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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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煬帝逸遊召譴玉樹歌殘舞袖斜,景陽宮裏劍如麻。

曙星自合臨天下,千里空教怨麗華。

這首詩單表隋文帝篡周滅陳,奄有天下,一統太平,真個治得外户不閉,路不拾遺。初時已立太子勇為東宮,卻因不得母后獨孤氏歡心。原來文帝獨孤皇后最是妒忌,文帝畏而愛之。常言:“前代帝王,骨分爭,皆因嫡庶相猜相忌,致有禍胎。今吾家五子同母,傍無異生之子,後來安享太平,絕無後患。”不想太子勇嫡妃元氏無寵,抑鬱而死,專寵雲定興之女。所生子女,皆是庶出。獨孤皇后心中甚是不憤,每每在文帝前譖訴太子勇之短。文帝極是懼內的,聽他言話,太子勇疏。

卻有第二子晉王廣,為揚州都總管,生來聰明俊雅,儀容秀麗。十歲即好觀古今書傳,至於方藥、天文地理、百家技藝術數,無不通曉。卻只是心懷叵測,陰賊刻深,好鈎索人情深淺,又能為矯情忍訽之事。刺探得太子勇失愛母后,夜思所以間之,與蕭妃獨處,後宮皆不得御幸。每遇文帝及獨孤皇后使來,必與蕭妃門候接,飲食款待,如平往來。臨去,又以金錢納諸袖中。以故人人到母后跟前,口同聲,譽稱晉王仁孝聰明,不似太子寡恩傲禮,專寵阿雲,致有如許豚犢。獨孤皇后大以為然,夜譖之於文帝,説太子勇不堪承嗣大統。後來晉王廣又多以金寶珠玉,結越公楊素,令他讒廢太子。楊素是文帝第一個有功之臣,言無不從。

皇后譖之於內,楊素毀之於外。文帝積怒太子勇,已非一

竟廢太子勇為庶人,幽之別宮,卻立晉王廣為太子。受命之,地皆震動。識者皆知其奪嫡陰謀。獨楊素殘忍深刻,揚揚得意,以為太子由我得立。威權震天下,百官皆畏而避之。

後來獨孤皇后崩,後宮卻得近幸。文帝有一位宣華夫人陳氏,陳宣帝之女也。隋滅陳,配掖庭。聰慧,姿貌無雙。

及皇后崩後,始進位為貴人。專房擅寵,後宮莫及。文帝寢疾於仁壽宮,夫人與太子廣同侍疾。平旦,夫人出更衣,為太子所。夫人拒之,發亂神驚,歸於帝所。文帝怪其容有異,問其故,夫人泫然泣曰:“太子無禮。”文帝大恚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誤我。”蓋指皇后也。因呼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司空越公楊素等曰:“召我兒來。”述等將呼太子廣,帝曰:“勇也。”楊素曰:“國本不可屢遷,臣不敢奉詔。”帝氣哽,回面向內不言。

素出語太子廣曰:“事急矣。”太子廣拜素曰:“以終身累公。”有頃,左右報素曰:“帝呼不應,喉中呦呦有聲。”素急入,文帝已崩矣。陳夫人與諸後宮相顧悲慟。晡時,太子廣遣使者齎金合,緘封其際,親書封字以賜夫人。夫人見之惶懼,以為藥酒,不敢發。使者促之,乃開,見盒中有同心結數枚。宮人鹹相慶曰:“得免死矣。”陳夫人恚而卻坐,不肯致謝。宮人鹹之,乃拜使者。太子夜入烝焉。明旦發喪,使人殺故太子勇而後即位。左右扶太子上殿。太子足弱,倒者數四,不能上。楊素叱去左右,以手扶接,太子援之乃上。

百官莫不嗟嘆。楊素歸謂家人曰:“小兒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郎,不知能了當否?”素恃己有功,於帝多呼為郎君。時宴內宮,宮人偶遺酒污素衣。素叱左右引下加撻焉。帝甚不平,隱忍不發。一,帝與素釣魚於後苑池上,並坐,左右張傘以遮。帝起如廁,回見素坐赭傘下,風骨秀異,神彩毅然。帝大忌之。帝每有所為,素輒抑而之,由是愈不快於素。會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先是,素一入朝,見文帝執金鉞逐之,曰:“此賊,吾立勇,竟不從吾言。今必殺汝。”素驚怖入室,召子弟二人語曰:“吾必死矣。出見文帝如此如此。”移時而死。

帝自素死,益無忌憚,沉。一顧詔近侍曰:“人主享天下之富,亦極當年之樂,自快其意。今天下富安,外內無事,正吾行樂之也。今宮殿雖壯麗顯敞,苦無曲房小室,幽軒短檻。若得此,則吾期老於其中也。”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項昇,浙人也。自言能構宮室。”翌,詔召問之。昇曰:“臣乞先進圖本。”後進圖,帝覽之,大悦,即詔有司供具材木,凡役夫數萬,經歲而成。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楯,互相連屬,迴環四合,牖户自通,千門萬户,金碧相輝,照耀人耳目。金虯伏於棟下,玉獸蹲於户傍;壁砌生光,瑣窗曜,工巧之極,自古未之有比也。費用金寶珠玉,庫藏為之一空。人誤入其中者,雖終不能出。

帝幸之,大悦,顧左右曰:“使真仙遊其中,亦當自也,可目之曰樓。”詔以五品官賜昇,仍給內庫金千匹賞之。詔選良家女數千以居樓中。帝每一幸,經月不出。

是月,大夫何稠進御女車。車之制度絕小,只容一人,有機伏於其中。若御童女,則以機礙女之手足,女纖毫不能動。

帝以‮女處‬試之,極喜,召何稠謂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以千金贈之。稠又進轉關車,可以升樓閣,如行平地。

車中御女,則自搖動。帝尤喜悦,謂稠曰:“此車何名?”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願賜佳名。”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車,朕得之,任其意以自樂,可命名任意車也。”帝又令畫工繪畫士女合之圖數十幅,懸於閣中。其年上官時自江外得替回,鑄烏銅鑑數十面,其高五尺,而闊三尺,磨以成鏡為屏,環於寢所,詣闕投進。帝以屏納樓中,而御女於其傍,纖毫運轉,皆入於鑑中。帝大喜曰:“繪畫得其形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勝繪圖萬倍矣。”帝夕沉荒於樓,罄竭其力,亦多倦息。又闢地週二百里為西苑,役民力常百萬,內為十六院。聚巧石為山,鑿池為五湖四海,詔天下境內所有鳥獸草木,驛送京師。詔定西苑十六院名:景明暉棲鸞晨光明霞翠華文安積珍影紋儀鳳仁智清修寶林和明綺陰絳陽每院擇宮中佳麗謹厚有容美人實之,選帝常幸御者為之首。分派宦者,主出入易市。又鑿五湖,每湖四方十里。東曰翠光湖,南曰陽湖,西曰金光湖,北曰潔水湖,中曰廣明湖。湖中積土石為山,構亭殿,屈曲環繞澄泓,皆窮極人間華麗。又鑿北海,周環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萊、方丈、瀛洲,其上皆台榭迴廊,其下水深數丈。開通五湖北海,通行龍鳳舸。帝多泛東湖,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闋雲: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枕簟,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靈槎。光景好,輕彩望中斜。

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開宴思無涯。

其二雲:湖上柳,煙裏不勝催。宿霧洗開明媚眼,東風搖肢。煙雨更相宜。環曲岸,陰覆畫橋低。

線拂行人晚後,絮飛晴雪暖風時。幽意更依依。

其三雲: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户,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相磨。湖水遠地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玉人歌。不醉擬如何?

其四雲:湖上草,碧翠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鋪堪作醉人茵。無意襯香衾。晴霽後,一般新遊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正青。留詠卒難伸。

其五雲:湖上花,天水浸靈芽。淺蕊水邊勻玉粉,濃苞天外剪明霞。在列仙家。開爛熳,鬢若相遮水殿寒幽冷豔,玉軒晴照暖添華。清賞思何賒。

其六雲:湖上女,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盡是採蓮人。清唱謾頻頻。軒內好,戲下龍津玉管朱弦聞盡夜,踏青鬥草事青。玉輦從羣真。

其七雲:湖上酒,終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殿晚,豔奉杯盤湖上風光真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帝主正清安。

其八雲:湖上水,園中。斜暖搖清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蘋末起清風。閒縱目,躍小蓮東泛泛輕搖蘭棹穩,沉沉寒影上仙宮。遠意更重重。

帝常遊湖上,多令宮中美人歌唱此曲。大業六年,後苑草木鳥獸繁息茂盛:桃蹊柳徑,翠陰合;金猿青鹿,動輒成羣。自大內開為御道,直通西苑,夾道植長松高柳。帝多宿苑中,去來無時。侍御多夾道而宿,帝往往於中夜即幸焉。

道州貢矮民王義,眉目濃秀,應對捷,帝尤愛之。常從帝遊,終不得入宮。曰:“爾非宮中物也。”義乃出,自宮以求進。帝由是愈加憐愛,得出入內寢。義多卧御榻下。帝遊湖海回,多宿十六院。

一夕中夜,帝潛入棲鸞院。時夏氣暄煩,院妃慶兒卧於簾下。初月照軒,甚是明朗。慶兒睡中驚魘,若不救者。帝使義呼慶兒。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夢中何故而如此?”慶兒曰:“妾夢中如常時,帝握妾臂,遊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時火發,妾乃奔走,回視帝坐烈焰中,驚呼人救帝,久方睡覺。”帝自強解曰:“夢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勢。吾居其中,得威者也。”后帝幸江都被弒。帝入第十院,居火中,此其應也。

一夕,帝因觀殿壁上有廣陵圖,帝注目視之移時,不能舉步。時蕭後在側,謂帝曰:“知他是甚圖畫?何消帝如此掛心?”帝曰:“朕不愛此畫,只為思舊遊之外耳。”於是以左手憑後肩,右手指圖上山水及人煙村落寺宇,歷歷皆如在目前,謂蕭後曰:“朕昔徵陳後主時遊此,豈期久有天下,萬機在躬,便不得豁然於懷抱也。”言訖,容慘然。蕭後奏曰:“帝意在廣陵,何如一幸?”帝聞之,言下恍然,即召羣臣,言至廣陵,旦夕遊賞。議當泛巨舟,自洛入河,自河達海入淮,至廣陵。羣臣皆言:“似此程途,不啻萬里,又孟津水緊,滄海波深,若泛巨舟,事恐不測。”時有諫議大夫蕭懷靜,乃皇后弟也,奏曰:“臣聞秦始皇時,金陵有王氣,始皇使人鑿斷砥柱,王氣遂絕。今睢陽有王氣,又陛下喜在東南,泛孟津,又慮危險。況大梁西北有故河道,乃是秦將王離畎水灌大梁之處。乞陛下廣集兵夫,於大梁起首開掘,西自河陰,引孟津水入,東至淮陰,放孟津水出。此間地不過千里,況於睢陽境內經過。一則路達廣陵,二則鑿穿王氣。”帝聞奏大喜。出敕朝堂,有敢諫開河者斬。乃命徵北大總管麻叔謀為開河都護,以蕩寇將軍李淵為開河副使。淵稱疾不赴,即以左屯衞將軍令狐達代之。詔發天下丁夫,男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者皆至,如有隱匿者斬三族。凡役夫五百四十三萬餘人,晝夜開掘,急如星火。又詔江淮諸州,造大船五百隻,使命促督。民間有配著造船一隻者,家產破用皆盡,猶有不足,枷項笞背,然後鬻賣子女以供官費。到得開河功役漸次將成,龍舟亦就。帝大喜,將幸江都,命越王侗留守東都。宮女半不隨駕,爭攀號留。且言遼東小國,不足以煩大駕,願遣將徵之。帝意不回。作詩留別宮人云:我夢江都好,徵遼亦偶然。

但存顏在,離別只今年。

車駕既行,師徒百萬。離都旬,長安貢御車女袁寶兒,年十五,肢纖墮,呆憨多態。帝寵愛特厚。時洛陽進合蒂輦花,雲:“得之嵩山塢中,人不知其名,採花者異而貢之。”會帝駕適至,因以“輦”名之。帝令寶兒持之,號曰“司花女”時詔虞世南草《徵遼指揮德音敕》,寶兒持花侍側,注視久之。帝謂世南曰:“昔傳飛燕可掌上舞,朕常謂儒生飾於文字,豈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寶兒,方昭前事。然多憨態,今注目於卿。卿才人,可便作詩嘲之。”世南應詔,為絕句雲:學畫鶯黃半未成,垂肩嚲袖太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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