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干城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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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着夜空中的星光,始畢可汗帶領自己的部屬快速退向夏屋山。他沒有要求所有大小可汗都沿同一路線退卻,實際上那也不可能。對於部族聯軍的戰鬥能力,始畢可汗比所有人都清楚。如果進攻一帆風順,他們甚至敢以數百人向十倍於己的敵軍發起強攻,並極有可能將對方沖垮。可萬一遭受到某場大的挫折,就像大夥今天在雁門城外這樣,武士們不退則已,一退則各不相顧。

先撤離的幾支部族軍隊都選擇了徑直向北的道路。沿滹沱水西岸向繁畤,然後在恆山腳下轉往桑乾河。這條路上有幾個城市還控制在部族聯軍手裏,眾人一路上不用擔心補給。但始畢可汗沒有走同一條路,老謀深算的他料定了隋軍會沿着滹沱水追殺。如果來自河北的隋軍有心討好楊廣,也會趁着上聯軍後撤的機會穿越飛狐嶺。雖然上聯軍南下時河北各郡都按兵不動,但此一時彼一時,楊廣還活着,對匆忙撤退中的聯軍進行截殺,是那些地方官吏最好的將功補過機會。

始畢可汗選擇了另一條看上去比較遠的路,由土城撤向馬邑郡。他非常瞭解馬邑郡太守王仁恭的為人,在大軍南下時,也許給了對方足夠的好處。而王仁恭也非常夠朋友,即便是聯軍將士的喧譁聲已經傳入了他的郡守府,馬邑郡都沒派出一兵一卒。

“已經成了朋友,他敢背叛我麼?”始畢可汗獰笑着想,他為自己的安排而暗自得意。但同時他心裏又十分沮喪。這麼好的一個機會都費掉了,真是長生天不保佑突厥。可那大隋又給了長生天什麼好處,居然再一次死裏逃生?

始畢想不明白,他不懂得為什麼雁門城的守軍反抗那麼強烈,在幾乎絕望的情況下居然還能死戰不降。他也不懂得中原的英雄居然那麼齊心,明知道楊廣是個糊塗透頂的昏君,還千里迢迢跑來為他賣命。

幾匹馱輜重的老馬倒了下去,令前進中的隊伍擰了一個大疙瘩。負責看管馱馬的牧奴拼命地拉扯繮繩,試圖讓可憐的牲口重新振作起神。老馬氣,口裏發出“噦噦!”哀鳴,它非常賣力,但就是無法站起身。牧奴割斷馬背上的繩索,準備替牲口減輕負荷。始畢可汗的親兵跑了過去,一刀刺入了老馬汗淋淋的脖頸。

血一下子噴起三尺多高,泉水般濺了牧奴們滿臉。

“大汗有令,倒下的馬匹連同輜重一概放棄,任何人不得耽誤時間!”無視牧奴們悲憤的眼神,親兵們大聲喝道。緊跟着,另幾聲草食動物頻死之前發出的哀鳴在順着夜風傳出老遠。

上的夜風很冷,來自北方草原的寒氣穿過遠處羣山頭上殘破的內長城,吹得人透體冰涼。被汗水潤濕後的錦衣貼在前和後背上,硬硬的就像兩塊鐵皮。偏偏在這寒冷的秋夜裏,始畢可汗還不能輕易停下來更換衣服,作為整個北方草原的主人,他的動作是否從容不迫關係着大隊兵馬所剩無幾的士氣。如果大汗自己都慌了神,底下那些沒經過多少訓練的部族武士非炸了鍋不可。

現實情況和責任心讓始畢可汗只能堅持,堅持着不停下來休息,堅持着命令麾下放棄部分搶來的財物,殺死力或者失蹄的老馬,堅持着要求親衞們挑直代表着大汗威嚴的羊大纛,以證明大軍是在有秩序的撤退,而不是在潰逃。

“大汗,土城就要到了,是否進城駐蹕!”阿史那卻禺息着靠上前,低聲詢問。土城是卡在雁門郡和馬邑郡之間的彈丸之地,由於其位置獨特,始畢可汗在圍攻雁門的同時刻意留下心腹愛將拔也古帶領一千武士駐紮在那裏。只要平安過了此城,大軍就可以退入馬邑郡。然後順着桑乾河東岸一直向北,五天時間便可抵達白登山。過了白登山後,便是突厥人的天下了,紇真、武周、乞伏泊畔的大小部落會前來接應,確保大汗平平安安地回到定襄(注1)。

“繞城而過,命令拔也古放火燒了土城,然後快速跟上!”啓民可汗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那裏存着兩千多車乾?”已經變成了忠心幕僚的卻禺瞪圓雙眼,小聲提醒。與其把兩千多車乾一把火燒掉,何必不讓大夥取來路上當乾糧吃。反正敵軍至今還沒有開始追擊,大汗又何必走得這麼匆忙?

沒等他發問,一記馬鞭已經劈頭蓋臉地了下來。

“讓你去你就快去,別耽誤功夫!”始畢可汗不耐煩的怒斥,神情就像一頭髮了的公牛。

如今的阿史那卻禺已經不是當年的卻禺設,手中沒有兵權,即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憋着。深深地向始畢躬了下,他陪着笑臉説道:“是,是,我這派人去。放火燒掉土城,什麼也不給漢人留下!”

“老貨!”始畢可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繼續策馬前行。憑心而論,阿史那卻禺的建議是持重之言。草原上物產不豐,兩千車乾夠一個數萬人的大部落吃上整整一個冬天。始畢可汗的嫡系兵馬有六萬多人,衝進城去每人抄上一小捆,不需要耽誤半個時辰就可把這些珍貴的食物全部搬完。但始畢可汗總覺得這樣做不妥當,就像一頭縱橫了多年的老狼,他本能地覺到了夜幕後隱藏着危險。至於這個危險到底從那裏來,他卻又嗅不到。所以只好儘快撤過內長城,走得越遠越好。

撤過內長城後便是馬邑郡,王仁恭麾下的士兵不會出城阻攔。而身後的追兵被阿史那骨託魯纏住,想追上來也需要費很大力氣。

被大軍甩在身後的土城內很快騰起了火光,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烤味道。那是一種令人口水的香氣,已經失去全部水分的乾素來是草原上的珍饈,架在火上烤時散發出的香味能饞得數里外的野狼發出陣陣長號。

“噢——嗚嗚!”羣山之間,有蒼狼在嚎叫,深遠而悠長,就像在召喚已經死去的英雄。始畢可汗猛地一哆嗦,彷彿剎那間被狼嚎聲咬傷了魂魄。他終於明白自己在恐懼什麼了,失去了銀狼的阿史那骨託魯本沒表現出來應有的絕望。沒有銀狼王的輔助,東諸部很快就會將其拋棄,而失去了東諸部的支持,骨託魯就是下一個卻禺。

明知道已經失去了銀狼王的眷顧,骨託魯還能號令東諸胡留下為大軍斷後,草原上最傻的狍子都能看出來那是假的。骨託魯本不會替大夥斷後,他早想好了身之策。甚至他本沒失去銀狼王,所謂聖物被搶,子被辱,全是他和隋人串連好的做給大夥看的把戲!

“加快速度,加快速度衝過前面的山口!”始畢可汗仰起馬鞭,氣急敗壞地喝道。骨託魯可以用來與大隋易的,只可能是他這個堂兄。如果自己被中原人殺死在撤軍途中,俟利弗和咄苾嗣兄弟兩個本沒有力量對抗骨託魯。至於自己的可墩兼繼母義成,她在乎的只是可墩的名號,不介意可汗更年青些。

“嗚嗚―――嗚嗚―――”傳令兵吹響了號角,將始畢可汗的命令發送出去。低沉,煩躁的角聲在羣山間迴盪,吵得人心頭髮緊。行路者好不容易熬到了其尾韻,逐漸鬆開了神又被另一陣角聲繃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短促乾脆,從頭頂的山樑到身後的幽谷,還有已經被拋遠的土城方向,到處傳遞着這種角聲。黑暗中,不知道多少隻號角在合奏,但有一個答案很清晰,這些號角都不是突厥人的。

是大隋人反擊的號角,穿過樹林,繞過岩石,就在始畢可汗最不希望聽見的時候響了起來。聽到角聲,山樑上的磊磊岩石彷彿都有了生命,排隊向下滾。

“轟轟,轟轟!”它們一邊滾動,一邊發出死亡的聲音,嚇得山谷裏的武士們到處亂竄,下的戰馬也哀鳴不絕。

數以千計的星從滾動的石塊後飛起來,搶在石塊之前落入人羣。那是埋伏在山樑上的隋軍出的火箭,谷底的突厥強盜這樣密,將士們本不需要瞄準。烤的氣味再度瀰漫夜空,同時騰起的還有絕望的哀嚎。始畢可汗左衝右突,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部屬一個個被倒。然後他看見滿山遍野的火把,還有被火把照亮的,曾經殘破不堪卻依舊雄武的長城。

那城牆自秦開始已經屹立了千年,屢經風霜,卻始終未曾倒下。

注1:定襄,在今大同市西北。版圖上屬於隋地,但從啓民可汗時起,突厥便以替隋把守關牆為由佔據此地,並漸漸變成其南下的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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