見了就説:“你困了麼?”秀笑一笑説:“沒事。”大個子站了起來,似乎想走,秀站起來,想送一送要走的大個子。大個子突然一下抱住了秀。秀有些吃驚,她不明白大個子要幹什麼。大個子就急促地説:“我們説不定哪一天就會死的,今晚我不想走了。”秀木然地立在大個子懷中,她閉上了眼睛,她想起了叛徒柳先生和鬍子魯大。
大個子吹熄了眼前的燈,他把她抱到了炕上,秀覺得大個子一直在不停地抖。大個子很着急的樣子,大個子氣着説:“秀,我這是第一次咧,死了我也不遺憾了。”大個子沒在秀那裏過夜,完事之後穿上衣服就走了。他臨走時,衝秀説:“秀,你是個好同志,我死而無憾了,你放心,我若是被捕了,決不出賣同志。”秀聽了大個子的話,她很希望大個子能夠留下來,大個子一走,她望着漆黑的暗夜,覺得自己很孤獨。
大個子是在又一天晚上來敲她的門的。秀有些動地把門打開了,大個子帶着一股冷風走了進來,秀哆嗦了一下,她以為大個子會一把抱住她,結果沒有。秀沒去點燈,大個子制止了她。
大個子把一封信給她,秀摸到了那封信,信
厚,也
沉。大個子説:“最新消息,抗聯支隊被叛徒出賣,被打散了。上級已經指示,抗聯支隊撤出大興安嶺,去蘇聯休整。”
“去蘇聯?”秀這麼問一句。
“蘇聯共產黨已經同意了。”大個子在黑暗中眨着眼睛。
“你明天就出發,這封信很重要,一定要親手給大金溝的潘翻譯官。”大個子説完,伸出手在秀的頭髮上摸了一下,轉身走了出去。秀捏着大個子
給她的信,一直望着大個子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
秀這次是一個人回到大金溝的。她一進楊家大院,就看見了潘翻譯官。潘翻譯官看見了她,離遠就衝她拱手打招呼説:“大小姐回來了。”秀走近潘翻譯官,潘翻譯官卻小聲地説:“你晚上把信埋在那兒。”潘翻譯官用手指着一棵老榆樹,接下來潘翻譯官用手拍着秀騎着的那匹馬,大聲地説:“大小姐這匹馬好肥呀。”秀看見了北澤豪,北澤豪叼着煙袋,眯着眼睛,站在門前,正在向這裏望。秀的心裏抖了一下,她用手摸了摸懷裏的那封信。
楊雨田已經不認識秀了。秀走進楊雨田房間的時候,楊雨田正光脊樑,從衣縫裏抓蝨子吃。他一邊嚼着蝨子一邊説:“好香啊,真香。”秀叫了一聲:“爹。”楊雨田抬起頭,盯着秀説:“你是誰?”秀説:“我是秀,爹你不認識我了。”楊雨田嘴裏吧唧吧唧嚼着説:“我不認識你,我誰也不認識了,我就認識我自己了。”秀看見爹那張發綠發青的臉,她還看見地上翻扣着的藥鍋,同時嗅到了那股腥臭無比的氣息。秀説:“爹,你這是咋了?”
“我沒啥,你給我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這個騷貨,女人都是騷貨。”楊雨田拍着自己的前説。
秀咬着牙説:“你看好了,我是秀。”楊雨田也咬着牙説:“我不管你是不是秀,你走。”秀帶着哭腔説:“我哥楊宗有信來嗎?”楊雨田笑着説:“我不認識楊宗,我就知道我自己,我是老天爺派來的,我是神仙。”秀知道爹已經瘋了,她哭着跑出楊雨田的房間。她沒忘記在天黑時分把信埋在那棵老榆樹下的雪裏,她躲在暗處,一直看着潘翻譯官裝出上廁所的樣子,把信取出,她才放心地離開。
秀看着楊家大院滿院子都是本人,她一時一刻也不想在家裏待下去了。她牽着馬走出來,管家楊麼公老鼠似的從門裏溜出來,為她送行。楊麼公老了,他走起路來一顛一抖的。這時,秀就想起了父親,她眼圈兒紅了,哽咽着説:“叔,你回去吧。”楊麼公説:“秀,就讓我再送你一回吧。”楊麼公從秀的手裏接過馬繮,一顫一抖地從楊家院子裏走出來。
楊麼公説:“楊家完咧。”楊麼公的臉上淌下兩行冰冷的淚水。
秀沒有説話,她望着西天的落,西天通紅一片。
楊麼公説:“沒想到楊家敗在了本人手裏。”秀第一次這麼專注入神地看着那落
,她覺得大金溝的落
很美。
楊麼公停了下來,把馬的繮繩到秀的手裏。楊麼公
着淚説:“大小姐,不知啥時候再能見你一面。”
“叔,你回吧。”秀接過繮繩。
“你下次回來,叔和你爹或許都不在了。”楊麼公跪了下去。他看着秀騎上馬,便衝着秀的背影喊:“大小姐好走哇。”秀一直看着那落,她騎着馬朝着那片落
走去。
秀走進哈爾濱城門的時候,她抬頭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她張大了嘴巴,她看見了一顆悉的頭,那是大個子的頭,大個子仍半睜着一雙眼睛望着她。她差點叫出聲。大個子半睜着眼睛,一直看着她走進城裏。
她的耳畔想起大個子説過的話:“我啥也不怕了,我這是第一次咧,死也不遺憾了。”秀的心裏突然熱了一次,她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秀模糊的眼前,又出現了那落的景象,通紅一片。
那些子,秀似乎丟了魂,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什麼也不想了。
一天晚上,秀的宿舍裏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她從沒見過。來人見了就問:“你是秀吧。”她衝來人點點頭。來人説:“是老二派我來的。”她又一次聽見人説起了老二,可她從沒見過老二。她聽來人説起老二她就點點頭。
來人説:“老二讓我來接你,咱們走吧。”秀一句話也沒有説,她甚至連自己的東西也沒有收拾,就隨着來人走了。
他們一直走出哈爾濱,又騎馬走了幾天,秀最後才知道自己到了蘇聯莫斯科。她在那裏見到了許多中國人,她和那些中國人和蘇聯人一起學習共產主義。那時秀還不知道什麼叫共產主義,後來她明白了許多有關共產主義的道理。
秀想起了中國土地上的本人,想起了大個子半睜着的眼睛,還有那大金溝的落
,通紅一片,這種情結一直埋在她的心裏。
蘇聯紅軍向本人宣戰的時候,她隨着又回到了哈爾濱。城門樓上已經沒有了人頭,可她每次進城門時,仍忍不住抬頭,向上張望一會兒,這時她的眼前便再一次出現那片落
的景象,通紅一片。
二十幾年後,她擔任了哈爾濱不大不小的領導。接着“紅的海洋”燃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她便成了蘇聯特務,她先是被倒剪了雙手,在街上游行,眼前是一片熱鬧壯觀的“紅
海洋”和落
融在一起,一切都“紅”了。
她接着被關進牛棚,後來又送進了監獄,她不明白自己咋就成了蘇聯人的特務。她想到了大個子,想到了柳先生、魯大…
後來,秀大病了一場。再也沒有起來,秀死在了監獄裏。她死的時候,眼前又出現了那壯觀的落,滿世界通紅一片。她在最後一刻想:大個子死時半睜着雙眼,也是在看那落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