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樂匆匆似黃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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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去非下意識接住,觸手的令她一怔,不由得低下頭。

掌中躺着她六年不曾離身那柄摺扇,扇柄已經被摩挲得温潤,展開來,白微微泛黃的扇面上淋漓的字跡沒有絲毫污損。

她不知道趙梓樾是什麼時候撿到了她的摺扇,也難以想象,他是如何在這一個月昏睡比清醒多的時間裏,小心翼翼地將它保存得完整無缺。

但她什麼也沒問,正如他也什麼都沒説。

李去非低着頭,身後傳來趙梓樾輕細綿長的呼聲,她緩慢地挑高角,綻出一個微笑來。

百里頡抬頭,一眼望見她的笑容。

他有些恍忽,這笑容似曾相識,依稀是某一年的初,他和她結伴上朝,有風搖動一樹槐花,白生生的槐花骨朵落在她發上,他替她揀出來,她對他笑了一笑。

原來這一笑間,已隔了如許多時光,蹉跎了最好的年華。

百里頡舉起杯,一口飲盡杯中酒。

李去非拾級而上,邁入亭中,拱手向兩人行禮,道:“見過王爺、秦相。”又若無其事地搖着摺扇,笑嘻嘻地道:“有勞大哥二哥親自來送小弟,真是過意不去。”百里頡抬頭看了她一眼,淺淺一笑,眉眼間的倦意清遠得像白雪勾勒出的遠山輪廓。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去非也就當仁不讓地坐到他對面,懶洋洋地半趴在桌面上,端起面前的酒杯端詳了一陣,向百里頡伸出手。

秦輔之回頭時正看到這一幕,不住眉頭緊皺,“哼”一聲。

百里頡好脾氣地提壺為李去非斟滿酒,瞥了一眼立於她身後的趙梓樾,後者目光與他對上,仍是視若無物般漠不關心地轉開。

秦輔之又“哼”了一聲。

“二哥莫不是染了風寒,聽着呼不太順暢啊。”李去非端着酒杯抬頭看他,關懷備至地道,“秦相國之棟樑,就算為了天下子民,也請千萬保重自己。”她目光誠懇表情無辜,若不是早知李去非是怎樣的人,還真容易被她騙到。秦輔之被得哭笑不得,第一反應又是“哼”這一聲出口,李去非仰天大笑,百里頡搖首莞爾,連趙梓樾都別開臉,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勾起。

秦輔之眉稜角動了下,等到眾人笑過,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到了今時今,三弟還能如此詼諧,愚兄佩服。”李去非側眸看了看他,道:“就像到了今時今,二哥你還這麼虛偽一樣,小弟也自嘆弗如。”四目相對,李去非貌似漫不經心,秦輔之永遠温文爾雅,兩人眼神的戰卻寸步不讓,火星四濺。

趙梓樾前移一步,不到半尺就貼住李去非後心,冷冷一眼投向秦輔之。

他內力既深,目光的鋒鋭又非李去非可及,秦輔之文弱書生,被他盯一眼就如被刺了一劍,踉蹌退後兩步,驚怒加地瞪向他。

“好了。”百里頡頭痛地舉手,暗處多少雙眼睛看着,再不阻止,秦輔之丞相靛面就分毫不剩。

他瞥了一眼開始打桌上點心主意的李去非,不確定她有意或無意。

“三弟。”百里頡輕嘆,道,“三弟為何再次不告而別?”李去非伸向一塊芙蓉糕的手沒有半分遲緩,她連頭都懶得抬,道:“大哥何必明知故問。”不待百里頡答話,秦輔之落座在兩人之間,提起酒壺,也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李去非看他一眼,一口掉剩下的芙蓉糕。

眼前這兩名她稱作兄長的男子乍看去有幾分相似,尤其是同樣温文爾雅的氣度。只是百里頡的温文總帶着揮之不去的倦意,秦輔之的温文和他比起來總有些似是而非,倒像是悄悄縮起爪子的猛獸。

“三弟,”秦輔之温地道,“什麼都瞞不過你,你這麼聰明…太聰明瞭,知道得太多,又不肯為我所用…六年前我就説過,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三弟。”秦輔之話音剛落,李去非暗道一聲不好,趙梓樾身形疾掠,百里頡低頭飲了杯酒,抬起頭時,當朝丞相秦大人已被那少年拎住頸後衣領,捉小雞似的拎在半空。

趙梓樾生平最記仇,當初秦輔之的手下陳九對李去非“無禮”嘉靖府監牢中李去非又是因秦輔之才會身陷險境,他老早就看這位丞相大人不順眼。何況他出言威脅,當然先下手為強。

事發突然,三位結拜兄弟的反應各異。李去非撫額苦笑,秦輔之尚呆呆然不明所以,謙謙君子的睿王爺一口酒噴了個滿臉花。

下一瞬,亭外風聲疾掠殺氣滔天,李去非微側頭,眼角瞥到亭外裏三層外三層的包圍,遠處是拉弦弓扣鵰翎的弓箭手,近處的武士刀劍出鞘,鋒刃映着光雪光閃耀,晃花了她的眼。

李去非不由憶起京郊那場雪裏埋人的刺殺,當真是生死一線。諷刺的是,眼前這些隨時取她命的人,恰是當初救過她的人。

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亭內忽然多了一人,一位穿着大紅緙絲袍,一張孩童般的臉被紅袍映得越發光潤,卻是滿頭蒼髮的老人。

秦輔之恰恰回過神來,厲聲對韓珍道:“公公不必理我,這小子敢傷我半分,公公勿忘對三弟如法炮製一番!

“李去非張着嘴巴本來要説話,聞言睨了他一眼,秦輔之臉漲得通紅,目齜裂,哪還有絲毫温文從容的丞相風度。她舉手掩口,大大地打了個呵欠。

趙梓樾左手拎着秦輔之,抬起右手兩指捏住他的喉結,看了李去非一眼,再轉過頭,冷冷地盯住韓珍。

這意思傻子都懂了。韓老爺子苦笑,若他真如秦輔之所言對付李去非,怕是還沒碰到李去非衣角,丞相大人就得命喪當場。

何況…韓珍看向一直穩穩坐在當地的百里頡,本主沒有發聲,他更不敢輕易妄動。

百里頡着韓珍的目光微微頷首,韓珍默默地退到亭邊,打了個手勢,包圍長亭的武士和弓箭聲同時後退,長亭周圍空出丈餘空地。

雪地上腳印狼藉。

李去非沒有回頭看,她只是斟了一杯酒,笑地向趙梓樾舉了舉,又朝秦輔之晃了晃,美滋滋地喝了下去。

秦輔之被她得額角青筋暴起,若不是自恃身份,早就破口大罵。

百里頡左看右看,向李去非挪了挪,立刻收到趙梓樾如刀似劍的目光,他硬着頭皮再挪近些許,拎起酒壺,為李去非的空杯添滿酒,温言道:“明知你二哥就那脾氣,只是嘴上嚇嚇你,你又何必捉於他。鬧夠了就收手吧。”李去非端起那杯酒,手撐着頭看了一會兒。百里頡嗜飲梅酒,這酒不知在梅樹下埋了多少年,酒澄澈清冽,杯麪上映出一個小小的她。

“大哥。”她輕聲道,“被先帝廢止的新法,你打算什麼時候繼續?”

“越快越好。”百里頡並不意外她會料到,徐徐給自己斟滿酒,續道:“如今吏治**,國庫空虛,月初收到軍報,匈奴又在蠢蠢動。只有等新法施行有所成效,朝政和民心都穩定下來,我才能放心率軍出發。”李去非看他一眼,本想問他們兄弟和當今皇帝在先帝臨終前達成了什麼協議,一轉念間,卻什麼都沒有問。

百里頡見她言又止,失望之極,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問道:“三弟,你真的非走不可?”李去非看向他,目光如酒清澈,緩緩道:“大哥,你和我師傅都是了不起的人,你們都想改變這個世界,堅信那樣的世界會比現在美好。而我不能確定。説到底,我只是紅塵俗世中一尋常人耳。所以六年前我不得不走,六年後亦然。”百里頡與她對視片刻,倦倦地別開眼,許久,低聲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走吧。”李去非放下酒杯,將摺扇放在酒杯之側,最後看了一眼,毅然起身。她向趙梓樾招了招手,拖長聲調叫道:“乖徒兒,放了秦相。”趙梓樾卻沒有動。

李去非轉頭看去,亭外人影遮暗了光源,那少年的臉和身形便在光和影之間,微有些朦朧,如同置身水底。

她只能看清他的一雙眼。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們初相識的時候,她看見的那雙眼睛。還有互表衷腸的那一夜,他跌倒在開的窗户底下,眼底狼狽而絕望的熱情。

李去非微微怔了一會兒,隨即醒過神,道:“小樾,放開秦相吧,他若真殺我滅口,從當年開始有無數機會,不必等到現在。”趙梓樾頓了頓,又看了她一眼。李去非打着呵欠,邊點頭邊道:“放了他,咱們該趕路了,現在走還能趁天黑前趕到風陵渡。”她微微一笑,道:“咱們好像很少坐船,乘現在黃河還沒凍上,去坐一次船吧。”

“十年修得同船渡”趙梓樾心中一動,忽然想起這句話來,至於後半句…他需要深一口氣,才能壓抑住滿腔歡喜甜,不會顯到臉上來。

但他不知道,自己眉梢眼角盡是喜意。如果冷冰冰的趙梓樾只是一尊緻的白玉雕像,這快樂便如白玉雕像添加了活氣,一夜間變成了活生生的光彩照人的美少年。

他剋制着角的向上扯動,甩手扔出秦輔之。

秦輔之在空中翻滾一圈,忍不住失聲驚呼,頃刻間卻發現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了石墩上,只是股硌得有點疼。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的驚呼聲蓋住了一聲弓弦的輕響。

看夠了秦輔之的狼狽,李去非心滿意足地大大伸了個懶,走向趙梓樾。

三步。

兩步。

一步。

“小樾,咱們回——”趙梓樾驀然倒下,衣衫盪起微風幾許,幾許塵灰。

李去非本能地伸出手,卻遲了一瞬,只接到微風和塵灰。

她木然地想起一句不相干的詞:“二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又想起摺扇上那首的下半闕,“樂匆匆,似黃梁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弁如雲眾,供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她低下頭,趙梓樾的着一支白蠟杆鵰翎箭。

“…小樾,快起來,咱們回家…”可是“家”在哪裏?天下之大,他們原是僅有彼此,沒有家。

“樂匆匆,似黃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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