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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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好嘛。”

“他才來幾天,別人已經傳你們有矛盾了。”

“不要聽人們在你跟前瞎叨叨,我和你説過多少次了。”

“那小榮的事怎麼樣了?”桂貞解下圍裙在桌旁坐下。小榮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因為走私銀元被林虹告到報社。半年前滿城風雨,前一陣算是過去了,這幾天又有人在提了。

顧榮心中咯噔了一下。他一下想到李向南來當縣委書記這個現實,第一次把它和兒子的事聯繫在一起:“先讓他在廣州大姑家再住一段吧,他不是在給縣五化出差嗎?”

“向南不知是啥態度?”桂貞不安地説。

顧榮看了她一眼,彎把一塊皮放到懶洋洋蜷卧在腳下的大花貓跟前。

“你倒説話呀。公安局孫副局長不是找過你,他老婆不是要調縣裏嗎?”

“該調就調嘛,和這有什麼關係啊。法律的事也是能隨便説情的?”顧榮不快地責備道。他最善於通過對幹部“具體的關心”來聯絡情、掌握政治勢力。但是,他對這種把事捅穿的言語又是最聽不得的,覺得那簡直荒唐。這也是他這個“標準的”領導幹部眼下的又一特徵吧。

“事情擺在這兒,你總不能不想啊。”

“我是縣委副書記,懂嗎?首先要考慮大事。”他不耐煩地揮了下手。老婆提起兒子的事,讓他一下到問題的嚴重。來了這樣一個生硬的縣委書記,古陵的一切都要重新考慮。小榮啊小榮,你以後再要胡來,我就打斷你的腿。他心中罵起兒子來。不過,他要首先考慮大事。現在不穩定局勢,一切就都難收拾了。事關重大,在關鍵問題上,他要抓大事,光明正大地搞大的行動。

事情發生在又一次常委會上。幾個縣常委,特別是副縣長鬍凡用讚歎的口氣講述李向南的工作在幹部羣眾中的熱烈反響時,顧榮垂着眼煙,臉上一副思索的表情。

“好,我談兩句。”他略蹙着眉開了口,聲音雖然不高,但立刻使會場靜了下來。

“親自處理羣眾來信來訪,這種熱情是大家應該學習的。”他停頓了一下“但另一方面,向南同志的做法有些欠妥當。”會議室內的氣氛頓時變了。一部分人出意外的神情;有人對視了一下,換着目光;有人反而很安然,靜觀事態的變化,顧榮事先和他們吹過風通過氣。

“我順便提幾點,不一定對。”顧榮彈了彈煙灰,索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抬起眼説:“一點,向南同志瞭解羣眾來信來訪,直接把小周找來,當然可以。但是,中間隔過了三層。一層是信訪站的主任副主任。再一層是咱們常委中分管文教和信訪的老胡同志。”他指了指坐在長桌對面的副縣長鬍凡。

胡凡連連擺手:“沒關係,沒關係,一切從工作出發。”

“還有一層,就是我們這個縣常委班子。”顧榮並沒理會胡凡的解釋,繼續説道“有的時候,我們這樣越級指揮下面,好像直截了當很方便,但實際上副作用很大。一個,下級同志會説我們不尊重他們。下級服從上級,有個前提,就是上級通過下級,上級尊重下級。你現在不通過他們,他們以後會服從你?二個,會造成下級之間的矛盾。信訪站的負責同志就會對小周有意見,這是規律嘛;小周呢,以後也可能很難在本單位開展工作。這些情況,都應該為下面的同志想到。”他停了停,把茶杯往前輕輕推了推,和藹地看着大家和李向南,很從容地接着往下説:“第二點,向南同志是書記,是班長,你的主要工作是集中大家智慧,充分發揮常委一班人的作用。親自處理案件,當然在聯繫羣眾方面是應該的。但沒有更好的依靠集體,這是個片面。久而久之,容易離一班人。當然囉,同志們是能夠正確對待這一點的。但意見還應該誠懇地給當班長的提出來。”他看着李向南笑了。

“第三點,縣委書記應該抓住主要矛盾。兩年前,三年前,中央要求各級黨委主要領導掛帥,抓政策落實,抓羣眾上訪。現在,中心工作不是這個了。你一上任就一頭扎進去具體抓信訪,多少有些失去全局。容易造成中心轉移。而且,有些事情應該相信基層。縣常委把什麼事都包起來,大小芝麻事都湧到縣城來,兩口子打架以後也找縣委書記,你受得了嗎?那樣勢必傷害下面幹部的積極。要他們還幹什麼?我們什麼都親自處理,看來快,説到底是慢。各級都撇開了,當然現在沒那麼嚴重,整個機器不動,靠我們一個人兩個人能幹幾件事?”他一攤雙手很風趣地笑了,又出一支煙,划着火柴點着,吐出煙來,抬眼看着大家,又看看李向南:“説來説去啊,是一句老話,咱們做工作,要依靠各級組織的力量。”誰也沒笑。圍着長桌而坐的十幾個常委們大多垂着眼看着茶杯和眼前的筆記本。顧榮的話無疑是很重的。它的分量,在於它的充分有理和充分有力,看來幾乎是無可反駁的。

“老顧講的是很有道理,向南同志可以認真考慮…”馮耀祖抬起浮腫似的大圓臉説道。

“大家討論嘛。各抒己見,暢所言是咱們縣常委歷來的傳統。”顧榮笑着説,很從容地推動着形勢和氣氛。

李向南沒想到顧榮今天會當場講出這樣一番話。顧榮講得雖然平和帶笑,甚至還表現出對李向南長輩般的親熱,但分明使他到了壓力。這番話巧妙地使自己和整個幹部系統、傳統觀念對立起來,使自己一切有所創新的工作恰恰造成自己的孤立。這正是對一切改革者最老謀深算的打擊。

才幾天,他和顧榮之間就出現了這樣深刻的矛盾和衝突。他頭腦中瞬間急遽考慮的是如何對顧榮的講話表態。誰不善於掌握會議桌上鬥爭的進程,誰就無法掌握整個社會政治形勢的發展。

他略垂着眼慢慢轉動着手中墨綠燙印着金字的“中華”軟鉛筆,笑了笑,然後抬起頭很平靜地説:“我用幾句話簡單講講我的想法。”他思索地慢慢説道:“關於中心工作。我們目前的中心工作是搞經濟建設。現在搞改革整頓,目的是要提高我們的經濟效率和為它服務的政治效率、行政效率。一個小小的問題,羣眾上訪幾十次解決不了,除了説明我們對人民疾苦不夠關心,還暴了我們有些環節的官僚主義低效率。抓一下來信來訪,觸動一下,對於今後提高我們整個工作的效率是有作用的。我們應該看到事情的辯證聯繫。這一點,很多羣眾已經看到了。”顧榮心中掠過一絲冷笑:“觸動”?這就是他的“聯繫”這就是他一上任就在來信來訪上做文章的真正政治目的。

李向南接着説:“至於講到上下級關係和層次,大家看是不是應該這樣:作為領導,現在最重要的是首先通過自己的工作向下級表明應該如何工作。上下級關係要在工作中,要在適應現代化建設的全新的工作基礎上加強、改善甚至重建。如果過多的層次不是使工作更有效,而是牽制影響了工作,那就應該簡層次。如果上下級關係不正常,就要改造上下級關係。最後,講到一班人的團結問題,我只有一句話,工作擺得突出了,忙起來了,其他雜念沒有了,一切都很好辦。”長桌上再一次出現沉寂。這是兩個主要領導人之間的真正對壘。兩個人,一樣正統的語言,一樣袒而嚴肅,表面上又這樣平和微笑,但其實擺出了兩個深刻對立的綱領。

往往正是這種看來平和的籠罩着煙氣茶香的會議桌上的鬥爭,決定了會議桌外整個局勢的趨向,決定了錯綜的各派政治勢力的興衰成敗。至此,顧榮和李向南都明白,在這個會上無須也難於再做什麼爭論了。政治家都有進退攻防的分寸

顧榮笑了笑,打破了沉默:“向南同志的想法是好的,可有時候,情況比我們想得複雜啊。考慮不周就事與願違囉。”他的話裏有着一種暫求相安、擺僵持的打圓場的味道。

“老顧説的很多也是實際情況。有些關係,有些方面,我們在工作中能夠照顧的,還是可以儘量照顧,求得更穩定的前進吧。”李向南也笑着説道。這裏也有着一定的通融與靈活。

幾天以後,李向南去農村跑了一圈,回到縣城到顧榮家看望他,並徵求他對一些問題的意見,出乎意料地,兩人之間竟然出現了極為親熱的場面。顧榮顯得很高興,説説笑笑像個長輩。他挽起袖子圍上圍裙,用手指頭試着菜刀的鋒刃,準備親自做菜招待他:“向南,我給你一手,我這手藝起碼是三級廚師的水平呢。”桂貞用手背頭髮,又用圍裙襟擦了擦洗菜沾濕的手,看着兩個人放心地笑了。李向南也到氣氛親切。他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幫着擇豆角,一邊用出自內心的對長輩的情和態度同他們聊着。他甚至講起他六歲時如何爬到一棵大樹上調皮地叫着父親的名字,把在下面走過的爸爸嚇得臉都變了。

“後來,他打了我股。”他説。

顧榮和桂貞都笑了。

“這個股該打,我投贊成票。對孩子從小就應該嚴一點…”顧榮在廚房裏説,但他一下子停住了,他想到自己不爭氣的兒子,臉上掠過一絲陰影。

廚房和小客廳通着,顧榮一邊切着菜,一邊不時回過頭和李向南説笑着,同時也沒忘記和桂貞説一兩句詼諧的話。他甚至沒忘記貓。當他用皮招呼花貓,花貓咪咪地走過來時,他看着花貓的目光就像對調皮的小孩子一樣慈祥,戲謔地逗笑着。李向南也想到了顧小榮走私的事情。這件事他早就想和顧榮個別談談。今天不合適,再找機會吧。

當鍋鏟叮噹一片響過,屋裏飄滿了油香、香和煎辣椒的嗆辣味,他們親親熱熱在擺得滿滿的桌前吃飯時,氣氛更像一家人了。經過會議桌上的一番衝突,兩個人尤其到這種融洽的可貴。它的出現出乎雙方的意料,但又非常符合雙方的心願。他們發現了家庭生活氣氛的巨大作用,它使一切都和解了。

會議桌上的嚴峻對立,現在是陌生遙遠的,很難想象的。

顧榮一邊吃着飯一邊在心中笑着搖了搖頭:那是何必呢?在家裏談兩句不就行了?李向南似乎也是這種想法。兩個人在飯桌上談工作時,都儘量避免爭議。

“我考慮召開‘提意見、提建議大會’。”李向南商量道。

“‘提意見、提建議大會’?”顧榮怔了怔,不解地問。

“就是用民主的方法,調動古陵幹部羣眾的積極和智慧,給咱們縣委提意見、提建議,集思廣益。”李向南解釋道。

“徵求一下常委們的意見吧。”顧榮不在意地敷衍道。什麼事往後推,是最好的應付辦法。

但是,一離開家庭生活的温暖氣氛,進入工作領域,兩個人的關係就迅速進入對立狀態。

第二天常委會上,李向南把召開“提意見、提建議大會”的建議提了出來,而且,完全出乎顧榮預料的,這個建議被通過了。李向南在會上擺出充分理由;並且,正像他在會上説的,昨天晚上就和多數常委商量了。這種一步接一步一環扣一環的做法,是顧榮所不習慣的。實際上,他差不多已經把昨天李向南的建議忘到腦後了。他臉很不好看。他的經驗多少能使他預到這個會將帶來什麼結果。他沉着臉,兩手捂着茶杯一言不發。

緊接着,會下,李向南委婉地向他講到羣眾對顧小榮走私一事的反映時,他的不快再也剋制不住了。

“司法獨立,依法辦案。作為家長,我對涉及這件事的任何情況尤其不發表意見。”他冷冷地説。

李向南難堪地沉默了一下,懇切地説:“可是,我們縣委如果在這件事上能有個正確公開的態度,就像你剛才説的那樣,強調司法獨立,支持依法辦案,不是更好嗎?”

“我去對法院指手劃腳説,把小榮抓起來,這就符合原則嗎?”顧榮愠怒地丟了一句,摁滅煙頭站起來走了。

這幾天的大會則把矛盾更進一步化了。與會代表的許多意見都是直接針對顧榮的。這麼多年來,顧榮的房間第一次通宵亮着燈。

他在屋裏來回踱着。偶爾在窗前站住,看着窗外的星空沉思一下。多年的政治生活使他有一條重要的經驗:化,不起多大作用;説服,更是不解決本問題。事關利害,只有靠鬥爭,只有靠手段。這一次,自己把這條經驗又忘了。幾十年的經驗是不該忘的。想到那天和李向南一起吃飯時自己的善良心理,他就止不住皺緊眉微微搖頭:年輕時情用事,現在還情用事。一輩子吃虧。喪失政治頭腦啊。教訓,今後又多了一條教訓:對年輕人不可估計不足,不可輕視。

他知道現在應該如何認真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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