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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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斯兒擰了一把,兩手就粘在一搭。他累得不行。頭皮上接了些夜裏的風塵,刺得絲絲地疼。抹了一把,頭皮上也粘粘地沾滿血。依斯兒吐了一,滿嘴甜鹹。再擰擰,布衫上膘膠一般的粘物,重重地又淌下來。

依斯兒拾眼望給。金積的殘夜黑得遠。只有過兩聲鐵碰鐵的丁當響動,再凝神望過去又聽不見了。

依斯兒摸摸,刮香牛皮匠人打下的刮刀,還別在褲帶上。可不敢碰出鐵響,依斯兒想着一把甩了那件滑膩膩的血布衫。

“拾上。”黑夜裏有人喝了一聲。

依斯兒渾身一個電麻,頓刻臉上有一道裂口子開了痂。沒有響聲的夜風涼涼地進了那裂口。依斯兒一頭悄悄地摸索裏的刮刀,一頭覺到臉上的裂口裏,血正給這冬天的夜風凍住。

“説的是個你。把那拾上。”他辨出了那搭一溜肩蹲着的幾個人影。黑地裏一排像是三個。不知哪一個説着話。

依斯兒猛地出刀來。牛皮刮刀是鹽茶一支反叛的傢俱,依斯兒想借家鄉的殺氣壓住這些黑影子的陰森。

“那刀不慌,”又放出的嗓音來了。刀把子粘的,伊斯兒攥不住它,直想手。一剎間伊斯兒突然兩眼冒出淚來,一陣地想哭。

“那血衣裳,拾上。”黑影子搖晃了,立了起來。伊斯兒急地掙着握緊刀,一把抓起了剛甩了的布衫。黑影晃動着,一共是三個。金積大地上黑的,一抹平展展的黑。殺聲不知啥時早熄了,偶然念頭轉到那殺聲,像一個夢。黑夜使着勁,往地上伏,顯得三條黑影像山,往上拔升。伊斯兒握着牛皮刮刀,拼着命立直,心裏卻想隨着黑暗,往地裏伏下。

那三條黑影走了,踏着低伏的黑暗。伊斯兒慌忙相跟上,不知為了甚。黑暗的大平原平坦得奇妙,走着讓人一心覺得太平展了。而且粘粘滑滑,滿滿浮着一層血。伊斯兒大步走着,跟定了那三個人。他怕絆在埋貼(屍首)上,更怕絆給卡廢勒(敵人)的屍首。可是沒絆上。滿滿一平灘都浮着血,粘粘的可是絆不上東西,伊斯兒覺得自家才十六歲,嚇得早不知道害怕了,他只有緊跟上前頭三個黑影。

這是同治十年正月十三的殘夜,鹽茶的十六歲娃娃伊斯兒就這麼個,走離了金積平原的戰場。次一天明以後,官軍奉了左屠夫的令辦清理,健鋭營掂着鬼頭刀,火器營端着筒子槍,把那天紅浸浸的平原上見的活人都滅了。多是開火打一個,再使刀割了頭銷差。有人説,金積的地裏紅顏紅了一年,直至次一年莊稼起來,才褪了那嚇人的顏。走的人還是不少,但那是機密。當時伊斯兒跟着三個黑影走出來時,他們再沒看見一個人。鑽出官營的壕溝時(——這壕溝就是後來官營公社機磚廠的地點),他們四個人都認定:只自己四個人才承蒙了養主的活命口喚(旨意及使命)。

事情是在一棵楊定下的。

在一棵楊這樣隱秘的地點,家眷都換了漢民的裝束。伊斯兒望着那些女人時,心裏覺着解不開的疑問。師傅的臉從那時開始,就像套了個模子,一直沒見綻個皺紋,顯個哭笑。師傅的女子才碎碎年紀,也一樣戴着臉膜,不言不笑,看不見臉上有過筋活動。喊叫水的馬伕接來的家眷是個推磨女人,她一天地磨面。有時把樹葉葉曬乾,樹皮皮曬乾也磨進去。竹筆滿拉(滿拉:經堂學生)的婦人不一樣:情好,知道笑。這麼着出金積的一共是四個男人,各自家鄉莊子裏引來的是三個女人,還有一條狗。一棵楊散住着小二十户,有回有漢,伊斯兒猜想那些就是漢民的人怕也藏着機密。

都刨開結了板殼的土,散漫種了些莊稼。

一户搭了一個屋。伊斯兒人碎小,搭屋沒心腸,師傅叫他自己屋裏住下。

次一年,莊稼稀稀落落,打了些糧食。

一棵楊的小莊落裏,家家門前堆了個小莊稼垛。太陽沒時,炊煙冷冷地升起,瀰漫了一棵楊的梢條。靜靜地,四野再沒個聲響。天再黑些,低矮的泥屋門窗便映出了柴火的紅光。沒有燈油,等灶裏紅燼熄了,莊子就睡進了黑暗。那條狗從來不叫,雖然它是馬伕從喊叫水的老莊子引來的,可從來不吠一聲。

等黑夜捱到虎夫坦(晚間禮拜)時分,伊斯兒家裏就潛進了喊叫馬伕和竹筆老滿拉。這時師傅的獨女兒避出門去。四個男人跪下,默不作聲地念五段《默罕麥斯》(讚美詩)。不敢高念,金積大地給官家屠了,明張的贊詩只能默誦。師傅口喚説,不能出聲,但要張開嘴,做出高聲贊誦的口形。

隱蔽的禮拜完了,喊叫馬伕和竹筆老滿拉又悄悄蹓出去。他倆走黑路都沒有音聲。伊斯兒只望見他們的黑影,可從沒聽見哪怕是碰歪一草秸的動靜。

一年滿了,子靜得比死還靜。機密也藏得比死還嚴。

一年轉過的正月十三,師傅在幹完了悼念亡人的事後,付了事情。

這一個爾麥裏(爾麥裏:功修,悼念),後來人們忘了麼,是十年那場血屠以後,開創的第一回爾麥裏。後來百年已度盡了,正月十三的爾麥裏已經快成了農人的習慣,娃娃們趁熱鬧吃嘴的機會。正月十三一到了,不用猜少説九省地界那麼寬的地方,處處都宰個甚,念一場。最大的聽説有宰九個牛兩個駱駝的大爾麥裏,換水淨身的人千千萬萬,把偌大一片幾個莊子裏的井都淘幹了。

而這一個爾麥裏,推磨婦人和竹筆老滿拉的笑臉婦人只尋上了半碗油。可憐沒有隻雞;喊叫水馬伕山裏野荒裏轉悠了三天,捉回個尕拉雞子。師傅使繩拴了,獨女子使淨水喂,吃人吃的飯,拴了一個月整。拴雞那天伊斯兒記得真,是主麻(星期五的聚禮),天上陰了,厚厚的灰鉛雲。

十三這一天,清晨起來就見出不尋常。天還沒破開,漆黑着就得到灰雲壓得太重了。亮了,看見那雲沉得移不動。伊斯兒為着爾麥裏上用的雞,尋出牛皮刮刀磨。一陣工夫心裏堵了上來,而灰沉沉的雲墜得捱了地,憋得不上氣。伊斯兒磨刀只使一塊摔成兩瓣的石蛋子片,師傅的獨女子使湯瓶(專為宗教洗沐用的水器)端着水,給他澆上些潤石頭。

不來呢。

對着呢,這天陰了一個月。

伊斯兒吐了一口氣,舉起牛皮刮刀。刀刃上隱約有一抹寒亮,也是天陰的過,刃口總像打磨不出。鹽茶地方自乾隆四十六年過後,為着報仇專門打製這種刮刀。官家查問了,説給一句走西口,刮香牛皮。刀比尋常的刮刀長些,上了陣一個虎跳就近了官軍的身。通常的人都愛近身,這個解數治得下火器營。等筒子槍調不過來的時節,刮刀就捅進了卡廢勒的黑心。伊斯兒可沒有那般英雄,隨着父親兄弟上陣時才十六,他只嚇得失了神亂轉。那麼兇殘惡煞的仗,他只是慌慌張張地亂轉跑。不知怎麼捱了人家的刀槍染紅了布衫,也不知怎地讓血鏽漶了手裏的刮刀。想到這一層伊斯兒自嘆自怨,心裏茫茫地,覺得自家實在是廢物,幹罪能成,功乾沒有。想着想着他又堵得心慌,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壓下來的烏雲。

咋不下給呢?獨女子悄聲自語。

伊斯兒又望望天。

陰給一個月了,女子又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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