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危險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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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間下班回家,對扶桑説:“今天老李跟我説,有時間想請你聽聽他的故事,如果有興趣,可以幫他寫個自傳。”扶桑嘲笑:“無非是一個男人和幾個女人的故事,加上商場沉浮,兒女爭家,有什麼好寫?”自從她不再寫東西,她便學會這種冷嘲熱諷的腔調。
石間不皺眉,他不知道
子是否把他也歸入那沒什麼好寫的行列。他不敢深究,免得扶桑借題發揮又翻起陳年舊帳,提起當年濱海路車禍那檔子事兒。
近來他同扶桑説話越來越小心,不知哪句話便會引出她一大堆慨。
扶桑現在的口才不再體現於筆下,便都用來針砭時弊了。牢騷越來越多,頭髮越來越膩,也不大化妝,一件襯衫白天穿完晚上穿,圍裙睡衣都是它。
以前她不是這樣的,以前她連一個人在家寫作也要先化個完美的淡妝,早中晚要洗三次臉,並且細細地全身灑遍香水。香水的牌子通常是“藍玫瑰”或“克洛艾水仙”香氣極淡,若有若無,卻餘韻悠悠,留香持久。她不喜歡誇張,但很挑剔,真絲的衣服全部送去幹洗店熨燙,一套寶姿長裙只穿一季便宣佈退休,買鞋子只選“達芙妮”因為喜歡那個關於阿波羅與月桂花的神秘傳説。但是現在,除非外出,否則她的早晨從中午開始,白天同晚上也不大有什麼區別。
扶桑老了。
但是哪吒一天天成長起來,吹氣一般,轉眼便是粉白玉潤,長長睫大大眼睛,活像洋囡囡。看見爸爸回來,撲過來要抱,一邊嘟起嘴撒嬌:“今天我同媽媽上街,看見有賣棉花糖的,媽媽不給買。”石間看向
子,扶桑笑着在哪吒小
股上輕輕拍一巴掌:“小東西,學會告狀了。你現在正換牙齒,吃多了糖,會變成小老太婆。”
“是不是像姥姥那樣?”哪吒仰起了臉問。
石間和扶桑一齊笑了,連櫻桃兒也忍不住替夏老太太叫屈:“胡説哩,姥姥保養得才好,哪裏是老太婆了。”順勢向石間請假“剛才夏瞳來電話説酒吧人手又不夠了,要不早點開飯,收拾完桌子我過去一趟吧。”扶桑搖頭:“這個夏瞳,整天拉你做免費勞力,你應該要他給你開工資才是。”櫻桃兒“嘻嘻”一笑:“夏瞳説了,改天一定同石哥説説,讓您給我長工資呢。”石間和扶桑相對而嘻,石間笑罵:“好小子,算盤打到我頭上來了。”但是夏瞳這天的生意其實並不忙,忙的是他自己。櫻桃兒一來他就火燒火燎地吩咐:“我現在要出去一趟,勞駕你做兩小時老闆娘。”邊説邊滿屋轉着找頭盔車鑰匙。
櫻桃兒不樂,她是衝着夏瞳來的,夏瞳走開,她在酒吧還有什麼樂趣,學雷鋒不成?不過想想夏瞳叫她老闆娘,不由又有一點高興,她痴痴地盯着夏瞳英俊的臉,出神地想:人人都説石哥帥,可是她覺得夏瞳比石間更加稜角分明,雖然沒有石間那份儒雅温存,但對女人來説,有時候他的冷漠不羈反而更加引人。如果,如果他真的可以讓自己做他店裏的老闆娘…櫻桃兒忽然“嘿嘿”樂起來。
夏瞳詫異地:“喂,你發白夢呢?獨個兒傻笑什麼?”櫻桃兒臉上一紅,只怕被窺破了天機,反催着夏瞳説:“你不是説有事要出去嗎?快走快走。”待看着人走到門口了,又追上去叮嚀:“早點回來,哪吒睡覺前我還得趕回去。”
“知道啦,拜託啦。”夏瞳答應一聲,早一溜煙兒不見了人。
今天是週末,他答應過要帶小斯夫去飆車。斯夫小小年紀,偏偏對所有歷險遊戲興趣。夏瞳越來越覺得斯夫像他,常常
不清斯夫和自己的關係。他最怕的是哪天不小心在表姐面前
口説出斯夫的名字,於是這一向表姐家也很少去了。他也知道保守秘密的穩妥辦法是最好他自己也少與蘑菇母子聯絡,可他忍不住。每早一睜眼就想起蘑菇憂鬱的眼睛和斯夫天真的笑容,自己也説不清到底惦記大人更多還是掛心小孩多些。
這時候去幼兒園明顯是來不及了,夏瞳只好直奔美容院,果然沒進門就看到斯夫在路邊衝行人水槍。一時童心大發,遠遠地熄了火,從身後悄悄掩過去,正想嚇斯夫一大跳,小斯夫卻突然“啊”地一聲轉過身來,一股水柱不偏不倚地
中夏瞳,
得他滿頭滿臉。
原來這小魔王早已看到夏瞳,故意假裝不知道。夏瞳沒嚇到人,反被小孩子捉個正着,真正哭笑不得,一步躥上把斯夫高高舉起:“好小子,你敢
我!快求饒,不然我摔你下來!”這時蘑菇已經聞聲走了出來,笑着招呼:“夏瞳你來得正好,我被他鬧得頭疼呢。”夏瞳責備:“你這麼放心,就讓他自己呆在外面。”蘑菇無辜地:“那又怎辦?讓他進美容院,他淨跟客人搗蛋,麗姐不高興呢。”石斯夫跳下地,自作主張:“媽媽你不用擔心,我陪叔叔出去玩,不煩你了。”夏瞳嘻笑:“胡説八道,明明是我陪你玩!”抓起斯夫放到摩托前座,騎上車衝蘑菇擺擺手走掉了。
頭洗了一半的客人問蘑菇:“那是你兒子?很聰明。”蘑菇點頭不語。那客人身上有一股藥水味,讓蘑菇聞着頭暈。她知道這客人姓諸葛,是位醫生。他每隔三天就會來洗一次頭,比月曆牌還準。他有筆的西裝和修長的手指,態度嚴肅,但努力做出平和的樣子,説話抑揚頓挫,每一句都在下結論。他每次來必點名要蘑菇替他洗頭,如果趕上有其他客人寧可等。蘑菇很不喜歡他,但沒有理由拒絕服務,而且他每次洗完頭都會給很高的小費。
蘑菇需要錢,醫生的錢也是錢。不知道是不是她過,她總聞到他給的紙幣上也有一股子藥味兒,每次都在他走後藉口坐公
車沒零錢,想辦法把鈔票換開。
自從車禍後,蘑菇便怕進醫院,更怕醫生,連帶一切同醫院有關的事物都忌諱。天下所有的醫生都是沒有同情心的惡魔,輕易地斷人生死。把小病醫成重病,重病的便在臨死前將人盤剝淨盡,讓人吃盡苦頭,恨不得速死。蘑菇一直認為醫生是撒旦的幫兇。可是醫生們卻偏認為自己是上帝的另一隻手。
那客人有些覺得她的異樣,問:“你不舒服?”蘑菇搖頭,臉上有些變。來了來了,醫生一開口便問人舒不舒服,巴不得人家承認,他便好擺出權威架子來指手畫腳。果然那諸葛醫生開始演講:“我是醫生,雖然是婦產科,但對健康護理多少知道些。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同我説。”同他説又怎樣?吃藥嗎?打針嗎?打鎮定針?蘑菇的臉更加蒼白了,她永遠忘不了發生在醫院裏的那些惡夢。
但是諸葛不理她在想什麼,徑自在口袋裏掏出名片來,給蘑菇説:“你明天上午去醫院檢查一下,拿我的名片給護士,她們會關照你。”不論説什麼都像在吩咐,彷彿有無尚權威。
蘑菇掃了一眼,名字很特別,叫諸葛天地,是主任醫師。她接過名片隨手放進圍裙前面的兜裏,心裏説:“我不會去醫院的,我就是死都不再用醫生殮屍。”但她沒有想到,夏瞳和石斯夫這時候偏偏會出現在醫院裏。
是巧合還是上帝的捉?
夏瞳帶着斯夫在濱海路狂飆,剛一出彎就翻了車,地點恰好是三年前石間出車禍的同一拐角。
斯夫被甩出好遠,連滾幾滾,幸好只是擦傷皮,夏瞳卻一條腿壓在車下當即疼暈過去。
是路過的司機呼叫120將他們送進醫院。夏瞳在半路醒來,糊中報出表姐家的電話,但隨即反應過來不能讓石間見到斯夫,巨痛中一時想不出妥當辦法,心裏一急,再次暈了過去。
夏扶桑同石間趕到醫院時,夏瞳已被送進急救室。護士告訴扶桑:“傷者是和一個小孩一起送進來的,那小孩很勇敢,臉上和身上都擦破了好幾處,但是一聲也不哭,一個勁兒問‘叔叔會不會死’,很可愛很機靈,他也是你們的親戚吧?”扶桑驚奇:“一個小孩?什麼小孩?”護士指點:“喏,就在值班室裏,已經上過藥了,沒什麼事,只等家長來領回去了。”扶桑和石間隨護士一起來到值班室,果然看到一個小男孩低着頭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一副做錯事的樣子,頭上手上都包着紗布,面目不清,只是一雙眼睛烏溜溜轉,含滿淚水,見到有人來,立刻問:“叔叔會死嗎?”扶桑忍不住喜歡上這個充滿愛心的小男孩,不論他是誰,他對夏瞳的關心是真的。她蹲下身,柔聲説:“沒事,叔叔要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好了。”小男孩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説:“是我不好,我要他開快點再快點,才會碰上可樂罐的。如果叔叔不是為了抱着我,他就不會壓到了。”從小男孩斷斷續續的敍述中,扶桑大致可以想象事情的經過:一大一小兩個男生在飆車時不斷提速提速,在轉彎處忽然發現路面有一隻空可樂罐,夏瞳一時來不及剎車,卻在被甩出的一剎那雙手抱住小男孩用力推出,自己則再無法借力,於是被壓在摩托車下。
可是,這小男孩會是誰呢?為何對夏瞳有如此深的情?夏瞳又怎會對他捨命相救?
扶桑問男孩:“你叫什麼?你媽媽是誰?”男孩有些擔憂地説:“不要告訴我媽媽,她會罵我。”扶桑連連答應:“好,好,我們不告訴你媽媽出了什麼事,但是你得告訴我你媽媽在哪裏,我們好送你回家呀。”正問着,值班室的門忽然被推開,護士招呼着:“諸葛醫生,你這麼早就來換班了?”一個衣冠楚楚得過分整潔的年輕男人走進來,先對石間夫禮貌地點了一下頭,才回答那護士説:“我沒什麼事,就早點過來了。”一轉眼看到小男孩,驚訝地説:“咦,你不是美容院那位漂亮小姐的孩子嗎?你媽媽知道你在這兒嗎?”斯夫沮喪地抬頭:“我不敢告訴媽媽。”扶桑同石間對視一眼,心裏同時説:“原來是個洗頭妹的兒子,跟夏瞳混在一起的,到底不是什麼好貨
。”諸葛天地想了想,抬腕看一眼表,對護士説:“時間還早,這孩子的手續辦好了沒有,我送他去找他媽媽。”石間取出錢夾和名片,剛要遞出,扶桑卻伸手截住,又多
了幾張百元鈔票,卻將名片放回錢夾。然後拜託諸葛天地説:“諸葛醫生,麻煩你把這錢帶給這孩子的媽媽,就説我弟弟摔傷了她的小孩,我們本來應該當面向她道歉的,可是我要在這裏陪弟弟,這錢,就先給孩子買點補養品吧。”諸葛天地微微一笑,知道面前這位氣度高雅的貴婦人是害怕被訛詐,估計那位先生大概身份尊貴,不是高官便是富商。他認得那錢夾子的品牌標誌,是路易維登,同他
子的皮包屬同一系列。
這樣地標榜恩愛,卻做得含蓄尊貴。諸葛天地對他二人有好,跟紅頂白,一向是人之本
。他向夏扶桑保證:“不如你把錢讓孩子裝好,我一定把話帶到就是。”他是謹慎的人,瓜田李下之嫌,不肯輕犯。
扶桑當然明白他的心思,也不勉強,將錢折了折裝到石斯夫的海軍裝上衣口袋裏,細心地扣好紐扣。又謝了諸葛天地幾句,問:“這孩子的臉不會留下什麼疤痕吧?”不等諸葛回答,小斯夫已經快地接話:“我又不是女生,有疤有什麼了不起?”扶桑笑了,逗他説:“可是有疤就不帥了,就沒女生喜歡了,你不擔心長大找不到老婆嗎?”斯夫驕傲地一揚頭,不屑地説:“喜歡我的女生多的是,我長大了,肯定和他一樣帥。他不是已經找到老婆了嗎?”這個“他”指的是石間,石間忍不住笑起來,也來問他:“你覺得叔叔很帥嗎?”
“是呀,跟我一樣帥。”斯夫再次強調“真的,你長得跟我很像。”這次連諸葛天地也笑起來:“應該説你長得和叔叔很像。好了,我們該走了,你媽媽肯定在為你着急呢。”扶桑見再沒什麼事,便想走了,可是石間對小男孩有莫名好,很想同他再多談幾句,問他:“叫什麼名字?幾歲了?”斯夫一一回答。石間有些欣喜:“和叔叔同姓呢,説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斯夫卻不稀罕:“不,媽媽説了,我和孫悟空才是一家。孫悟空也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可是我就叫‘石頭’啊。”石間逗他“你是打我這兒蹦出來的?”還想再談,但是扶桑已經不耐煩,催石間回急救室去等夏瞳。
沒多久,急救室的指示燈滅了,夏瞳躺在車子上被推出來。扶桑和石間上去,夏瞳很清醒,焦慮地問:“小斯夫…表姐,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小男孩?”扶桑答:“他沒事,一個醫生送他去找他媽媽了。你怎麼樣?”
“我沒事。”夏瞳研判地盯着石間,又問“你看到他了?”石間笑着安:“我們跟他談了幾句,那孩子同你
情很好呀。放心,小傢伙沒事兒,就是破了點皮,滿臉都是紗布。”夏瞳放下心來,點點頭,不好意思地笑:“我這麼大人還總闖禍,表姐,又讓你
心。”扶桑將牀單掀起一角,擔心地問:“你的腿怎麼樣?是不是很疼?”
“是骨折,醫生説養幾個月就沒事了。”夏瞳有些恍惚。他想起蘑菇,三年前,她在同一個地方摔斷同一條腿,而那次車禍的製造者正是他。這個秘密,他對誰也沒有説起過。曾經,他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調查得很仔細,也計劃得很周密,查出了蘑菇在景山小區的住址,也查出她喜歡開飛車,於是不過略動手腳,擰鬆了左前輪上的四顆螺絲,便使一場蓄謀已久的車禍順理成章地發生了。神不知鬼不覺,連警也只斷做意外。惟一沒想到的,是石間竟然也在車上。但是誰能想到石間會欺騙扶桑,一邊説自己去深圳出差,一邊卻又留在大連同蘑菇鬼混呢?
那天是愚人節,每個人説的話都不能做準。撒謊騙人在這一天獲得特允,被騙的人發現上當應該一笑了之。但是石間的謊言是不同的,他不是開玩笑,他是存心欺騙。夏瞳不能忍受任何人對錶姐的愚與傷害,即使那個人是石間。
記得當扶桑接到警通知時曾經很惱怒,不耐煩地説:“請不要拿我丈夫的生命開玩笑。”直到她在醫院親眼見到血
模糊的石間本人,她還是不能相信,喃喃説:“這玩笑太過了,不要這樣捉
我。”那一刻,夏瞳真的害怕,怕石間就這樣一睡不起。但後來石間既然死裏逃生,夏瞳便絕不後悔因為自己的失誤而使他曾經罹難,只是怕表姐知道真相後也許不會原諒自己。於是,他決定不向任何人提起,就讓這個秘密永遠湮沒在他心裏。他夏瞳既然不後悔,自然也就不會內疚。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守秘者!
可是今天,第一次,他開始懷疑自己造孽,今天的這場車禍是老天對他的報應!幸虧斯夫沒事,否則他百死莫贖。
扶桑走後,把櫻桃兒派到醫院來照顧夏瞳。
夏瞳一直在擔心斯夫,很想託人去看看他,但他不敢讓表姐家的人見到蘑菇母子,怕會讓謊言穿幫。
好在晚上諸葛天地查房的時候給他帶來了斯夫的消息:“原來是你把小傢伙摔傷的,小心他那個漂亮媽媽找你算賬。”夏瞳忙藉故把櫻桃兒支開,然後問諸葛:“你認識他媽媽?她説什麼了沒有?”
“她剛看到孩子嚇了一跳,聽説沒什麼事,又生氣。再沒説什麼,讓我好好照顧你。”夏瞳聽見,十分黯然,一直纏着諸葛天地説得再詳細點,追問有關蘑菇的每一個細節,包括表情和語氣。
難得的是諸葛天地很有耐心,談起蘑菇來不厭其煩,細細地説給夏瞳:蘑菇見到小斯夫蒙着紗布的臉,先是驚得臉慘白,連手都抖起來。諸葛天地忙安
她孩子只是擦傷點皮,三兩天便沒事了。又取出錢來
給她。蘑菇聽説是夏瞳的姐姐給的,忽然表現出很憤怒憎惡的樣子,先是説什麼也不要,諸葛天地説那麼你去醫院看看傷者,然後當面還給他好了。蘑菇便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很冷淡地説,錢她收下,醫院她是絕對不會去的,代問夏瞳好,請他好好保重。然後再沒説過一句話。
夏瞳長嘆,他想起當年拿錢蘑菇打掉胎兒。如果蘑菇真的那樣做了,便不會有斯夫的存在,如今他帶着斯夫遇險,蘑菇一定很生氣,只怕以後再也不會讓他接近斯夫了。
想到蘑菇會怨恨他,夏瞳心如刀絞,有一種莫名的纏綿的痛。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無牽無掛的夏瞳變得身有所羈,心有所思了?
他忽然發現,如果從此生命中抹去蘑菇與斯夫,他的世界將會一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