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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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説未發跡變泰國家節度使鄭信到得井底,便走出籃中,仗劍在手,去井中一壁立地。初下來時便黑,在下多時卻明。

鄭信低頭看時,見一壁廂一個水口,卻好容得身,挨身入去。

行不多幾步,抬頭看時,但見:山嶺相邊,煙霞繚繞。芳草長茸茸綠,巖花噴馥馥清香。蒼崖鬱郁長青松,曲澗涓涓細水。

鄭信正行之間,悶悶不已:知道此處是那裏,又沒人煙。

中前後,去松陰竹影稀處望時,只見飛檐碧瓦,棟宇軒窗,想有幽人居止。遂登危歷險,尋徑而往。只聞水松聲,步履之下,漸漸林麓兩分,巒峯四合。但見:溪深水曲,風靜雲閒。青松鎖碧瓦朱甍,修竹映雕檐玉砌。樓台高聳,院宇深沉。若非王者之宮,必是神仙之府。

鄭信見這一所宮殿,便去宮前立地多時,更無一人出入。

抬頭看時,只見門上一面硃紅牌金字,寫着“霞之殿”裏面寂寥,杳無人跡。仗劍直入宮門,走到殿內,只見一個女子,枕着件物事,齁齁地體而卧。但見:蘭柔柳困,玉弱花羞。似楊妃出浴轉香衾,如西子心疼欹玉枕。柳眉斂翠,桃臉凝紅。卻是西園芍藥倚朱欄,南海觀音初入定。

鄭信見了女子,這卻是此怪。便悄悄地把隻手襯着那女子,拿了枕頭的物事,又輕輕放下女子頭,走出外面看時,卻是個乾紅皮袋。鄭信不解其故,把這件物事去花樹下,將劍掘個坑埋了。又回身仗劍再入殿中,看着那女子,盡力一喝道:“起。”只見那女子閃開那嬌滴滴眼兒,慌忙把萬種妖嬈諕做一團,回頭道:“鄭郎,你來也。妾守空房,等你多時。

妾與你五百年前姻眷,今得見你。”那女子初時待要變出本相,卻被鄭信偷了他的神通物事,只得將錯就錯。若是生得不好時,把來一劍殺了,卻見他如花似玉,不覺心動,便問:“女子孰氏?”女子道:“丈夫,你可放下手中寶劍,了衣甲,妾和你少敍綢謬。”但見:暮雲籠帝榭,薄靄罩池塘。雙雙粉蝶宿芳叢,對對黃鸝棲翠柳。畫梁悄悄,珠簾放下燕歸來;小院沉沉,繡被薰香人慾睡。風定子規啼玉樹,月移花影上紗窗。

女子便叫青衣,安排酒來。頃刻之間,酒至面前,百味珍羞俱備。飲至數杯,酒已半酣。女子道:“今天與之幸,得見丈夫,盡醉方休。”鄭信推辭。女子道:“妾與鄭郎是五百年前姻眷,今豈可推託。”又吃了多時,乃令青衣收過杯盤,兩個同攜素手,共入蘭房。正是:繡幌低垂,羅衾漫展。兩情歡會,共訴海誓山盟;二意和諧,多少雲情雨意。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頸鴛鴦。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合歡帶。

到得天明,女子起來道:“丈夫,夜來深荷見憐。”鄭信道:“深娘娘見愛,未知孰氏?恐另相見,即當報答深恩。”女子道:“妾乃霞仙子,我與丈夫盡老百年,何有思歸之意?”這兩口兒,同行並坐,暮樂朝歡。

忽一那女子對鄭信道:“丈夫,你耐靜則個。我出去便歸。”鄭信道:“到那裏去?”女子道:“我今去赴上界蟠桃宴便歸,留下青衣相伴。如要酒食,旋便指揮。有件事囑付丈夫,切不可去後宮遊戲,若還去時,利害非輕。”那女子分付了,暫別。兩個青衣伏侍。鄭信獨自無聊,遂令安排幾杯酒消遣,思量:“卻似一場夢,留落在此。適來我分付,莫去後宮,想必另有景緻,不我去。我再試探則個。”遂移步出門,迤逶奔後宮來,打一看,又是一個去處,一個宮門。

到得裏面,一個大殿,金書牌額“月華之殿”正看之間,聽得鞋履響,腳步鳴,語笑喧雜之聲。只見一簇青衣擁着一個仙女出來,生得:盈盈玉貌,楚楚梅妝。口點櫻桃,眉舒柳葉。輕疊烏雲之發,風消雪白之跡不饒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一塵不染,百媚俱生。

鄭信見了,喜不自勝。只見那女子便道:“好也。何處不尋,甚處不覓,元來我丈夫只在此間。”不問事繇,便把鄭信簇擁將去,叫道:“丈夫你來也。妾守空房,等你久矣。”鄭信道:“娘娘錯認了,我自有渾家在前殿。”那女子不繇分説,簇擁到殿上,便教安排酒來。那女子和鄭信飲了數杯,二人攜手入房,向鴛幃之中,成夫婦之禮。

頃刻間雲收雨散,整衣而起。只見青衣來報:“前殿霞娘娘來見。”這女子慌忙藏鄭信不及,霞仙子走至面前道:“丈夫,你卻走來這裏則甚。”便拖住鄭信臂膊,將歸前殿。月華仙子見了,柳眉剔豎,星眼圓睜道:“你卻將身嫁他,我卻如何?”便帶數十個青衣奔來,直至殿上道:“姐姐,我的丈夫,你卻如何奪了?”霞仙子道:“妹妹,是我丈夫,你卻説甚麼話。”兩個一聲高似一聲。這鄭信被霞仙子把來藏了,月華仙子無計奈何。兩個打做一團,紐做一塊。鬥了多時,月華仙子覺道鬥姐姐不下,喝聲起,跳至虛空,變出本相。那霞仙子,也待要變,元來被鄭信埋了他的神通,便變不得,卻輸了,慌忙走來見鄭信,兩淚道:“丈夫,只因你不信我言,故有今之苦。又被你埋了我的神通,我變不得。若要奈何得他,可把這件物事還我。”鄭信見他哀求不已,只得走來殿外花樹下,掘出那件物事來。霞仙子便再和月華仙子鬥聖。霞仙子又輸了,走回來。鄭信道:“我又怎的奈何他不下?”霞仙子道:“為我身懷六甲,贏那賤人不得。我有件事告你。”鄭信道:“我有話但説。”霞仙子教青衣去取來。不多時,把一張弓,一隻箭,道:“丈夫,此弓非人間所有之物,名為神臂弓,百發百中。我在空中變就神通,和那賤人鬥法,你可在下看着白的,一箭,助我一臂之力。”鄭信道:“好,你但放心。”説不了,月華仙子又來,兩個上雲中變出本相相鬥。鄭信在下看時,那裏見兩個如花似玉的仙子?只見一個白一個紅,兩個蜘蛛在空中相鬥。鄭信道:“原來如此。”只見紅的輸了便走,後面白的趕來,被鄭信彎弓,覷得親,一箭去,喝聲道:“着”把白蜘蛛了下來。月華仙子大痛無聲,便罵:“鄭信負心賊。暗算了我也。”自往後殿去,不題。這裏霞仙子,收了本相,依先一個如花似玉佳人,看着鄭信道:“丈夫,深荷厚恩,與妾解圍,使妾得遂終身偕老之願。”兩個自此越説得著,行則並肩,坐則疊股,無片時相舍。正是:和淑麗,同攜手於花前;夏氣炎蒸,共納涼於花下;秋光皎潔,銀蟾與桂偶同圓;冬景嚴凝,‮體玉‬與香肩共暖。受物外無窮快樂,享人間不盡歡娛。

倏忽間過了三年,生下一男一女。鄭信自思:“在此雖是朝歡暮樂,作何道理,發跡變態?”遂告道:“荷娘娘收留在此,一住三年,生男育女。若得前途發跡,報答我,是吾所願。”霞仙子見説,淚下如雨道:“丈夫你去,不爭教我如何。兩個孩兒卻是怎地。”鄭信道:“我若得一官半職,便來取你們。”仙子道:“丈夫你要何處去?”鄭信道:“我往太原投軍。”仙子見説,便道:“丈夫,與你一件物事,教你去投軍,有分發跡。”便叫青衣,取那張神臂克敵弓,便是今時踏凳弩,分忖道:“你可帶去軍前立功,定然有五等諸侯之貴。

這一男一女,與你扶養在此。直待一紀之後,奴自遣人送還。”鄭信道:“我此去若有發跡之,早晚來你母子。”仙子道:“你我相遇,亦是夙緣。今三年限滿,仙凡路隔,豈復有相見之期乎。”説罷,不覺潸然下淚。

鄭信初時求去,聽説相見無期,心中傷,亦淚不已,情願再住幾時。仙子道:“夫緣盡,自然分別。妾亦不敢留君,恐誤君前程,必遭天譴。”即命青衣置酒餞別。飲至數杯,仙子道:“丈夫,你先前攜來的劍,和那一副盔甲,權留在此。

這兒女還你,那時好作信物。”鄭信道:“但憑賢主意。”仙子又親勸別酒三杯,取一大包金珠相贈,親自送出宮門。約行數里之程,遠遠望見路口,仙子道:“丈夫,你從此出去,便是大路。前程萬里,保重,保重。”鄭信方眷戀,忽然就腳下起陣狂風,風定後已不見了仙子。但見:青雲藏寶殿,薄霧隱迴廊。靜聽不聞消息之聲,回視已失峯巒之勢。霞宮想歸海上,神仙女料返蓬萊。多應看罷僧繇畫,捲起丹青一幅圖。

鄭信抱了一張神臂弓,呆呆的立了半晌,沒奈何,只得前行。到得路口看時,卻是汾州大路,此路去河東太原府不遠。那太原府主,卻是種相公,諱師道,見在出榜招軍。鄭信走到轅門投軍,獻上神臂弓。種相公大喜,分付工人如法制造數千張,遂補鄭信為帳前管軍指揮。後來收番累立戰功;都虧那神臂弓之用。十餘年間,直做到兩川節度使之職。思念霞公主恩義,並不婚娶。

話分兩頭,再説張俊卿員外,自從那年鄭信下井之後,好生思念。每年逢了此,就差主管備下三牲祭禮,親到井邊祭奠,也是不忘故舊之意。如此數年,未嘗有缺。忽一祭奠回來,覺得身子睏倦,在廳屋中,少憩片時,不覺睡去。夢見天上五雲霞,燦爛奪目,忽然現出一位紅衣仙子,左手中抱着一男,右手中抱着一女,高叫:“張俊卿,這一對男女,是鄭信所生,今付與你,你可好生撫養。待鄭信發跡之後,送至劍門,不可負吾之託。”説罷,將手中男女,從半空裏撇下來。員外接受不迭,驚出一身冷汗,驀然醒來,口稱奇怪。尚未轉動,只見門公報道:“方才有個白鬚公公,領着一男一女,送與員外,説道:‘員外在古井邊,曾受他之託。’又有送這個包裹,這一口劍,説是兩川節度使的信物在內,教員外親手開看。男女不知好歹,特來報知。”張員外聽説,正符了夢中之言,打開包裹看時,卻是一副盔甲在內,和這口劍。收起,親走出門前看時,已不見了白鬚公公,但見如花似玉的一雙男女,約莫有三四歲長成。問其來歷,但云:“娘是霞公主,教我去跟尋鄭家爹爹。”再叩其詳,都不能言。張員外想道:“鄭信已墮井中,幾曾出來?

那裏又有兒女,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又想起岳廟九夢,分明他有五等諸侯之貴,心中委決不下。且收留着這雙男女,好生撫養,一面打探鄭信消息。光陰如箭,看看長大。張員外把作自己親兒女看成,男取名鄭武,女取名彩娘。張員外自有一子,年紀相方,叫做張文。一文一武,如同胞兄弟,同在學堂攻書。彩娘自在閨房針指。又過了幾年,並不知鄭信下落。

忽一,張員外走出來,忽見門公來報:“有兩川節度使差來進表官員,寫了員外姓名居址,問到這裏,他要親自求見。”員外心中疑慮,忙教請進。只見那差官:頭頂纏棕大帽,腳踏粉底烏靴。身穿蜀錦窄袖襖子,繫間銀純鐵帶。行來魁岸之容,面帶風塵之。從者牽着一匹大馬相隨。

張員外降階接,敍禮已畢。那差官取出一包禮物,並書信一封,説道:“節度使鄭爺多多拜上。”張員外拆書看時,認得鄭信筆跡,書上寫道:信向蒙恩人青目,獄中又多得看覷,此乃莫大之恩也。前入古井,自分無幸,何期有霞仙子之遇。伉儷三年,復贈資斧,送出汾州投軍,累立戰功。今叨福庇,在於蜀中。向無便風,有失奉候。今因進表之便,薄具黃金三十兩,蜀錦十端,權表微忱。儻不畏蜀道之難,肯到敝治光顧,信之萬幸。懸望懸望。

張員外看罷,舉手加額道:“鄭家果然發跡變泰,又不忘故舊,遠送禮物,真乃有德有行之人也。”遂將向來夢中之事,一一與差官説知。差官亦驚訝不已。是設筵,款待差官。那差官雖然是有品級的武職,卻受了節使分付言語來取張員外的,好生謙謹。張員外就留他在家中作寓,宴會。

閒話休敍。過了十來,公事了畢,差官催促員外起身。

張員外與院君商量,要帶那男女送還鄭節使。又想女兒不便同行,只得留在家中,單帶那鄭武上路。隨身行李,童僕四人,和差官共是七個馬,一同出了汴京,望劍門一路進發。不一,到了節度使衙門。差官先入稟覆,鄭信忙教請進私衙,以家人之禮相見。員外率領鄭武拜認父親,敍及白鬚公公領來相托,獻上盔甲、刀信物,並説及兩翻奇夢。鄭信念起霞仙子情分,悽然傷。屈指算之,恰好一十二年,男女皆一十二歲。仙子臨行所言,分毫不。其時大排筵會,管待張員外,禮為上賓。就席間將女兒彩娘許配員外之子張文,親家相稱。此謂以德報德也。

卻説鄭信思念霞仙子不已,於錦江之傍,建造霞行宮,極其壯麗。歲時親往行香。

再説張員外住了三月有餘,思想家鄉,鄭信不敢強留,安排車馬,送出十里長亭之外。贈遺之厚,自不必説,又將黃金百兩,託員外施捨岳廟修造炳靈公大殿。後來因金兀朮入寇,天子四下徵兵,鄭信帶領兒子鄭武勤王,累收金兵,到汴京復與張俊卿相會,方才認得女婿張文及女兒彩娘。鄭信壽至五十餘,白看見霞仙子車駕來,無疾而逝。其子鄭武以父蔭累官至宣撫使。

其後金兵入寇不已,各郡縣俱仿神臂弓之制,多能殺賊。

到徽、欽北狩,康王渡江,為金兵所追,忽見空中有金甲神人,率領神兵,以神臂弓賊,賊兵始退。康王見旗幟上有“鄭”字,以問從駕之臣。有人奏言:“前兩川節度使鄭信,曾獻克敵神臂弓,此必其神來護駕耳。”康王既即位,敕封明靈昭惠王,立廟於江上,至今古蹟猶存。詩曰:鄭信當年未遇時,俊卿夢裏已先知。

運來自有因緣到,到手休嫌早共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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