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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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緊張的頭接耳後,女孩子們全都收起了板凳,衝進了辦公室裏。

“別忘了你們的推薦信。”那男人道。

不過等在外面的男人朝她們喊:“喂,你們的午餐有着落了,記得留些骨頭給咱們!”女孩子們已經緊張到沒這兒再調侃回去。

“小夥子們,把香煙給我熄了!還有你們,在製片廠外頭別把鞋子給了好不好?有點樣子!”他説“我們需要十個土匪,你們哪個想要來試試?”所有男生都歡呼起來,往辦公室一擁而去。董丹起身跟在後頭。

“聽好,這個戲裏的土匪都得剃頭。哪個不願意剃頭的就等在外頭。”其中有幾個猶豫了,又坐回到原來的地方。董丹瞧瞧兩邊的人,決定留下來。他不希望頂着個大光頭回去嚇着小梅。

又過了漫長的兩個小時,門打開了,一位老頭走了出來。他的臉上化着血淋淋的妝。

“他們要你試什麼角啊,白大爺?”有人問道“又演死人?”

“演死人才好呢。死人只要躺在那兒不動,還能休息,我還巴不得。他們要我演一個乞丐,從頭到尾被打個半死…”那老先生的聲音與口音,董丹覺有些耳。他緊盯着他一路朝他走來,他認出來了,他是那兩個老農民中的一個,當下他想站起來扭頭就跑。

“是你嗎?董丹大記者?”那老先生已經先對他喊了起來。對一個像他這樣年歲的人來説,他的記和眼力還真好。

“您是…?”董丹邊説邊站起身。自己都知道演得不像。

老先生停下步子盯着他看。他臉上血腥的造型讓他看起來有幾分恐怖。

“我們等了一星期,你都沒來。我們身上一分錢都沒了,旅社也住不下去了,只好走了。那是啥旅社?老鼠!”

“想起來了,您是白大叔,對吧?”董丹道,覺自己的表演十分愚蠢。

在彼此客套的同時,白大叔一雙眼睛始終帶着責難的神情盯着董丹。他臉上用筆畫出來的那一道刀傷,讓董丹覺胃裏一陣翻攪。

在亂真的血跡斑斑的妝扮之下,白大爺的眼睛沒有放過董丹,即使他嘴裏説他能夠理解,如果董丹真的如實寫了那篇文章,他或許會丟了他的飯碗。

“可是,白大叔,那篇文章馬上就要被髮表了,登在《中國農民月刊》上。下個禮拜就要出刊了。”老先生一臉詫異。

“就知道你不會誆咱!”

“這…”其實那是高興的文章。

白大叔向前緊抓住董丹的兩隻手,幹皺的嘴抖了好幾下,才罵出來:“他的!”他説這篇東西早一點刊登出來就好了。生死關就差了這麼一點。整件事情説來話長,他建議他與董丹到附近小館裏用點簡單的午餐,喝點小酒,慢慢地聊。那他臉上的妝怎麼辦。那館子是專門為臨時演員們開的,那兒的男女服務員有時也跑跑龍套。

館子只有四張桌子,他們在其中一張坐下,點了三兩高梁酒。白鋼和他們用盡了盤纏後,不得不回到村子裏。剛到家的那天晚上,村裏的幹部就找上門了。白鋼立刻被抓了起來。村長説據中國法律,他們全犯了罪:誣陷領導、無業遊蕩危害城市治安、逃税,還加上企圖造反、與領導作對。他們必須出四萬塊罰金,不然就得坐牢。村長説看在他們是受人尊敬的村裏前輩,給他們兩天時間去籌錢。白大叔要劉大叔趁着夜裏跟他一起逃走,可是劉大叔説他不怕,他有什麼好怕的,他是無辜的,他的良心就同村裏那口井裏的水一樣清澈。

所以白大爺一個人逃了。在鄰村的親家家裏躲了好幾天,才聽説村裏發生了什麼事。他離開兩天以後,村幹部就找上劉大叔。可劉大叔不是那麼好欺負。他那牛脾氣,從來不服輸,誰惹惱了他,他一定會用他那一雙尖角捅死你。那幫子人將他捆了起來,卻被他掙了。他拿出事先藏在棉被下的一把菜刀,突然就朝他們衝過去。下一秒鐘,他已經是滿身彈孔,被扔上了警用吉普車。在路上失血過多,還沒到醫院就嚥了氣,走了。”這個故事把董丹聽得牙齒直打顫。他得靠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下肚,好抵擋住那股寒冷。

“唉,他如果能讀到你那一篇東西就好了。”一段沉默後,白大叔才開口。

“希望你那一篇文章刊登出來之後,能讓白鋼得救。”

“你一直躲在北京?”董丹問道。他已經醉了,聽不下更多悲劇的故事。

“不。我是在等。”

“等什麼?”董丹問。他知道自己聽上去不怎麼客氣,可他控制不住。還有什麼比這一張老臉化着嚇人的妝看起來更無助悲慘,把他心情糟的?

“我在等個人,他有權有勢,願意聽我喊冤。”對方道“我在等這個人來救我們。”

“等吧。等到就有救了。”董丹道。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看着酒滿出來了一桌子。董丹伸了脖子、起嘴,大聲地把酒桌上的酒給了個乾淨。

“他會救我們的。”

“他是誰呀?”

“他就坐在我面前。”老先生道。還多虧了他臉上血淋淋的妝扮,否則那一張臉絕對做不出像此刻如此令人凜然的表情。

董丹朝他猛眨眼,最後發出幾聲冷笑,嘴裏的酒了他一下巴。農民,跟他父母沒兩樣,抓到什麼人都當他是救星。不,應該説這情形像是,白大叔希望誰是他的救星,誰就會成為他的救星。從菩薩、耶酥、主席,到鄧小平、江澤民。現在成了他,董丹這一隻宴會蟲要來替補這位老農民心中救星的缺。

“你那文章救得了咱們。它會讓在位的人瞭解咱們村裏發生的事情。為劉大叔報仇,就從這裏開始。”董丹一語不發,繼續吃喝他的。老先生的臉在他朦朧的醉眼中化成一團紅影子。董丹覺好多了。這酒真是神效,特別是當你在面對悲苦的時候。

“你成天都在演屍體,是不是?”董丹問。

他説得太大聲,附近的客人全都轉過頭來,驚訝地看着他。

白大爺説不是的。常常會一連好幾天,他都撈不着合適的角去試。有時候你試過了,他們還是不要你。如果需要個又老又醜的,又是一臉苦相的龍套,才會找他。這行當裏,只有生得極俊或者極醜的人,才有飯吃。所以他希望自己長得再醜點,才有更多的龍套角給他演。

“不是説一天可以賺到五十塊嘛!”董丹幾乎在吼叫。

白大叔叫他小聲點,同時抱歉地看了看四周被打擾的客人。他説那得看情形。如果他們只是要你在那兒躺下或坐着,你只能領二十到三十塊。還得百分之十五給那個叫經紀人的狗的。如果你這個龍套得捱揍,當然不是真揍,不過有時候也有一兩拳失誤的,你才拿得到五十塊。全都看情形。如果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工作,他就靠自己的血養活自己。

“靠什麼?”董丹大叫。

周圍的人都被他的大嗓門嚇了一跳,紛紛抱怨起來。

“我賣血呀。在這兒跑龍套,他們倒把你喂得好。所以我就把自己養肥,養的血再去賣。還合算的吧?自己喝自己的血。”董丹不住想到,這老頭兒的血裏可別有太高的膽固醇。熱呼呼的餃子湯已經讓白大叔臉上的血妝開始融化,看起來真像是噩夢般恐怖。

“你常來這兒?”

“我天天來。反正我也沒別的地兒去。”

“你住在哪兒?”

“一般情況下就睡長途汽車站。”白大叔看着董丹猛烈顫抖的手。

“你沒事吧?沒醉吧?

”為了讓白大叔相信他沒醉,董丹擠出了一個傻笑,就像所有喝醉的人證明自己沒醉時,都會表現出的那種傻笑。

“你醉了,這時不醉啥時醉?”老農民道“我一直在等這一天!我要看看那一羣狗的下場,看他們開除黨籍,關監獄。”他接着又説這些狗的就配那下場。他所有的等待都終將有結果,是不是?中央領導們讀了董丹的文章,一定都會開始處理這件事,説這一羣野獸怎麼會如此大膽,農民的血汗,還敢稱自己是黨的幹部,來人啊!統統給我抓起來…老頭兒口齒越來越不清,終於他不再做聲,開始打鼾。

董丹把白大叔扛到了那棵柏樹下。當那個中年經紀人來喊他上場拍戲時,白大叔一徑朝他吼着那些村幹部祖宗十八代,黨一定會把他們開除的。經紀人沒辦法,只好到附近的農貿市場抓來另外一位老頭兒替補白大叔,一邊抱怨連連,花了一整個早上才給白大叔上好的妝全白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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