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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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子很長,鄭瑾虛弱的身體,只能教給她們這開頭和最後的幾段,她們三個人整個上午過的很愉快。

午後三個人都疲憊地睡覺了。道靜在睡夢中被推醒。鄭瑾低聲對她説:“林道靜同志,我必須告訴你兩句話,我也許活不過今天了。請你以後有機會轉告黨:我真名是林紅,去年十月間從上海調來北平工作。不幸叛徒告密,剛剛工作沒有多久就被捕了。我沒有辱沒黨,盡我一切力量鬥爭到最後…我希望黨百倍擴大紅軍,加緊領導抗鬥爭,勝利一定是我們的。親愛的同志,也希望你堅決鬥爭到底,爭取做個堅強的布爾維克黨員…”林紅美麗的大眼睛在薄暗的囚房裏閃着熠熠耀人的光輝,多麼明亮、多麼熱烈呵。她不像在談死…在談她生命中的最後時刻,而彷彿是些令人快樂、令人興奮和最有意思的事使她動着。她疲憊地閉着眼睛了幾口氣休息了一會,忽然又睜開那熱情的大眼睛問道靜:“林,你保證能夠把我的話帶給組織嗎?”道靜不能再説一句話。她着淚使勁點着頭。然後伸過雙手緊握住林紅雪白的手指,久久不動地凝視着那個大理石雕塑的絕美的面龐…她的血好像凝滯不了,這時只有一個矇矓的夢幻似的意像浮在她腦際:“這樣的人也會死嗎?

”夜晚,臨睡覺時,林紅下穿在身上的一件玫瑰背心遞給道靜:“小林,你身體很壞,把這件背心穿在身上吧。”她又拿着枕邊一把從上海帶來的美的化學梳子對小俞笑笑“小妹妹,你喜歡這把梳子嗎?我想送給你留做紀念。”小俞已經意識到事情的不妙,她和道靜兩個同時哭了。夜是這樣黑暗、陰沉,似乎要起暴風雨。多麼難捱的漫漫長夜呵!

夜半時分,鐵門開了。林紅被用一扇門板抬了出去。臨出門口,她在門板上向兩個難友伸出手來,雖然握不到她們的手,卻頻頻熱情地説:“告別啦,小妹妹們!好好保重!”門板剛剛抬出病囚房,一陣急雨似的聲音,猛然盪在黑暗的監獄的屋頂,盪在整個監獄的夜空“打倒反動的國民黨!”

“中國**萬歲!”

“**是不可戰勝的!”

“同志們,為我們報仇呀!”聲音開始是林紅一個人的,以後變成幾個人的,再以後變成幾十個、幾百個人的了。這口號聲越來越洪大、越壯烈、越昂,好像整個宇宙全充滿了這高亢的英勇的呼聲。

道靜倒在木板牀上呼喊着。她抱住那件玫瑰背心,拚着全部肺腑的力氣,和着監獄的全體囚犯一同呼喊着…

雖然她微弱的聲音也許誰也聽不出來。

小俞沒有喊。她像一個被人搶走了媽媽的孩子,看見林紅被人用木板向門外一抬,她就跳下牀來撲向她去:“鄭姐姐!鄭姐姐!你別走!你別走呀!

你不能死,你不該死呀!”她的後腦碰到牆壁上,她的部被衞兵的大皮靴狠狠地踢了一腳。她着滿臉淚水昏了過去。

並沒有槍聲。自從蔣介石派來了兇惡的警犬…憲兵三團團長蔣孝先來到北平以後,**員和愛國青年,每天每天都有大批的人失蹤、被捕、被槍殺,更有些人遭秘密處死。

這一夜,林紅犧牲的這一夜,又有十個不屈的戰士同時被活埋了。

囚房裏冷清清,只剩下道靜和小俞兩個人了。她們互相摸索着,緊緊地把瘦削的手指握在一塊兒,好像兩個失掉了母親的孤兒互相偎依在一起。

“林姐姐,現在就剩下咱兩個啦,我,我,…我只有你一個親人啦!”小俞抱住道靜的頭痛哭着。她哭林紅,也哭自己明白這世界上的事太晚了。雖然她才只有十六歲,但是她卻慚愧自己過去糊里糊塗什麼也不懂。

“小俞,好妹妹,不要哭啦!”道靜含着滿眶熱淚在黑暗中温存地‮摩撫‬着她的頭髮“記住這一夜,永遠記住這一夜!永遠記住鄭姐姐的血…”林紅一死,不知不覺地,道靜竟自動代替了她的任務。對於小俞,她懷着母的也是同志的情,把教育她、關懷她的責任擔負到自己的肩上來。

但是,道靜的身體太壞了。

她成天昏昏地倒在污髒濕的木板上,極度的貧血和惡劣的飲食,以及烙傷的地方化着膿,林紅死後,她幾乎也要死去了。幸而那個女看守還不錯,時常替她來點麪湯或雞蛋湯;又找來獄醫替她診治;小俞更是細心熱情地照護着她;終於使她青的生命又活了下來。

林紅犧牲後的第五天,道靜她們的囚屋裏又抬來了一個女病囚。這是個三十歲左右圓臉微胖的女人,臉皮黯黃,肌鬆弛,可是嗓門卻很響亮。她剛一睡到牀上,就衝着小俞…小俞正用驚異的眼望着這個新來的難友…親切地問道:“小妹妹,你十幾了?這點年紀也被捕,真是…”道靜微微睜開眼皮,看見小俞正在熱誠地回答她:“十六歲了。大姐,你為什麼到這個地方來的?”

“鬧革命唄。你為什麼吃的官司?

**嗎?”她把頭轉向道靜,又和顏悦地用同樣的話問她。

道靜心裏起了疑問:這個人不像做革命工作的人,如果是普通犯人,為什麼把她到這個地方來?

道靜無力地搖搖腦袋沒有答話,小俞卻替她答道:“這位小林姐姐受刑很重。前幾天我們屋裏有位鄭瑾…她太好啦,叫他們處死了。小林姐姐一難過傷更重了!

”小俞天真地還要説下去。道靜咳嗽一聲輕輕説道:“小俞,給我一口水喝。”小俞住了嘴趕快下牀從一個破舊的洋瓷缸裏倒了一杯水遞給她。道靜側着頭用手接杯子的時候,用盡所有力氣捏了一下小俞的手,並且使了個眼。小俞明白了,臉突然一紅,輕輕點點頭。

那個女人繼續問起小俞。因為這個女孩子年紀又輕又好説話。

“小妹妹,這個屋子真好,真安靜。”她仰着頭點起了一香煙,看着青煙嫋嫋飛上黯黑的低矮的屋頂,她扭頭對小俞笑着:“我從東頭的女監房來的。餓得受不住了。那兒鬧絕食已經三天啦,你們早就知道吧?”道靜心裏陡地一動,忍不住問道:“絕食?哪兒絕了食?啊,聽説啦!就是!那些人怎麼這麼傻啊。”

“對啦!那些人真是傻得要命。”女人高興地側過頭來盯着道靜“就是那些不在**的,也跟着**鬧起絕食來。他們喊什麼反對國民黨的秘密逮捕啦,秘密處死啦,又反對什麼賣國不抗啦…嘿,還是咱們這屋子裏清靜…他們鬧,叫他們鬧去吧。”她又把頭轉向小俞笑道“小妹妹,有人給咱們這屋裏送過小條嗎?聽説關在這兒的三四百人一齊絕了食,就是用秘密傳條來商議的。”道靜着了急,正想怎麼回答這個女細,小俞這孩子搶先説了話:“你問的正對!我們正想打聽打聽是什麼人出主意要絕食的!我們沒看見小條…他們為什麼不給我們送一個看看?真糟糕!”

“哦,傻妹子,你們不可靠,所以那些**才沒有給這屋裏送條來。活該咱們吃幾天飽飯!陪着她們,她們強迫我也餓飯,可受不了啦。”偽裝囚犯的女細餓極了,來到這兒再也掩飾不住她那醜惡的真面目。

突然,小俞變了臉。她瞪着眼睛盯住那女人,狠狠地向那虛腫的臉上呸了一口唾沫:“呸,你這臭女人!真正不要臉!真沒骨頭。這麼饞嘴!你怕捱餓,上這屋來也白搭,我們也就要絕食啦!”那個女人愣住了。

道靜望着小俞那機靈、氣憤的面孔,臉上浮上了淺淺地看不出的微笑。沉了一下,她對女細説道:“謝謝你來給我們送了消息,不然我們也要變成罪人了。”她把眼睛轉向小俞,堅決地用幾乎是命令的口氣説道“小俞,咱倆不能再延遲,從現在起咱們不要再吃任何東西啦!”小俞點點頭。忽然撲簌撲簌掉下眼淚。她一邊掉淚,一邊對道靜小聲説:“林姐姐,我聽你的!鄭姐姐死了,我什麼都聽你的…聽你的話好嗎?”那女細臉孔轉向她倆,盯住她們,好像不認識她們似的,仔細聽着她們的每一句話,看着她們的每一個動作。香煙頭兒燒着了她細的手指,她才“呀”地喊了一聲把它丟掉。然後冷笑了一聲,看着頂棚狠狠地説道:“看守報告説你們是兩個好人,兩個不願絕食的人,我這才到你們這兒來。好,原來也是兩個共產分子!我還想請求上級開放你們呢…媽的×,混蛋看守!”原來由林紅教育過的那位姓劉的女看守,看見所有的囚犯都絕了食,她怕道靜她倆也絕食,身體受不了。因此一邊瞞着道靜兩個,一邊報告上級説她倆不願絕食,依然送飯給她們吃。並且儘可能送了好飯。道靜和小俞成天倒在牀上毫不知道外面的情況,這才鬧了這麼個誤會。

道靜不再開腔。小俞也不再開腔。一會兒午飯送來了,她們靜靜地躺着不動也不吃。那個女細還想再掙扎一下…

原來她以為道靜、小俞是兩個沒骨頭的人,因此一開頭就疏忽地了馬腳。劉看守給她們送來了豐盛的飯菜:有臘腸,有大米飯,有香噴噴的紅燒。道靜她們看也不看;女細索坐在牀上大嚼着。一邊吃,一邊對小俞甜地笑道:“小妹妹,你才十六歲,幹嗎也這麼傻呀?你媽在家裏要知道你捱餓受罪該多難受!嘿,聽話!過來吃點。吃飽了,我送你回家。”小俞抬眼看看道靜,道靜也看看她。兩人都不開腔。女細鬧個沒趣,吃飽了就矇頭大睡起來。晚飯端來了,劉看守勸道靜兩個人吃,兩個人還是不吃。那女細又大吃一頓。

吃飽了又大睡,呼嚕呼嚕的鼾聲吵得道靜更加不能睡着。半夜時她輕輕咳了一聲,小俞趕快在黑暗中仰起頭來:“林姐姐,你還沒有睡着?肚子餓嗎?”

“不餓,小俞。”道靜的聲音有些發抖“絕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是難忍受的。小俞,親愛的小妹妹,你受得住嗎?”半天,小俞才回答:“我想,我是能夠忍受的。現在我一碰到不好忍受的事,我的眼前就站着鄭瑾姐姐…林姐姐,我的傷比你輕,不要緊。我就是擔心你…”

“我更不要緊。我還年輕,我的身體好多了。”道靜輕輕回答。她的血快了,臉上發着燒“小俞,咱們會勝利的…不是咱兩個人,是幾百個人同時絕了食。這是多麼無畏的鬥爭啊!

再説,蔣孝先不敢把咱們全餓死的!”

“林姐姐,我跟着你…你怎麼樣,我怎麼樣。餓死也不要緊!”説着説着小俞哭了。她低聲噎着,好像怕叫道靜聽見。

“傻孩子,為什麼活活的人,生生自己餓死自己呢?”女細響亮的聲音把兩個人全嚇了一跳。原來她是裝睡呀。這個傢伙這時目標照準了小俞:“聽人勸、吃飽飯。你這小小年紀幹嗎也替**白白送死?你不想你的爸爸媽媽嗎?

你沒有男朋友嗎?嘿,看那年輕的愛人們成雙成對地在公園裏玩樂,是多麼美呀!”鴉雀無聲。回答這卑鄙的勸誘的是:道靜沉默…小俞也沉默。黑的小屋裏發着腐黴的臭氣。小俞不哭了,她咬着牙齒,按着肚子,飢餓像火燒一樣怒着她,她恨不得跳過去咬那女人一口。

第二天下午,女細看在這兒搞不出什麼名堂來,她爬起牀拍拍身上的土,向兩個衰弱得再也不能動彈的人狠狠地斜白了一眼,撅着股走了。她剛走不久,小俞被拉出去審訊。當她再被抬回來的時候,渾身血跡,滿臉傷痕,披頭散髮,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被扔到木板上像死人一樣。

當她甦醒過來時,沒等一直憂慮地盯着她的道靜開口,第一句話就説:“林姐姐,我什麼也沒説!我本來是個平常的中學生,就是什麼也不知道嘛。我…我哪裏知道誰的主使呢?

我也沒投降。我要和,和大家一起餓…”一滴眼淚都沒有,小俞又像睡着一樣昏過去了。

道靜的眼淚大粒掉着…多麼可愛的孩子呀,中華民族應當以有這樣的兒女為驕傲!

兩個人睡在昏黑的小屋裏。一天、兩天、三天,傷和餓加在一起,她們幾乎時時都處在昏狀態中了。劉看守因為説了謊話,已被調走。這孤零的女囚房就像墳墓一般空虛、惡臭,悄無人聲。當她們稍稍清醒的頃刻間,她們就同時微微睜開眼睛…那彼此熱烈的一瞥呵,小俞哆嗦着,伸出枯柴一樣的小手,抖動着灰的薄嘴,送出了低微的聲音:“媽媽!你和媽媽一樣…”她把道靜當成了鄭瑾,當成媽媽一樣的親人。當她看見了道靜善良、熱情的眼睛,看見她像鄭姐姐一樣頑強不屈的意志,她深刻地到了革命力量的偉大。這力量無時無刻不在温暖着人們的心,鼓勵着人們的靈魂向上。

第四天上…已經是全體絕食的第七天了,道靜在昏中覺得臉上像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她突然驚醒來,下意識地向臉上一摸:一個小小的紙團滾到她的頭旁。她拿起來打開一看,鉛筆字潦草地寫着:知道你們在艱苦奮鬥…響應了絕食鬥爭,全體難友異常欣幸。本全體難友已復食(當局已答應了部分條件)。希即進食,多加保重…開始不要吃得太多。以後當經常聯繫。

道靜推醒了小俞,把條子遞給她。她看着,瘦削的小手簌簌地抖了起來。

“林姐姐,這…這是不是做…做夢呢?咱們開開…頭,…只吃一點米湯行…行嗎?”道靜張嘴笑笑。她的圓臉已瘦得只剩窄窄的一條了。

“小心點,敵人花招很多。咱,咱們再,再聽一聽吧。”又過了約莫兩個鐘頭,已到吃晚飯的時候。她們聽到走廊裏有抬桶子的嘩啦聲,還有獄中雜工…也許是憲兵之罵街的聲音:“媽拉個巴子!餓就餓個真死呀!鬧半天還得吃飯…還要吃他媽稀飯。‘望鄉台上打轉游’,不知死的鬼!”新換來的女看守又兇又狠地走來問她們吃飯不吃的時候,道靜趕快回答她:“我們和全體一致行動…快拿稀飯給我們吃!”集體的力量是偉大的,是無窮的。當林道靜受到她和小俞不是孤單的、孤立無援的個人行動的時候,她們的心同時被融化在一個看不見的,隔着多少層鐵壁然而卻緊緊結合在一起的偉大的整體中。她們看不見那整體,看不見那些堅強的面孔,她們依舊還躺在黑暗的被隔離了的囚房中,但是她們卻受了那無數熱情的手臂,那無數熱情的面孔…她們是和那些堅強的人,死亡也嚇不倒的人呼在一起的呵!自從看見了扔進來的小條,好像吃了起死回生的靈藥,她們的神立刻振作了,吃過稀飯,神更活躍了。夜間,小俞偷偷趴在道靜的身旁,伏在她的耳朵邊,神秘地小聲説:“林姐姐!林姐姐!你猜怎麼着?我今天才明白,才明白咱們鬥爭的意義。原來像鄭瑾姐姐那樣的人,這裏頭有的是啊!”道靜微笑着。深夜裏,她的面孔寧靜而快活。她做了一個動作,無意中非常像鄭瑾…她撫摸着小俞柔軟的頭髮,熱烈地然而又異常温柔地説:“小俞,我真高興!我覺得我的思想又進了一步,敵人再不能分隔我們…我們永遠是革命集體中的一分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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