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沉重的空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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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長一個人轉,很難得啊。”陳言笑道。

“是很難得。”林雅雯由衷地説,這也是她剛才驀然間生出的想法。來沙湖縣兩年多,她還從沒這麼自在地一個人走過,走到哪,都是前呼後擁,都是腳步由不得自己。今天這樣走走,覺真好。

“大記者又發現什麼了?”林雅雯見陳言手提照像機,肩上還挎着攝像機,全副武裝的樣子,就想陳言一定是風聞到了什麼。

“大新聞,真的是大新聞。”陳言的聲音略帶着誇張,似乎有意要讓林雅雯知道,他目前還是記者,並沒因晚報辭退而丟棄這份使命。林雅雯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怎麼,還在耿耿於懷?”

“哪啊,早忘了。不過我還得謝你,你批評得對,記者如果把自己太當回事,是看不到新聞的。”

“哦?”林雅雯揚起目光“這話倒有點新鮮,説説看,你現在看到啥新聞了?”

“你跟我來。”陳言今天興致很高,他拉着林雅雯,朝湖邊的堤壩上走去。這堤壩還是很早以前留下的,大約是晚清年間吧,據説那時南湖汪洋一片,水草繁茂,鴨鵝成羣,湖邊居民怕湖水淹沒莊稼,築起了這道堤。如今雖説湖幹了,堤壩卻還完整地保留着。兩人來到堤壩上,陳言指着遠處的林子説:“林縣你看,如果把南北二湖封閉起來,就跟封山育林那樣,不讓人進出,不讓羊羣出沒,就算不再提倡種草種樹,怕是用不了十年,這兒一定會水肥草美。”陳言的聲音染了林雅雯,望着遠處綠油油的楊樹,還有大片大片的沙棗林、紅柳叢,以及梭梭、刺等,心血跟着沸騰。陳言説得沒錯,這兒要是真學山區封山育林那樣,制定硬政策,把所有踩踏的腳步阻止住,沒準綠真就能連成片。綠中間那刺眼的斷裂帶,其實就是人類活動的結果。

“你這個主意好,怎麼想出來的?”林雅雯一時動,覺陳言不經意間説出了一個妙點子。陳言呵呵一笑:“瞎想的唄,在湖裏走來走去,每次都要踩斷不少小樹枝,你説,我們到底是在護林還是在毀林?”林雅雯沒回答,她的目光仍然被茫茫的湖區牽着,南北二湖,曾是沙鄉人的生命之湖,沙湖兩個字,正是因此而來。但隨着沙鄉發展的腳步,這綠,這水,卻在一天天消失,想來,這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人類越是想改變自然,自然卻越是惡作劇地報復人類。她來沙湖縣兩年,年年喊種樹,年年喊保護生態,結果呢,腳下的土地,比兩年前又幹旱許多,綠也比兩年前少了許多,再這麼下去,怕是這一片綠,就會被身後茫茫的黃沙噬。

有時候最笨的辦法,或許就是最管用的辦法。把人撤出去,真是比啥辦法都管用。

“人呢,人往哪去?”動了一會,她又回到了現實中。

“該往哪去到哪去。”陳言正拿着攝像機,拍攝從遠處慢悠悠走來的一羣羊。不用猜,那羊一定是七十二的。

陳言順口甩出的一句話,又讓林雅雯怔想半天。哪是該去的地方?南北二湖有四個鄉十九個村委員近十萬口人,往哪去?這樣大的工程,哪是她一個縣長做得了主的!

“走啊,還愣着做什麼?”陳言已到了遠處,見林雅雯還傻站在堤壩上,放聲喊。林雅雯這才醒過神,知道自己不該做這種夢。到了跟前,陳言笑道:“隨口説説,你還當真了?”

“不是我當真,是這個建議真有價值。”林雅雯認真地説。

“有價值的東西太多,實用的卻太少。你是縣長,不能跟我一個思路,你得首先考慮實用。”陳言説着,又舉起照像機,抓拍天上的白雲。七月的沙漠,天高雲更高,望一眼都能把人的心扯起來。

這一天,陳言跟林雅雯兩個原本有可能成為冤家的人,在沙漠裏轉得很快樂。這得歸功於陳言。自從離開晚報社,自從成了一名失業者,陳言的心境,發生了巨大變化。一番艱難抉擇後,他終於從低谷中走出,開始笑對人生。受他的鼓舞,林雅雯的心情也變得透明,不再沉重,不再壓抑,一種快樂染着她,悦着她,這快樂是辦公室裏體驗不到的,也是平時很少能擁有的,她有種身心徹底放開的暢快。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走出很遠,夕陽將大漠染得一派絢麗,莊户人家的屋頂升起裊裊炊煙時,兩人往回走。

經過一片鹽鹼地時,陳言忽然説:“有人託我問候你呢。”

“誰?”

“你猜猜。”一路談下來,陳言已完全沒了拘謹,老朋友似的,他也沒想到能跟林雅雯聊得如此自然。這陣兒,忽然記起一個人,心想咋把這事給忘了?

“我猜不到。”林雅雯也早已沒了縣長的架子,跟大姐姐一樣親切自然。

“你的老同學,老朋友。”陳言道。

“他?”林雅雯疑惑地問了一聲。陳言朗聲一笑,點了下頭。林雅雯的步子就止住了,怔在那兒,怎麼可能呢,他不是…

“他在哪?”怔了一會,林雅雯追上陳言,急切地問。

“幾天前我在青土湖遇見他,跟他聊了一下午。”陳言表情詭秘,語氣也神神乎乎“沒想到吧?”他又説。

“不可能!”林雅雯像是被老鼠咬了一口,尖噪噪的叫了一聲,她認為陳言在撒謊。

陳言停下腳步,望住林雅雯,極為認真地説:“真的,我也沒想到能遇見他,他跟以前大不一樣,傷茫,一個人徘徊在湖裏。”

“這…這怎麼可能?”林雅雯還是認定鄭奉時去了外面,一時轉不過這個彎,但是陳言的話她又不能不信,陳言沒必要跟她撒謊。

“你跟他聊什麼了?”她問。

“我們聊得很多,我的前半生,他的前半生,加起來,就是非常坎坷非常有意義的一生。”陳言又在抒情了,林雅雯的心,卻因了鄭奉時的突然出現,變得蒼蒼。他在湖裏,他居然在湖裏!她聽見自己的心在使勁叫喚。

“其實,他對管處,是很有情的。”陳言的聲音也變得茫“只是可惜了,像他這樣的人,到哪兒也不會討人喜歡。”

“為什麼?”林雅雯下意識地問。

“典型的死腦筋,不開竅,或者叫不識時務。”

“哦。”林雅雯嘆口氣,將目光從遠處收回,認真聽陳言往下講。

管處會出大問題的,等着吧,也許就在今天,或者明天。”陳言的口氣變得玩世不恭起來,林雅雯又看到了以前那個陳言,憤世嫉俗,自命不凡,還有小文人的自以為是。

“這話怎講?”她試探着問過去一句,她想陳言可能聽到了什麼。

覺,你相信覺麼?”陳言突然問她,林雅雯有點氣,她想聽的,是鄭奉時到底跟他説了什麼。

“一個能幹事的人被他們攆走了,一個很有前途的單位被他們挖空了,千瘡百孔,現在的管處,真是千瘡百孔。要相信,紙裏面最終是包不住火的,沒有什麼力量能把火山壓制住。”陳言的話近乎瘋人瘋語,林雅雯的心,卻隨着這些話沉下去,越來越沉。

“我聽不懂你在説什麼。”陳言越説越離譜,林雅雯只好拿話打斷他。

“不,你能聽懂,其實你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麼?”

“結局,所有人的結局。”這個瘋子!

後來,林雅雯還是忍不住問起鄭奉時來,陳言笑道:“他走了,去了新疆。”

“胡言亂語。”林雅雯不滿道。

“真的,我送他上的車。臨別前他跟我説,如果見到你,讓我帶給你一句話。”

“什麼話?”

“離開沙湖縣,回你的省上去。”

“…”這天臨分手時,陳言又説出一個更為震驚的事實:鄭奉時早就離婚了!

“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怕是全管處,沒一個人想到。他跟謝婉音,早就分了手,只不過他把一切都藏在心裏,沒跟任何人提起。他這次去,是為了謝婉音。”陳言的聲音低下去,低得近乎聽不到。

“謝婉音要做手術,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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