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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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油郎獨佔花魁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偏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知情識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常言道:“愛俏,媽愛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俞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言叫做幫襯。風月場中,只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惻隱之心,將繡襦包裏,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
。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只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只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為國夫人。〉打出萬年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一牀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為美談。這是:運退黃金失
,時來鐵也生光。
話説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歷傳真、仁、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之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而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裏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家阮氏。夫兩口,開個六陳鋪兒。雖則糶米為生,一應麥豆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
聰明。七歲上,送在村學中讀書,
誦千言。十歲時,便能
詩作賦,曾有一絕,為人傳誦。詩云:朱簾寂寂下金鈎,香鴨沉沉冷畫樓。
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偏惜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題起女工一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令俐,非教習之所能也。莘善因為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只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亡魂喪膽,攜老扶幼,棄家逃命。卻説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裏,結隊而走。
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擔渴擔飢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韃虜。正是: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正行之間,誰想韃子到不曾遇見,卻逢著一陣敗殘的官兵。他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裏,假意吶喊道:“韃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此時天將晚,嚇得眾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他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卻説莘氏瑤琴被亂軍衝突,跌了一
,爬起來,不見了爹孃,不敢叫喚,躲在道傍古墓之中過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目風沙,死屍路。昨
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
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約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飢,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
待求乞些湯飲。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瑤琴坐於土牆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摜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獨自而行。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瑤琴自小相認,今
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問道:“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媽麼?”卜喬心中暗想:“昨
被官軍搶去包裏,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許我厚謝。”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著卜喬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卜喬將隨身帶的乾糧,把些與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朮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得建康不得寧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蹕,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面,暫且飯店中居住,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餘里,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
下準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
行出
。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九媽見瑤琴生得標緻,講了財禮五十兩。卜喬兑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媽前,只説:“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户人家,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順,不要
急。”在瑤琴面前,又説:“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憐絕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網中。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於曲樓深處,終好茶好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温暖他。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
,不見卜喬回信,思量爹媽,噙著兩行珠淚,問九媽道:“卜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哪個卜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九媽道:“他説是你的親爹。”瑤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迂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並卜喬哄他的説話,細述一遍。九媽道:“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
與你説明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户人家,靠著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
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瑤琴聽説,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吃吹彈歌舞,無不盡善。長成一十四歲,嬌豔非常。臨安城中,這些當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
不離門。
出天大的名聲出來,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編出一支《掛枝兒》,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小娘中,誰似得王美兒的標緻,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哪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只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
。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來門户中梳
,也有個規矩。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皆因鴇兒愛財,不顧痛苦;那子弟也只專個虛名,不得十分暢快取樂。十四歲謂之開花。此時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當時了。到十五謂之摘花。在平常人家,還算年小,惟有門户人家,以為過時。王美此時未曾梳
,西湖上子弟,又編出一支〉來:王美兒,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與人湯一湯。有名無實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還有個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這些時癢。
王九媽聽得這些風聲,怕壞了門面,來勸女兒接客。王美執意不肯,説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王九媽心裏又惱他,又不裏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美娘。九媽得了這主大財,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其
八月十五
,只説請王美湖看
,請至舟中。三四個幫閒,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如泥。扶到王九媽家樓中,卧於牀上,不省人事。此時天氣和暖,又沒幾層衣服。媽兒親手伏侍,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夠了,
待掙扎,爭奈手足俱軟,繇他輕薄了一回。直待綠暗紅飛,方始雨收雲散。正是:雨中花蕊方開罷,鏡裏娥眉不似前。
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頻命薄,遭此強橫,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牀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裏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員外來親近他時,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對媽兒説聲:“我去也。”媽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從來梳的子弟,早起時,媽兒進房賀喜,行户中都來稱賀,還要吃幾
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
。只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只見美娘卧於榻上,滿眼
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只不開口。九媽只得下樓去了。美娘哭了一
,茶飯不沾。從此託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九媽心下焦燥,
待把他凌
,又恐他烈
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
待繇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躊躇數
,無計可施。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快語,與美娘甚説得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説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説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省得説話時口乾。”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説到明
,還不乾哩。”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只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
。四媽稱讚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一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走遍,可尋山個對兒麼?”美娘道:“休得見笑!今
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只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閒。聞得你恭喜梳
了,今
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美兒聽得提起“梳
”二字,滿臉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孃的手兒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
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主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四媽道:“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孃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幾個粉頭,哪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只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
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麼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哪個把桑葉喂他?做孃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美娘道:“繇他批點,怕怎的!”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户中的行徑麼?”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户人家,吃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倖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
過後,便是田產成
,
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
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劉四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只可惜你聰明標緻,從小嬌美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面。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説你不識好歹,放著鵝
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
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只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
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説,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裏,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孃的懷裏,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
新,寧甘一死,決不情願。”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麼説道不該!只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説:“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捨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謂之真從良。怎麼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他回去。拚著一主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只當個賺錢的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
“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凌之。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
個子弟,見他情
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
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
前安逸,
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
迫,或因強棋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彆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
“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歷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了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田無道:“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己被人捉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孃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哪個該從,哪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孃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骯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撂在水裏,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孃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閒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
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説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孃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美娘聽説,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後來還當
我哩。”説罷起身。王九媽立在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面撞著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説左説,一塊硬鐵看看熔做熱汁。你如今快快尋個覆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王九媽連連稱謝。是
備飯相待,盡醉而別。後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支〉,單説那劉四媽説詞一節: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説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説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説得呆,好個烈
的姑姑,也被你説得他心地改。
再説王美娘自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覆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閒,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王九媽賺了若干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畏揀個知心著意的,急切難得。正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卻説臨安城清波門外,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理。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鈎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
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裏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説;“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説道:“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櫃裏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待分辨,若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説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
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説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趲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悵,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嘆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連不上,繇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説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鎮兒鎮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全沒消息。沒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買賣是熱間。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
,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傢伙,剩下的銀兩,都
付與油坊取油。那油坊裏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籤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
。每
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
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廢。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想:“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為秦。説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此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刻薄不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是第九
了。秦重在寺出
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
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鼓,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睏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子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裏面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只見裏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後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説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頻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子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方正疑思之際,只見門內又走出箇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髮的丫頭,倚門閒看。那媽媽一眼瞧着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裏,何不與他買些?”那丫鬟取了油瓶也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
送來。”那丫鬟也認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閒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
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甚麼人?我每
到他家賣油,莫説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良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
挑擔起身,只見兩個轎伕,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裏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甚麼人?”少頃之間,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
付與轎伕,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伕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怏怏的去。
不過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
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
。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説是汴京人,觸了個鄉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痴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
挑這油擔子,不過
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蝦蟆想着天鵝
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
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只是哪裏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痴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
,可不是個
夢!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
為始,逐
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
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
積得二分,只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裏,開鎖進門。只因一路上想着許多閒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牀。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哪裏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王媽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裏面張望,王媽媽恰才買菜。秦重識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困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井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勾我家兩用;但隔一
,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秦重應諾,挑擔而出,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二次見。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
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
了。”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
便送油來用。這一
是個雙
。自此
為始,但是單
,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
,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裏,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
會見,也有一
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天長地欠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説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大
小,只揀足
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換大塊頭。
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是單
,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積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
空閒,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裏,借天平兑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着:“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包子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馬。秦重盡包而兑,一釐不多,一釐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兑足十兩,傾成一個足
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
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
,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好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