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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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齊桓的高倍率紅外成像裏,夜間進入狙擊圈的已經是一個人畜夾雜的隊列。那絕非烏合之眾,當在夜林中穿行時,他們的隊形幾乎與老a們是一致的,有先鋒和後衞,有呼應的側翼。每一神經都繃得很緊,每一個人都是一觸即發的臨戰狀態。在紅外的成像裏,像袁朗所説的一樣,他們確實是持有火箭與機槍等支援和殺傷武器的,那是為圖輕便連老a們也未攜帶的步兵重武器。瞄準鏡扣準了目標。袁朗:"e點照顧蛇頭。c點,右翼三。b點,左翼二。a點優先打擊重火力目標。f點保持潛伏以便封口。完畢。"簡短的應是聲。許三多的手指在扳機上活動了一下,他和袁朗是e點,要對付的是兩名先鋒,瞄準鏡裏的目標清晰無比,許三多已經能聽見踏上碎葉的聲音。袁朗放下了步槍而拔出了裝着消音器的手槍,許三多也是如此。袁朗在目標距離自己僅二十來米時才開槍,一聲輕響,一個先鋒直
栽倒。許三多的槍口對着第二個目標,在他的夜視鏡裏,目標將向着前方的槍口立刻掉向他和袁朗潛伏的側上方,如此清晰,像一個綠
的夢魘。第二聲輕響,袁朗在許三多遲疑時打掉了第二個斥候。步槍清脆的聲音接踵而來,那是來自三個狙擊點的遠
,全是單發,
確到如此地步,兩個側翼和隊裏幾個持重火器的人倒下,像是所有人的行動聯接着一個開關。齊桓的夜成像裏,目標在幾秒鐘內便少掉了半數,剩下的目標立刻隱蔽了,難得的是居然沒有一槍還擊。九名目標已經完全喪失戰鬥力。夜視儀裏倒伏的屍體,毫無威脅地躺伏在許三多的視野中。然後所有人都聽到了喑啞的一響,像是有人把重物投進了深水潭。齊桓叫道:"六零炮!c點小心!"同時他打開表尺,對着發炮時暴
的煙塵點打了一發榴彈。六零迫擊炮彈在吳哲的潛伏位置炸開,吳哲已經轉移。然後齊桓發
的榴彈在剛才的發炮位置炸開,煙焰下映着翻倒的人影和迫擊炮架。齊桓:"目標十名,確認喪失戰鬥力。目標一名,疑似負傷。"他觀察着的目標終於失去了自制力,山谷裏終於開始轟鳴,彈道、爆炸,盡其所有傾瀉着遠超過一個步兵班總和的輕重武器。狙擊點上的人靜默着,即使
彈削下頭上的枝葉。又響了一個單發和這場戰鬥中老a的第一個點
,還是一擊斃命。齊桓:"目標
逃逸未果,被擊斃兩名。目標十二名確認喪失戰鬥力。"袁朗噓了口氣,他現在確認已經完全掌握了主動權。袁朗:"保持監視,自由
擊。完畢。"他這才看了看許三多,至今為止,許三多未開過一槍。許三多僵硬地瞄準着,但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瞄準什麼。山谷裏的槍聲仍在響着,但已經稀疏了很多,恐怕連身臨絕境的毒販也知道這樣的盲
不是辦法。偶爾的一聲單響便意味着又多了一個至死未找着敵人的鬼魂。齊桓的聲音單調而盡忠職守。齊桓:"目標十四名,確認喪失戰鬥力。"許三多靜靜地卧在自己的槍邊,實際上他已經放棄瞄準了,放棄了開槍。現代戰爭,理
,高效,殘酷。槍聲響了一夜,目標還擊、抵抗、叫罵、哭嚎,但他們一直沒放下槍,於是我們也不能放下槍。後來報告上寫我方十人,耗彈五十七發,斃敵二十人。報告上沒寫,許三多一槍未發。
其實袁朗早知道許三多不會開槍,他早打算容忍這種不開槍。當晨光初見,伸手不見五指的叢林已經可以看見些微的人影,槍聲早已靜止。毒販仍被他們壓制在谷底,靠着幾棵樹木和岩石藏身,整整一個晚上他們就沒能動過。各狙擊點上的老a仍在監視着,幾個潛伏得好的位置,如袁朗從頭到尾就沒動過身子。山谷裏有人嘎地叫嚷着,東南亞某國的語言。袁朗:"在説什麼?"吳哲:"放他們一條生路,馱子裏的東西一半給我們。"那個人還是在反覆地叫嚷一句話,聽起來絕望得讓人難受。吳哲:"漲價碼了,現在全部給我們。"現在換成了另一個
啞的嗓音,喊的全然不是一個意思,而且無論國籍都聽得出那種氣急敗壞的語氣。吳哲:"這個我聽不懂了,應該是在問候我輩的祖宗吧。"袁朗:"那還不如投降。"吳哲:"我要喊話嗎?"袁朗:"不要。有過先例,你喊話,他衝你開槍。因為他知道被引渡回國也是毫無爭議的死刑。"山谷裏:"我是中國人!中國人啊!解放軍,給同胞條活路吧!"老a們互相看看,沒人説話。山谷裏:"我們會死的啊!都快死光了!給條路吧,求你們了!"氣氛忽然變得很沉悶,谷底有人啜泣,然後被同伴毆打,許三多看看袁朗,袁朗沒説話。許三多終於忍不住了:"放下武器!"袁朗立刻把許三多拖開了,躍入早看好的預備陣地,但是並不像他預期的,沒有一發火箭彈飛來,也沒有子彈掃過。良久,樹後伸出一塊沾着血的白布,搖晃。吳哲:"他們投降了,怎麼辦?"袁朗站了起來:"舉手,走過來,讓我看到你沒有武器。"樹後也走出一個人,已經傷了,搖搖晃晃,並沒舉手,但兩隻手都用來拿着一
綁了白布的樹枝。袁朗:"各小組保持警戒。"那個人走過來,一步一步,不像正常人的步子,像喝醉了,一度讓人以為是因為傷勢過重,直到袁朗看清他渙散而瘋狂的眼神。袁朗:"小心,他
毒過量。"話音未落,那人向他猛衝,狂喊,同時也拉開了衣服,扯上了一排手榴彈的扣環。喊聲也是個信號,樹後閃出一個人,用火箭發
器向這邊瞄準。袁朗打了一個點
,撲倒。同一時間吳哲擊中了那個扛着火箭發
器的人。兩次爆炸幾乎是同時發生的,手榴彈的爆炸炸得那個假投降者完全淹沒在煙塵中,持火箭者則在翻倒時把一發火箭彈打上了頭頂的大樹枝幹,他倒下,然後擊斷的枝幹把他覆蓋了。馱馬驚躥,逃向來時的方向。齊桓起身,蹲踞,擊中了想隨馱馬逃逸的一個目標,整整一個晚上,這恐怕是老a槍聲響得最密的一個瞬間,同時他們也放棄了自己的潛伏位置,開始衝擊。齊桓跳出潛伏地,用一梭空
的子彈攔住了馱馬。五處陣地上潛伏的老a在警戒姿勢中現身,剛才的混亂中已經擊倒了幾乎全數的目標,整條山谷裏從這頭到那頭似乎全是屍骸和血污,它再也不復昨
的潔淨。齊桓是那種很難忘記自己職責的人。齊桓:"確認,擊斃目標十九人。馱馬悉數攔截。"所有人迅速散開了。吳哲在路邊停留了一下,用手指輕觸了一攤血污,看看袁朗。吳哲:"就這樣?"袁朗:"是的,你的第一場實戰就這樣。覺得容易?這連最低烈度的戰爭都夠不上。而且你們平時也
了太多汗。"吳哲:"不容易,真的。"他邊將那隻沾血的手指放到鼻子下聞,這傢伙在這時仍有點狐疑。袁朗苦笑:"是真的,你真的殺了人。"一瞬間吳哲臉上有種惘然之
,甚至顯得有些蒼老:"我失去了一些東西…不過我早就準備好失去這些東西。"袁朗:"我明白,我不擔心你。"吳哲:"十匹馬的粉…能害多少人?"袁朗:"天文數字吧。"吳哲在草葉上揩淨了手指上的血,然後苦笑了一下:"沒辦法。我只好想我救了多少人。"一瞬間,袁朗的眼神顯得温暖和寬
。叢林外,兩名老a已經封鎖了通往境外的通道,許三多和其他人在附近搜索仍然漏網的兩人。許三多的搜索並不專心,樹後倒斃的一具屍體
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被炸散的花叢散落在那具屍體上。他終於強行把目光從那上邊轉開,並且繞着它上了遠離羊腸小徑的林裏。穿越枝叢,許三多忽然在觸覺上
覺有些不對,他回頭,一支在枝叢中抖得不成樣的槍管。反應早成了下意識的事情,許三多抓住槍管,後躍,同時用槍對準了枝叢:"出來!放下武器!"枝叢發抖,動彈,然後一個人從裏邊鑽出來,髒污和着血污,恐懼到瀕臨崩潰,手上抓着另一個小個子,並且儘可能地讓小個子攔在自己的身前。他一隻手舉着一枚手榴彈,保險銷已經拔掉,扣在上邊的手指是最後一道保險,那隻手抖得像是中了風。從聲音聽他是在山谷裏喊話的那個中國人。毒販:"會炸…真的會炸。"許三多看了看那型號:"延時爆炸的,你嚇不到我。"毒販:"是炸她呀!炸她,還炸我。我炸人質…對,我有人質,她是人質啊。"看來許三多因對方的抓狂有點無奈:"你們是同夥。"毒販:"不是的。她是我買來的,買來的。老婆!對,有錢什麼都能買到,你不知道嗎?"説完詭異地笑了。許三多面對的又是一個
毒過量的人,那種笑是神經崩潰的前兆。那傢伙掀掉了小個子的帽子讓長髮落下,他用抓手榴彈的手挽死了女人的脖子,另一隻手下
地摸索着女人的
前。看來那確實是他買來的,可絕不是買來的老婆,只是一個
慾和
待的工具,一個被折磨得只剩下顫抖反應的女人。許三多面對着,茫然,憤怒,有點噁心,他從來沒面對過的一切。毒販:"想要嗎?給你。只當沒看見我…好嗎?想要錢嗎?很多錢,多得嚇死你,什麼都能買來。"許三多:"放開她。"耳機輕響,齊桓的聲音:"許三多,報告位置。"毒販:"扔掉!扔掉!扔掉!"他把抓手榴彈的手也
進了女人的懷裏,女人恐怖到
搐,撕裂一樣的輕泣。許三多稍猶豫一下,摘下通話器扔掉:"把人放開,手榴彈給我。"毒販:"我要想想了。…把槍也扔掉。什麼都扔掉。對,都扔掉。你們好厲害,滿身長刺…滿身都是槍…我的人死光了,你們人都看不到…槍扔掉,衣服也
掉。對,
掉全
掉。我是説
光呀!你總上過女人吧?對,就是那樣子。"許三多扔掉了槍,然後被那些完全錯亂的話
得詫異莫名,他終於明白在這個人身上發生了什麼:"你
太多毒了。"毒販:"多好啊。你不知道這多好。不怕了,高興,你們別追我,再追我就飛。"許三多伸出手:"把那東西給我。"毒販:"
光呀!"他使勁拽那女人的頭髮,看起來要把對方的頸骨都扭斷了,並且他看起來打算把手榴彈
進女人的嘴裏。許三多解掉了身上的裝具和外衣,一件
彩背心和作戰褲,他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武裝了。毒販讓他看剛拽下來的一綹頭髮,帶着血,他讓那綹頭髮落在地上:"我還要。"許三多解開武裝帶,那種標準和毫無拖沓像在做一個軍事動作。昨天落下的太陽今晨噴薄而出,但沒人去看這副美景。老a們在搜索山谷,十個人搜索這一片地方不是個小工程。齊桓匆匆跑過:"看見許三多嗎?"吳哲搖頭。許三多赤
着,看着那雙眼睛,瘋狂、崩潰、幻滅、恐懼、貪婪、
穢…如果人間曾被誤認為地獄,都因為這些情
。毒販:"不怕了,什麼都不怕了。你們抓不住我,怎麼都抓不住我。我會變。我變成風。你們抓得住風嗎?"許三多:"抓不住,變之前把那東西給我。"那個抓狂傢伙緊張地思考着,維持着他和現實世界的最後一絲聯繫。毒販:"我得想想…好好想想…"他忽然很高興地笑了,"你服不服?我犯的事到外國夠判兩百次死刑。祖國好,祖國就判一次!"他高興得樂不可支,"就一次,一次就夠了。"許三多:"夠了。把那玩意給我,拿着多礙事。"毒販:"不給。你要什麼都給,你是個好人,就這個不給。"許三多:"我是好人,我什麼都不要,只要這個。"毒販:"你是要我死!幹什麼?幹什麼都
我死?"他樂極生悲,他又開始啜泣,"我不會變風不會飛,再
我就死給你看。"許三多:"我沒有想要你死…可這麼活?"毒販立刻開始驚喜起來:"我媽也説耶!這麼活,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哈哈,傻瓜,要好好活嘛,要人上人嘛。咱們山裏人,要教人看得起就要錢,更多的錢更多的錢更多的錢更多的錢,什麼山裏人城裏人海邊人,就都一樣了。更多的錢,誰都認識你了,更多的錢…爸你來看呀,你躺的風水寶地五萬塊,你住過這麼貴嗎?我瘋了,我們都瘋了。天堂是買得來的,地獄,不夠錢買天堂,那你就下地獄了…地獄呀,我已經進地獄了。這批貨呀,這批貨多少錢…嚇死你!嚇死你呀!
…
你不要我死?有人要我死的!"他毫無前兆地鬆開了手指,許三多搶上,把他那隻手連同手榴彈一起握住,使他本無法鬆開保險銷上的手指。他身上還有一支手槍,他掏出那支槍,當許三多還在試圖解除那枚將爆的手榴彈時,已經指到許三多前額上,並且毫不猶豫地就要扣動。許三多一拳短距擊出,兩指骨突,打在他的喉結上。那毒販立刻軟倒了下來,一隻抓着手榴彈的手仍被許三多緊握着,另一隻手扔掉了槍,拼命摳着喉嚨想
進一口空氣。當許三多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也就鬆開了手,同時鬆開了那枚將爆的手榴彈。一個人搶過來,撿起那枚手雷扔了出去,一秒鐘後,爆炸。那是齊桓,他同時轉身出槍,監視着那具在地上翻滾掙扎的軀體,然後他才注意到許三多。許三多跪了下來,蜷曲着,赤身
體讓他足似一個胎盤的姿勢,在顫抖,在嘔吐,儘管他沒受一點
體上的傷害。任務結束了,袁朗正在用電台彙報,他的心情看起來不大順:"隨機攜帶輸氧器材搶救毒販!"他看看林邊的那副應急擔架,裹單在山風中飄拂,下邊那具掙扎的人體已經安靜下來。許三多坐在樹下,他仍然沒有穿上自己的衣服,但已經被吳哲用睡具給裹了起來。吳哲半跪着,一隻手輕按着許三多的後腦,什麼話也沒説。齊桓把許三多的衣服和裝具、武器一股腦全拿了過來,放在他身邊。許三多沒反應,但空中傳來的直升機旋翼聲提醒了他什麼,他站起來,任身上的睡袋落在地上,就那麼光着走向那副擔架。那毒販正躺在擔架上做最後的
搐,他甚至趕不上用直升機運來的器材。許三多把手伸過去,那隻手立刻被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兩個不同命運的人緊握在一起,後者喉嚨裏哽咽,艱難地發出一個聲音,許三多將耳朵湊近。毒販:"媽…媽。"許三多:"你比我幸運,我都沒見過我媽。"然後他看着那個毒販嚥氣了。許三多呆呆看着,似乎他的一部分生命也隨之而去了。今天我二十三歲。二十三歲時我失去了天真,一個殺死了同類的人再也不會天真,明白了死亡就沒有天真。
直升機在升空。許三多呆呆坐在機艙裏,他至少算是穿上了衣服。林海在機翼下一掠即逝。吳哲坐在另一個角落,其實他和大多數老a的表情都和許三多有些相似,一羣剛經過殺戮,同樣失去了天真的人。吳哲發現自己衣服上有些什麼,摘下來看看是一簇蒲公英,在一夜的折騰後居然還粘在身上。他想了想又把它粘回原處,看來打算做它的義務播種者。齊桓和幾個老a正在炊事車邊擺他們的即興晚餐,許三多從帳篷裏出來,他連午飯都沒吃過!如果人真有三魂六魄,那他大概剩下半數都不到。這具行屍走
頭也不回,徑直穿過空地進了袁朗的帳篷。齊桓帶點氣把鍋鏟都扔了,他再沒興致去擺
晚餐。袁朗把正在打的報告扔在一邊,看着他面前那個倔強而消沉至極的兵。袁朗:"不予批准。"許三多:"為什麼?"袁朗:"我們這樣
質的部隊,這樣
質的行動,可以去面見死者家屬嗎?回去休息吧。"許三多不説話了,但也不回去,戳那。袁朗敲兩字又停下,嘆口氣。袁朗:"許三多,當時最壞情況是死三個,最好情況是死一個,你已經做到最好。"沒動靜。"即使他沒死,不出一個月他就會判死立決。這是他清楚你也清楚的事情。""那是兩回事。""是兩回事。許三多,去休息,你沒睡過也沒吃過。""我會拒絕登機。"袁朗煩躁地看看那份未完的報告。火葬場裏,死者家屬的哭聲彷彿淹沒了整個空間,許三多離得很遠,看着那老人和孩子,以及那年青的
子,還有白髮蒼蒼的母親。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住了,他腳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死者家屬的哭聲頓時席捲,這正是剛接了骨灰出來走向墓地,最為號啕的時候。許三多在屋裏看着,送的人很少,只有一位老嫗,被幾個人攙扶着,所有的傷痛也全集中在那鄉下老嫗身上。我想去跟那位媽媽説,殺了我吧,我是兇手。如果隊長不在,如果我不是軍人。
直升機降落在機坪上,在幾天的辛苦後,老a們也有散漫的時候,沒什麼隊形,三五成羣地提着裝備離開。許三多怏怏地走在最後。吳哲存心停下來等他,但是許三多離他有幾米就站住了。吳哲只好掉頭趕上齊桓,許三多等他們離開十數米才又邁開步子,他有意遠離了眾人。絕對的黑暗中,那個摳着自己喉嚨的毒販清晰而真切,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是黑暗。許三多躺着,也是躺在絕對的黑暗中,他動彈不了,只能瞪着那雙痛苦的眼睛向他近。許三多從夢魘中被推醒,他的被子裏被汗濕得像澆了半桶水,齊桓在旁邊關心地看着他。許三多茫然,齊桓開了枱燈,但屋角也是黑的,他似乎還看見那個人站在屋角的黑暗中。齊桓把室燈開了,讓這屋裏再沒有黑暗。"你知道你睡着時的表情有多可怕?我能大半夜在亂葬崗睡覺,可看着你,我想叫人來壯膽…"齊桓心有餘悸。"不光是害怕。還有內疚,他想活下去,可我殺了他,所以他鑽進了我的腦子裏。"許三多不打算繼續今夜的睡眠了,拿了本書坐在桌邊,翻開,但絕對是兩眼茫然。早晨,齊桓睜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許三多,後者終於倦極而眠,是倚了椅子坐着睡的。齊桓在外邊傳來的晨號和
練聲中猶豫,一會兒,他像對一個孩子一樣把許三多抱上牀。許三多沒有醒,身邊和屋外的擾動都沒能
醒他,這在以往不可思議。窗簾關着,門緊閉,白天像黃昏一樣昏暗。許三多呆呆躺在
成一團的被子裏,跟他以前的嚴整相比,也可以説他躺在豬窩裏。外邊在
擊在訓練,這樣躺在牀上,對許三多來説十分怪異。遵守了三年的規則忽然一文不值了,睡得晚,起得晚,我給自己放了大假。我的隊友們也學會比較隱諱地稱呼我這種狀態,他們説我病了。
隨着外邊老a們訓練歸來的腳步聲和笑語,齊桓進來把剛打的飯盒放在桌上。"今天多吃點,這不是貓食。"許三多苦笑了一下,他本無心去碰。齊桓開始打掃,以前這個工作都是許三多做的,許三多看着,想説什麼,但甚至
本懶得説。許三多站在走廊的陽光中,看着下邊花壇裏盛放的鮮花,花壇邊一個人背對着他,正專心地看着花壇中的某一朵。許三多的看花純粹是為了應付,吳哲為了讓他儘快忘掉他不能忘掉的事情,死活
着他走出窩了四天的房間。隊友們從走廊上經過,在齊桓和吳哲的眼
下沒人敢搭話,只好奇怪加關切地匆匆從他們旁邊通過。與他們那種永遠像要起跳的勁頭相比,許三多似乎來自一個蒼白和委靡的世界。他想回屋,但齊桓吳哲一左一右地攀着他,讓他站在原地。吳哲:"要細賞嘛。許三多,這樣的天氣,這樣的
子
給一張牀,那可不是活見鬼嗎?
…
"花壇邊的人轉過身來,那是袁朗,他第一眼就看見了許三多,許三多也看見了他。兩個人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地對視着,袁朗的神情裏有着理解、關切與詢問,而那都是許三多想要逃避的東西,他強掙開身邊的兩人,回了房間。袁朗憂鬱地看着他。鐵路在窗邊看着外邊訓練的那些兵,然後回頭看看屋中間戳着的袁朗,從某個角度來説,袁朗是被叫過來罰站的,那個姿勢已經不知道保持了多久。鐵路問:"聽説你隊裏那個兵,從執行任務回來已經躺了一週?""我的過失。目標企圖引爆一枚手榴彈,在爭搶過程中,他擊碎了對方喉結,骨片刺入氣管,因為缺乏醫療器材,窒息身亡。我讓他過早面對真實的血和死亡。"鐵路有些不能理解:"這報告上寫了。我沒看出你的過失,也沒看出他的。一夜間徹底摧毀為禍數年的販毒武裝,這叫過失?
…
就許三多的表現也無懈可擊,他是軍人,必須有承擔這些的心理準備。""
…
"這種準備對有些人很容易,對許三多這種人真的很難…至少是暫時很難。由於袁朗急於讓他成為老a的一員,在這裏找到他自己的位置,所以帶他出任務目的只是希望他經歷一次,以後就可以有鐵路説的那種心理準備了。可是出了意外,這個意外是袁朗沒有想到的,許三多經歷的比別人都要殘酷。對初上戰場的兵來説,甚至於久經沙場的老兵擊斃和格斃也完全是兩回事情。是的,許三多很出,可從來沒想過學的練的都是用於殺傷,他像訓練時那樣一拳打出去了,可沒法面對之後的結果。導致現在他無法回到訓練場上了,任何訓練都會讓他重温極不愉快的心理經歷。而袁朗現在真的不想放棄許三多。這種狀況讓鐵路和袁朗大傷腦筋。當袁朗説出自己要全權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鐵路忽然明白了袁朗的意思,神情立刻顯得驚訝而惋惜。夜
中的訓練場,袁朗讓齊桓找許三多過來,齊桓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隊長:"隊長,別責怪他。這種任務對我不是第一次了,可我到現在也沒恢復過來。是的,我們有使命
,有心理準備,早在行動前就開始自我調整。可他呢?滿心平和,只想好好和人相處。我們還沒像他那樣,面對面,看着一個人瞳孔擴散,呼
消失。"袁朗:"怕我虧待你的小朋友?""我晚到一步,如果我早到一步,就是我來擊斃罪犯,這些東西我來承擔。"袁朗搖着頭:"總會有這一天的,這是我們都得過的關。本來有幾天假,想回家,可還陪你們耗。為什麼?沒法用剛殺過人的手碰老婆和女兒…你現在不怕我虧待他了吧?"許三多仍在宿舍裏窩着,他的一切
常舉動都定格成相,那歸功於吳哲在旁邊拿着數碼相機,閃光頻頻,吳哲看似要拍部個人專集。吳哲的手都摁酸了,512兆的記憶卡都快滿了,許三多連半個笑臉都沒有給他,只是憂鬱、憔悴、強打
神地看着他。許三多終於嚅動着嘴
説:"吳哲,謝謝你為了我做了這麼多。"然後又不説話了,吳哲瞪着,抓耳撓腮,做盡表情與反應,許三多很漠然。許三多真的不想天天關在屋子裏,他也想説也想笑,可是他做不動。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背二三十公斤跑十幾公里好像上輩子的事情,突然連動動嘴都覺得費勁。一向很容易被逗樂的許三多忽然不吃這套,吳哲決定讓自己顯得嚴肅:"你忽然覺得累到了極點,是不是?你渴望歸宿。大家一樣,都是希望做個不平常的平常人,可你現在累了,你懷念那些早被你拋下的東西:有點小財產,有份工作,有些朋友,有個老婆,從容平淡,有點私生活。"以他的口才要吃下許三多實在輕而易舉,而且這樣的話題立刻讓許三多全神貫注地聽。"可就算你找到了以為是歸宿的地方,也會發現看不見盡頭。歸宿就是終點,其實沒有歸宿,人生沒有窮盡。順便説一句,這是我覺得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一個部分。"許三多實在在這件事上想得太多,吳哲立刻搞得他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齊桓這時走了進來,看到許三多在哭,一愣問吳哲:"你不是包把他搞笑嗎?怎麼倒給
哭了?"吳哲訕笑着:"呵呵,這時候哭和笑是同一個效應。"齊桓轉向許三多,並告訴他隊長在
場上等他,許三多很猶豫。"去吧,我們正和你一起受煎熬。"齊桓的最後這句話讓許三多拿定了主意,他起身,默然看了兩人一眼,就出去了。吳哲真實的表情這時才
出來,不是滑稽也不是做作的嚴肅,是和齊桓一樣的擔憂。許三多穿越基地去訓練場,月
、草香和樹香,夜蟲與夜鳥的鳴聲。他走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漆黑,但氣味和聲音如舊。
我經常跟自己玩一個遊戲,閉上眼睛,只聞到氣味,聽到聲音,然後冒充自己回到吳哲所説的那些平常。
家鄉田間的土埂。五班宿舍外遼闊的草原。三五三團樸實的大院。這些都在許三多閉上的眼睛前重現。許三多睜開眼時發現一個哨兵正疑惑地看着他,畢竟閉上眼睛走夜路的人並不多。袁朗在訓練場邊坐着,看着另外一箇中隊的人在打夜靶,直到許三多站在他身後也沒回頭。"山裏的夜晚,容易讓人想起舊事,是不是?我在想我的舊事。"許三多戒備地站着,這並非他想象中的與袁朗談話。"我想起一個兵,也是步兵連的偵察兵,他服役的團叫老虎團。演習時他犯了急闌尾炎,拉去野戰醫院手術。當時有點亂,護士忘了打麻藥,一刀下去,喊得天翻地覆。"許三多迅速又失去了戒備心,關心着那個士兵的闌尾:"然後呢?""護士説喊什麼,老虎團的還怕痛?那個兵就再也一聲不吭,就這麼着切掉了盲腸。"許三多啞然:"我喜歡這個兵。""是喜歡不是佩服?或者像吳哲説的,這個兵有一種病態的自尊心。或者像齊桓説的,該把那個護士拖出去斃了。""是喜歡,我理解他為什麼忍着。而且吳哲習慣跟別人見解不一樣,齊桓是維護原則,但我想他們也喜歡這個兵。"袁朗站起來,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這樣親暱的動作自許三多來老a後就許久沒有過了。"謝謝,謝謝你喜歡我,被喜歡的
覺真好。"許三多:"是您?"袁朗:"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比你還小。那個要被齊桓拖出去斃了的護士因疚生愛,後來成了我老婆,並且至今認為她老公是個怪胎…總之是世事難料。"許三多:"不怪。我認識很多兵,如果説三五三團還怕痛,他們也會忍着。"袁朗:"如果説老a還怕痛,你會忍着嗎?"許三多愣了一下,沒説話。袁朗:"我們現在就遇到了你的盲腸,對不對?做指揮官經常讓我茫然,不知道該把兵當做整體的一個部分,還是一個個體。不過不尊重個體又何來的集體,對不對?"許三多:"對吧。"袁朗:"所以怎麼解決這截盲腸由你決定。"許三多:"隊長,我…想復員。"他看着正打夜間
擊的那些士兵,説出這幾個字就坐了下來,因為他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勇氣。袁朗訝然,又有些惻然:"我想過很壞的結果,可沒想過這麼壞。我想你可能要求回三五三團,是啊,既然你質疑的是軍人的意義,回三五三團和待在這又有什麼區別?"他沉默,許三多也沉默。
復員,回家,回到從小就適應了的地方,從此再沒有挑戰和離別。我始終是個差勁的兵,無法明白戰鬥的榮譽。
袁朗對不遠處擊壕裏的一名老a説:"中尉同志,把你的槍拿過來。"那名戰士被這位神勇的大隊長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話不説就跳了出來,把手上的自動步槍遞給他。袁朗隨手卸下彈匣,看了一下,把槍從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扔給許三多,許三多下意識地接住,而且從槍着手就完成了一個待擊姿勢。袁朗又扔過來彈匣,許三多左手輕輕動了一下,那個彈匣已經裝上,並且下意識地保持在一個待擊位置。袁朗從心裏開始苦笑:"看看你自己,你可能過回老百姓的
子嗎?"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經付出很多從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從老a做回上榕樹的許三多。袁朗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似乎讀懂了許三多的心:"是的,你能。那我提醒你一下,如果我批准你復員,剛才也許是你一生中最後一次摸槍了。"他仍然看着許三多,直到看出許三多眼裏的一絲惻然和不捨。袁朗終於又開了口:"好吧,就是這樣。我們都不要急於下結論。怎麼切除盲腸是你的自由,可我一定不會忘了給你上麻藥。"他甩手把一個信封扔了過來,"你的麻藥。我這月的工資。一個月假,你盡情地出去走走,看看。然後回來告訴我,你的決定,無論是走是留,我不會再有異議。"許三多:"這沒有意義。""不要對一件沒做過的事説沒有意義。好了,從現在起你已經自由了,沒有什麼約束你,再也沒人管你了,你要對自己負責,或者…不負責。"袁朗説這話的時候站起身來,而且擺明了是打算揚長而去。"隊長?!"許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堅定的眼神又讓他立定不動了。"去吧,你得一個人去。我們都希望你堅持,可是…堅持不堅持是你自個兒的事情。"許三多捏着那個信封,看着袁朗在夜
下走遠。出去走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當一個從未單獨行動過的人有了這個念頭,它立刻變得如此急切。
許三多要離開的那天,才覺離開是那麼的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決定。對着自己的鋪位發了會怔,終於拽出野戰包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齊桓和吳哲從身後進來,兩個人有點怪怪地打量着他。許三多有些侷促不安。齊桓沉默着將一套衣服扔給他,那是套便裝,而且頗為時尚,不過這對許三多來説沒什麼區別,穿了這麼些年軍裝,他哪還知道什麼衣服叫做時尚呢。"吳哲給你拿了套衣服,可能這個月你不想天天穿着軍裝。"齊桓看出許三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釋道。吳哲做了個鬼臉,笑着説道:"你穿着準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實是個好的衣服架子。説不定你這趟就能把女朋友給解決啦。"許三多並不擅長去反應這種玩笑,他訥訥地把衣服放進包裏。齊桓對吳哲使個眼神,故意問:"你不換上呀?""現在不想換…對不起,我覺得自個兒好像個逃兵。"許三多把頭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吳哲很有信心地説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許三多忽然發現,他們其實就為了説一句話:"我們都等着你回來。"齊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東西,翻出什麼就往許三多的行李里扣:"這是我的超級酷的游泳褲,結果咱們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褲衩的!這是我的雷朋墨鏡,借你!我的奧索卡包,借你!我的
包,借你!哎呀,攢這麼些年初夜權,全讓你小子用了。對了,我的旅行手冊,全國名山大川都劃遍了,一直沒空去,也借你!吳哲,你還有什麼藏着掖着的,
出來!""對了!"吳哲突然大叫道,"三兒總不能再蹬個作戰靴吧?我那雙鋭步也便宜你了!"他興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許三多終於醒過神來,攔住了吳哲。他説:"喂喂,你們到底在幹什麼?"齊桓一反以往的冷靜:"幹什麼?你以為大家誰都能有一個月假出去晃盪嗎?那不還把全體老a的好行頭都湊齊了?免得你出去丟人!""就是就是,你回來再還給我們不就得了!"吳哲終於推開許三多跑了出去,許三多不再阻擋,看着齊桓把作戰包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倒騰到他那個時髦的登山包裏。"都很貴的哦!你要知道我這包我這墨鏡多少銀子都能嚇死你。"拼命給我
行頭,並且標榜行頭的價值,總穿着軍裝也有點遺憾,更重要的,他們怕我不回來,現在他們知道為了還這些東西我也得回來。
第二天一早,天還矇矇亮,許三多揹着一大包奇形怪狀的裝備走出了宿舍區。他還是穿着那身自己已經悉可能今生也不願捨棄的軍裝。他站在基地的大門內,眼前是漫長的山路,已經無數次被他們跑過,可是無一例外地都是負重行軍。邁出大門的第一步很怪,許三多小心地用腳輕觸了地面。自由的味道。硬的,帶着柏油和輪胎的味道,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哨兵奇怪地看着他,許三多一步三回頭地走開。山巒上的視野,空曠的山中公路上軍車駛過。許三多站在山巒之上,呼着山野間的空氣,並儘可能地讓自己覺得神清氣
,他不時下意識看看自己身後的山路。這座山一向是我們武裝越野的終點,但我是第一次自己上來,我是説,自己想上來就上來。
他看遠處,基地已經完全掩映在山巒間了,看不見。他們為什麼不來送我?生氣了?他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我承擔不起我應該承擔的東西。第一次是我走,而不是送人走,可是沒人送我。樹林裏輕微的腳步聲,那是許三多等待的,他驚喜地回頭,並沒想他的夥伴未必能找到這裏。兩名巡邏哨,警惕地看着他,完全像對一個外人:"這是軍事區,請出示證件。"許三多愕然地拿出證件,巡邏很仔細地看着,並且很注意他的那雙吳哲的鋭步旅遊鞋和齊桓的登山包,那絕對不是軍事的制式。老a們在進行例行
擊,那邊核實的電話已經接到了這裏,袁朗看着許三多所在的山巒方向,嘴角不自
地有點笑意。被放行的許三多怏怏在路邊走着,他再不敢上山路了,以免再踩進
區。一隊正徒步回基地的兵詫異地看着他。許三多看起來很想把那雙時尚的旅遊鞋吃下去,再把頭
進那個民用揹包裏。城市的邊沿,車聲與公路,建築羣,飛揚的塵土和喧囂。許三多已經看見了車站。他再次地
茫,這次是
茫於售票廳。始發地,中轉地,終至地…密密麻麻地翻動。那雙旅遊鞋默默地站着,時稍息時立正,穿它的人找不到落點。許三多茫然瞪着車牌。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就去哪…可是,我去哪?
他徹底被那麼多的選擇淹沒了。許三多揹着包站在大廳裏熙熙攘攘的人裏,並且儘可能不讓自己顯得礙事。大廳很大,但看來許三多在這裏找不到放自己的地方。播音室裏響着列車進站與出站的廣播,人們匆忙地走向剛停穩的那輛列車,這是一輛從某地駛往北京的慢車,途中有很多上下的人。許三多在上車的人
裏,除了自己的包還幫旁人提着一個大箱子。我莫名其妙選擇了駛往首都的慢車,當兵的對首都總有些莫名其妙的
情。班長復員時要求去看看天安門。連長説那裏有塊碑,上邊能看見鋼七連的五千個人。我們的防區也反覆在説,我們在保衞首都。
許三多坐在人滿為患的硬座車廂。他被人看着,目光來自斜上方,一個沒得座位只好站在他旁邊的中年人。那是一場長久的目光鋒,許三多時常將目光挪往窗外,但對方的毫不動搖堪比最堅強的士兵。許三多終於決定放棄,他站起身。那邊一
股坐下,絕對的當做理所當然之事,然後掏出一包瓜子開磕,從現在起他絕對不再看許三多一眼。許三多拎着自己的包與人錯肩而過,擠進衞生間,關上門。他並不是要上廁所,而是站在這難得的空間裏
口氣。鐵軌聲的節奏有些變動,列車駛進了一條隧道。瞬時間,他所處的這空間裏成了絕對的黑暗。許三多看着窗外,他又看見他殺死的那名毒販,就站在那片黑暗裏,目光裏並無責難,依戀而安靜地看着他,許三多也靜靜看着他。抱歉。我要忘了你,我得繼續生活。
隧道盡頭刺入的陽光讓一片黑暗粉碎了,瞬間這片空間被陽光充斥。外邊有人在敲門,許三多開始下軍裝。
然而,卻再無人看他。他已經不願意再回到原來的位子上,他鑽到車廂接口處,呆呆地和幾個煙民一起站着,呆呆看着車外掠過的風景。許三多忽然發現,這是第一次從車窗而不是悶罐子裏看外邊的風景,可是現在的他卻不知道去哪。車窗外的風景確實要好很多,可是終點沒有戰友,沒有了任務也沒有了目標。許三多從廁所裏出來,讓旁人側目,讓我們這些一直看着他長大的人則有些噴飯。特種兵待遇不算低,當兵的人又沒處花錢,吳哲齊桓之類還家境不錯,給他的行頭全足以領導一箇中型城市的閒酷一族。酷得沒脾氣的許三多無法對旁邊人的目光,往車廂接縫擠着,一邊為避人耳目地架上齊桓給的墨鏡。站在車廂接縫的煙民中,一邊儘可能少
入煙氣,一邊
對着所有人的目光。現在看他的人更多了,許三多隻好把目光看着窗外。他絕對意識不到在屬於工農兵的硬座車廂裏,他那身名牌還要名出反時尚來的包裝比軍裝更為搶眼。我已經跟你們一樣了。為什麼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