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價值與虛榮自殺之事,為何只發生在人間?割腕,跳樓,卧軌,服毒,自縊,溺水…為什麼畜類就不?為什麼猿魚犬馬等等從不曾有?人,這可是為的什麼?活着,但是想死,啥原因?

直接的原因各式各樣。本的原因嘛——我得如實相告,我得提醒您:丁一一帶的另一種更隱秘、更強大的危險是什麼,是因為什麼。

依我看是因為能力,能力的比較。或曰價值,價值的優劣,價值優劣的比較所產生的威脅!比如商店裏擺放着很多錄音機,有一個喇叭的,有八個喇叭的,有單聲道的,有環繞立體聲的,於是乎價值以及價格,高低懸殊;便宜的放在不顯眼的地方,昂貴的則擺在張揚的位置——醒目、輝煌,令人讚歎,令人羨慕。此丁一一帶之通例,物遵此律,人循此則。但功能差的就註定不能醒目嗎?價值低的肯定價格就得便宜?也未必。事在人為,有一種變通的方法叫作:宣傳,或曰“炒作”就是説,把先前的順序顛倒過來——倘不能以價值獲取醒目,那就以醒目去換算價值。此丁一一帶的潛規則。

因故,虛榮蔚為風氣,風氣瀰漫得久遠,即成風俗。愚蠻之如丁一者,自是難免此類俗風的薰染。不過老實説,虛榮一事我也難辭其咎——真可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因嘛,大致是這樣:我説我是我,丁一是丁一,可別人未必這麼看,別人把我倆看成一碼事。故而那丁之所為便常被認作我之所願,那丁之丟人現眼的行徑,便好像都是我的指使。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説丁一好虛榮其實我也難免,我也做不到榮辱不驚,我也不願代人受過。正如丁一暗地裏説我的:你還不是想把自己擇擇清楚?是呀是呀,虛榮一旦成風,大家彼此彼此。何況有些事確非我之所願,卻也只好與他分擔,替他遮掩,縮小丑陋,放大光榮——想的是互利雙贏,實在是相互慫恿,助紂為

人有不自私的嗎?舍利取義者有,舍名而利他者無。要是把你做的好事都算在別人名下,你修養高深或還可以處之泰然,但要是把別人的醜事硬安在你頭上,怎樣呢?料你雷鋒也得急。實至名歸,固然可敬可賀,但這光榮的誘惑也便使得虛榮悄然成長。

説起丁一的虛榮,夠得上罄竹難書。先説一件:一度,此丁熱衷於結名人。這麼説吧:一見名人——無論是經商的是治政的,是墨的是從戎的,也無論中西和左右——其笑勢必可掬,其懷立即若谷。説是阿諛也許有點過,但我看得出,其情其狀與見普通人時本兩樣,不説是百般恭維吧,至少是懂不懂的一概隨聲附和。尤其是不管跟誰聊天,時不時地總要提些名人,説些你並不認識的名人之私情逸事,話裏話外透着我丁一跟他們是一撥的,一夥的,同一水準,惺惺惜惺惺。這讓我不痛快,堵得慌,不舒坦。過後以及當時,我也悄悄勸他:算了嘿哥們兒,這有勁嗎?甚至夜半更深,藉着夢的自由我挖苦他:這能算是您的一碗飯嗎?他臉也熱,心也跳,但一下子收不住,似有一股強大的貫,翌依舊,積重難返。我咋辦?當着好些人你説我能咋辦?只好幫他圓唄,讓人相信這廝絕非牛b絕非虛張聲勢,俺們確實是整天跟名人一塊混着兄弟姐妹的不分你我,一塊“指點江山,揚文字”一塊“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一塊“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因而呢,俺們也非等閒之輩“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要不咋着?要不丁一他跟我鬧哇,説什麼:“世事艱辛你怎麼就不體諒些個?”——這是一件。再有一件:曾有很長一段時期,那丁對其出身諱莫如深。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不單是旁觀者清,不單是親歷者明,我還是直覺,我還是潛意識。潛意識無所不知:最讓那丁羞愧的,並非其祖上乃“黑五類”之首——地主,而是其後來的門第之平庸——工人。工人,論階級當屬榮耀,論地位卻處卑微。這又是後話了。先説俺的姓名——丁一,這其實是那丁步入青、略曉人情世態之後擅自更換的。俺們原名丁二。一字之別,或説一筆之差,雅俗可鑑。這我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個“一”字,其簡潔,其清疏平淡,其不飾雕琢,已顯其孤傲、高雅,再與這“丁”字相配——天底下筆畫最少之名姓,便更見其特立獨行!況乎“天人合一”

“萬法歸一”

“一馬當先”

“一花獨秀”都是好詞彙。

“二”則不然“忠貞不貳”

“不二法門”

“二子”

“二百五”

“店小二”其“二”無不具貶義。其實呢,憑丁二父母之才學,當初並沒有、也不可能有上述斟酌,丁二之名所以落實進户口簿,蓋因該丁之上還有個哥,名曰丁大。從小“老大”

“老二”地叫順了嘴,父親見那負責登記的老頭筆也舉得久了,心想就這麼着吧:丁二!此後若干年內,俺們一直都以平常心愉快地受用着此一方便之名。但某年某月,風乍動,忽一股“深閨幽怨”或是“價格攀比”似的風氣吹入丁二,此丁忽兒不滿,繼之鬱悶,常為此名之俗氣而懊惱不迭,立志要換個高雅些抑或獨特些的。用他的話説:別讓人一聽咱這名便看穿咱這出身,以為咱寡見鮮識不近文化。於是這廝便開始了一系列的籌謀策劃,奔走和運作。我勸他拉倒:這名是爹媽給的你不能改,這就是咱的命運啊你改得了嗎?改得了和尚你改得了廟?你一改,別人一瞧你改,得,蓋彌彰!他不信,撇嘴,瞪眼,哼哼唧唧地説:你是你,我是我,以後你還是少干涉我的事吧!這倒是讓他給説對了,姓名一事在我看全同狗,要改你就改吧,我叫啥都行,叫啥你也不過是我的一段路途,一次坎坷,説不定還是一片泥沼,一口陷阱呢。旅途無極,我的經歷、經過、經受或擔負浩浩湯湯不見首尾,隨人怎麼叫吧我還是我,叫什麼都是姑且之名。

泠泠丁二更名的直接衝動,如今回想,很可能是由於一個名叫泠泠的女子。

泠泠跟我們同住一條街上,比丁二大着好幾歲。這女子以前並未讓丁二矚目。但某年暑假之某清晨,丁二起得早,覺着好玩吧,便跟着哥哥一起去給人家送牛。丁大不比丁二滿肚子歪思想,丁大厚道,不單品學兼優,且早早就懂得了為父母分憂。那天哥哥蹬着車,弟弟車前車後地跟着跑,東家兩瓶,西家三瓶,一路清風旭,薄霧霞。丁二説:“好玩兒!”丁大説:“好玩明兒你送!”丁二不接話,丁二覺着今兒八成能有什麼好事。送來送去就送到了泠泠家。丁大踮起腳跟把箱之際,丁二唱唱唧唧地顧自眺望天邊。這時候泠泠出來了。泠泠見丁二的光頭圓圓亮亮煞是有趣,便站住了笑,忍不住在那禿瓢上胡嚕一下,問:“你叫什麼?”那時的丁二尚在純真,自是坦言相告:“丁二!”誰料卻惹得泠泠前仰後合,笑得直不起。丁二先還是傻呵呵地跟着笑,漸漸便有了些想法,於是反問:“那你叫什麼?”心想你不就叫個“玲玲”嗎,有啥稀罕?然而泠泠不答,拽過丁二的手,在他手心裏寫下兩個出人意料的字。

“什麼什麼,”丁二歪着光頭看她:“你叫冷冷?”

“不對,ling——ling!”泠泠糾正他,然後飄飄然走遠。丁二望着那漸行漸杳的身影,一臉的愕然忽兒攪動起滿懷風。在我的印象裏,這丁二不單從此對泠泠刮目相看——尤其是她那忽具魅力的身形、步態與音容,而且懵懵懂懂開始體會了名字的高雅與低俗。

名考這一帶的取名頗有講究,從中常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年齡、出身,以及前輩的寄望或本人的志趣,甚至時代的印記、的變遷。

設若某君名“守仁”或“守廉”你先要猜他是在六十歲上下,其父或其祖父大半是個傳統的讀書人,要不就是個傳統的沒讀上書但一生崇尚讀書的人。再比如這人叫“繼業”叫“繩祖”其祖上八成富貴,多屬士紳、官宦、商賈一類,唯恐其子孫不肖,敗壞門風或蕩盡家財。若是“耀祖”呢?雖一字之變,意藴全非,料其祖輩必常有懷才不遇、生不逢時之受,便把族門榮耀加倍地寄託在了下一代身上。當然,此類名字的所有者,現在必都不很年輕了。五十歲左右的人,名字就比較多樣;他們落生之際正值朝代更迭,故常有叫“建國”的,叫“愛華”的,叫“建軍”的。但有些人仍在舊時的習俗中徘徊,於是乎“鐵生”呀“志強”呀“淑英”呀也是一類。再年輕點兒的,一字之名就多起來“輝”呀“立”呀“威”呀,那時候革命情緒到來,要簡潔、有力,要顯示出與舊時代的繁複與暮氣的背道而馳,勢不兩立。至於疊字,比如“莉莉”

“平平”則要懷疑那是新貴之後,這樣的家庭大半都用着僕人,僕人以此類嬌滴滴的名討主人歡心,主人果然中計,故而這一類總似長不大的名字也就跟着長大起來。再比如叫“抗美”的,叫“超英”的,甭問,其人必生於“抗美援朝”和“大躍進”時期。再後來,這一帶鬧過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凡不能跟緊形勢、不能聊表忠心的名字,未經討伐先自羞愧,那就改吧!於是就又有了一代叫“繼紅”叫“立新”叫“衞革”叫“學軍”的了。那場革命過後,取名的大致分為兩路:一是要顯示文化品位,比如一個生猛的小夥兒叫“默僧”一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叫“慕禪”;另一種是要衝出亞洲的,比如叫“大衞”叫“珍妮”叫“迪諾”當然,還有些人對取名頗為輕率,相信有幾個字能上户口就夠,如“小剛”

“曉明”

“大平”

竟至有姓王名“國”的,姓楊名“偉”的,姓賈名“為民”的,可見其父母對姓名(的諧音)是多麼地不在意。與此相反,有些取名專好冷僻玄深的字眼,這類名字的所有者多半是藝術家和文人,或藝術家和文人之後;比如兩個“呆”字並立,念什麼?又比如三個“又”字一上二下摞在一起,怎麼講?查字典去吧您哪,一般的字典裏還未必有。但也有些取名既立意高遠,又譴字平實,比如著名作家光未燃,陳荒煤,嚴文井。現在的作家不興這一套了,恰恰地不喜歡那麼風雅、豪邁,要的是隨意,不染鉛塵,比如“皮皮”比如“小渣”——你一聽此人作家,打賭吧:年輕一輩!年輕作家的兒女呢,刪繁就簡去雅還俗,比如叫“丑牛”叫“末羊”意思不多,牛年和羊年生人而已。四字的姓名(複姓除外)大半出自九十年代以後,隨着人口增長,重名遂多,鑑於電話號碼的不斷增位,取名也便多選取一字,甚至有的念起來就像是一句話,或者完全不像話的。不過字數要是再多,比如什麼什麼斯基、斯坦,什麼什麼夫、娃、子、郎…此地尚少,還要尋之四夷。

據説很久以前,單憑姓氏即可看出一個人的出身貴賤。不過我來丁一之後,這傳統已然式微,惟india、germany等地尚有遺風。姓氏既已良莠難辨,這一帶的取名就尤其要論個高低;名,不僅顯示着出身門第,也顯示着一個人的品格、趣味、志向、文化素養…總之,芸芸眾生之中它強調着差別,強調着不同的價值期求,甚至市場價位;不單取名,還有其他,乃至一切。

包裝故而“包裝”一詞趨顯赫。

其實取名也是包裝,出身呀、成分呀、職稱呀等等都是包裝,不過是較為原始,較為暴、簡陋、愚昧,較為乖張。惟當歷史走到一步坦率的時代,一切含蓄、隱喻、羞赧才被視為多餘,凡及形象、身份和地位的明標暗示這才被一語道破:包裝。——多麼直接多麼徹底,免去多少煞費苦心的遮掩和粉飾!但,何至於耽擱恁久才有瞭如是之恰切的總結?料必與商業的終於翻身做主有關。不過“包裝”既已名正言順,又可堂而皇之,假冒的品牌也就難免野火風了。個子矮的可以讓鞋底長高,眼睛小的可以把眼皮做雙,癟的可以豐,肚肥的可以去脂,臉黑的可以增白,慕西人之黃髮者則一染而償夙願…包裝的手段之多不勝枚舉,但就“包裝”的本意而言,都算不得什麼新發明,古已有之。比如有過“留髮不留頭”的殘酷歷史。比如“三寸金蓮”如今想來是多麼醜陋,而當初竟是美女名媛之必備。近些的,比如我初到丁一的那些年,有人在新衣上身之前先就打兩塊補丁,以示革命。我曾在一座廢棄的古園裏見過一位年輕的小提琴手,樂譜攤開在灌木叢上,衣褲為層層補丁覆蓋以至本難辨——在那年代你不會懷疑這是藝丐,而要想到“君子固窮”你不會在他腳下灑幾枚硬幣,而要讚歎其“貧賤不移”的錚錚硬骨。惟當時隔久遠,心平氣順之後,方才看出那其實也是包裝。都是包裝,只不過包裝的規格、式樣隨時代而有變遷。再比如丁一這廝,我記得他曾於某一革命風洶湧之年,揮錘三刻,便把家中全套的古舊傢俱砍出一派時尚風範,兼為自己贏得一腔革命豪情。但這仍是包裝,毫無新意。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