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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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林靜小時候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初識的人永遠以為這個名字應該屬於一個乖巧的女孩子,而他的小學、高中都曾出現同名同姓的同學或校友,對方都是女孩。可是他爸爸告訴他,他的名字取自詩經裏“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之意,他才知道,這個名字也許是父輩期許的完美愛情的象徵。
林靜十分尊敬他的爸爸林介州,雖然爸爸對他一向嚴厲,反倒是媽媽跟他更親。林介州理工科出生,是文革結束恢復高考後的第一代名牌大學畢業生,自林靜記事以來,林介州就是當地一個老牌國企的負責人。與其説是個管理者,林介州更像一個學者,在林靜看來,他的爸爸睿智、沉靜、理、正直、學識淵博,一直是他成長曆程中的楷模,更重要的是,林介州對家庭的重視和對
子無微不至的愛,讓林靜覺得自己擁有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
對於一個男人來説,除了成功的事業,還有什麼比一個安寧和美的家庭更重要的東西?林靜從小耳濡目染,他覺得為自己的家人遮風擋雨,給自己所愛的人幸福是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職責。可是,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像他家一樣幸運,就連快樂無邊的小飛龍,回到家裏,也不得不面對征戰連綿的父母。
每次家裏發生世界大戰,小飛龍就會出現在林靜家的飯桌上,她總是自動自覺地坐在林靜身邊,以為大家都看不見一般,把她的小凳子悄悄地往林靜身邊越挪越近。林靜低頭吃飯,很配合地假裝看不到她的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地打轉,一向主張食不言寢不語的林介州不但在小飛龍眉飛舞講着趣事的時候笑得無比開懷,還興致
地參與到討論中去,哪裏還有平時端正嚴肅的大家長和領導者形象,林靜的媽媽也笑眯眯地看着這個活潑靈動的小女孩,滿桌都是小飛龍愛吃的菜。
林靜一點也不嫉妒,在他看來,這個女孩是他的第三個家人。
林靜比小飛龍大五歲,她的功課一直都是他輔導的。她有小聰明,但學習並不專心,作業出的錯都是由於心大意,往往他給她講着書本上的重點,她的注意力卻騰雲駕霧地飛到了千里之外。
她説“我真喜歡你的這盞枱燈,橘紅橘紅的。林靜,你送我一盞好不好,我回去天天看着它。”林靜回答她説,這種老式的枱燈市場上已經沒有賣了,他家這盞又是他爸媽新婚的紀念物,不能送她。她倒不生氣,説過就忘了,可每一次燈泡燒掉,林靜都特意坐上一個多小時的公車,到這城市邊緣的一個老舊五金市場去買,全市只有這個地方還在出售這種顏的燈泡,他怕有一天連這個市場也消失了,一次通常買上許多個。他知道自己的私心,他不肯送她這樣的枱燈,是希望她當想念這樣的燈光時,就會出現在這盞枱燈旁。他希望自己是全世界獨一無二能給她這樣温暖的人。
林靜習柳體,因為愛柳體的法度森嚴,遒勁有骨,他的書法老師總是覺得奇怪,明明是個格平和的孩子,寫出來的字卻險峻凌厲。小飛龍最怕寫
筆字,可她爸媽説,經常往林家跑是可以的,但是跟在林靜哥哥身邊,總得學點好的東西,他們希望學書法能讓她無法無天的
格收斂一些,所以她每週三天跟着他臨帖。
林靜在小飛龍面前並不是個嚴厲的老師,大多數時候,他任她不務正業地玩墨水玩得不亦樂乎,這樣的結果就是直到他上了大學,暑假回來,她的一手書法還屬於印象派風格,完全拿不出手,不過,唯獨一個“靜”字她寫得有模有樣。是的,他曾特意認真反覆地教,但是,她是否也曾一再有心地練?每次應付大人的檢查,她都耍賴地使出這一字絕招,看着這個寫得暢秀
的“靜”字,林靜開始愛上自己的名字。
大院裏的孩子特別多,他從小習慣了做別人的榜樣。大多數的家長教育小孩時,口頭禪通常是“你看看人家林靜是什麼樣子,你就不能學着點。”林靜知道自己的優秀,也並不打算掩飾,他喜歡別人仰視的目光,可跟他最親的小飛龍卻説“我一點都不崇拜你。”林靜笑着問她“為什麼?”她説“我要嫁的人當然是最好的,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這樣的話,他已經聽得習慣了,也許從她剛知道人長大了要結婚開始,她就始終一本正經地説:“林靜,我要嫁給你,一定要嫁給你!”她在他面前説,當着許多大人的面也這麼説,小小的一個女孩子,斬釘截鐵地説着一輩子的承諾,大家都被逗笑了,開玩笑的時候便説她是林家的小媳婦。林靜也笑,可是他看着她跟那幫野孩子玩瘋了之後變得紅撲撲的臉,不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嫁給你”的意義。
六歲的時候,她的理由是“孫阿姨做的菜真好吃,媽媽説我不能嫁給林伯伯,也不能嫁給孫阿姨,我只能嫁給你。”九歲的時候,她説“我看着張小明這些臭男生就想揍他,林靜,還是你好,我就想跟你結婚。”十四歲的時候,她扯着他的衣袖:“你要等我,我很快就會長大。”他一直笑而不語。
她十七歲那年,他寒假回家,帶她到城隍廟逛廟會,她從小就喜歡往熱鬧的地方鑽。他去買水,一轉身回頭已經不見了她,最後在廟後的大榕樹看到她的背影時,隆冬的季節,林靜發現自己額頭上居然有汗水。
他走過去問:“微微,你幹什麼?”她在專注地把寫着兩人名字的錦囊用紅線栓在樹枝上,聽見他的聲音,回頭着急地説道:“你比我高,你來系。”
“系那麼高有什麼用?”
“高一點才不容易碰掉,等我們結了婚,是要來還願的。”她説得那麼理所當然,林靜不是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的論調,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他沒有笑,在踮起腳尖系紅繩的時候,他好幾次都打不好那個結。
小飛龍終於考上了跟他同一個城市的大學,她上火車的前一天,林靜把那張寫着“我的小飛龍”的照片夾到了她送的那本童話書裏。這些年,很多話都是她在説,可是,有些話必須由他來開口,他只説一次,就是一輩子。
那天晚上,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掛上了電話,他才知道從剛才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顛覆了。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多麼動人的誓言,原來是他最敬愛的人和另一個女人渴望的天長地久。他所擁有的“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原來是個笑話,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是值得堅守的?
他忽然害怕即將來到他身邊的小飛龍。
林靜站在醫院病房的窗口,輕輕開窗簾,午後的陽光便急不可待地刺了進來,讓他皺了皺眉。這陽光也投映到牀上的病人臉上,原本就睡得極不安穩的病人發出了幾聲無意識的呻
。他走過去,坐在牀沿,看着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槁的那個人,哪裏還像他儒雅強健的父親。
美國拿到學位後不久,林靜就接到了媽媽的電話,説爸爸病得不輕,讓他儘快趕回來。回國之後的大部分時間林靜都陪在醫院裏,林介州何止是病得不輕,肝癌晚期,癌細胞擴散了之後,他的生命實際上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段。
每次林靜這樣看着病牀上身體每況下的林介州,他都在想,這還是曾經被他視為偶像和楷模的父親嗎?為了和那個女人的一段見不得光的
情,他把好端端的一個家毀了,事業也不要了,名譽也不要了,最後連健康都無可挽回,到了這一步,能留住的又有什麼呢,生命比愛情還脆弱。
林靜的媽媽還在職,工會的工作瑣碎而繁雜,每忙得不可開
。她在丈夫生命垂危的時候大度地原諒了這個背叛了她的男人,卻也不可能再
守在牀前。林靜理解他媽媽,這種時候,林介州生或是死對她來説都是種折磨。
醫生也表示束手無策後,林介州陷入昏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在醒過來的時候,意識也越來越混沌。很多次,他定定地看着林靜,問“你是哪個部門的?”又或者“林靜為什麼還不回來?”能夠認出林靜的時候,他就一再地重複着一個地名“婺源…婺源…”婺源,林靜記得這個地方,幾年前,他曾經答應小飛龍要陪她一起去那裏,重遊見證過她媽媽愛情的地方。諷刺的是,他當時沒有想到那個地方對於他父親來説竟然有着同樣的意義。
終於有一次,林介州把枯瘦如柴的手覆在林靜的手上,聲音微弱但字字清晰“林靜,在我死後,把我的骨灰帶到婺源,灑在李莊村口那棵槐樹下,這是我求你的最後一件事情。”林靜想起了這幾年迅速憔悴的媽媽,心中一慟,極其緩慢地回了自己的手“爸,你病糊塗了,自己説什麼都不知道。”林介州沒有再説話,看着兒子的一雙眼睛卻漸漸黯了下去。
那一天,林靜去拿藥的時候在病房走廊的盡頭看到了那個他過去一直叫“阿姨”的女人。她站在背光的角落,看着林介州病房的方向。林靜聽説,在他回國之前,也就是他爸爸剛入院的時候,她來過很多次,每次都説只想看林介州一眼,可都被林靜媽媽罵了回去,大院裏言也傳得沸沸揚揚,都説如果不是她和林介州的醜事,林介州也不至於肝火大動,早早發了病,她連累了半世清名的林介州跟她一起成了作風敗壞的典型,自己更是成了人人唾棄的狐狸
。
林靜沒有走近她,她也一直沒有走過來的意思,就這麼如泥塑一樣靜靜站在面朝病房的方向,林靜看不清她的眉目,但他覺她臉上應該有淚,他忽然害怕直視那張臉,隱約神似的五官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這讓他幾乎就要在這個毀了他家庭的女人面前心軟。
父親的病暫時穩定下來的那幾天,林靜去了一趟g市,xx省的法院、檢察院系統招考公務員的資格預審已經正式開始,他喜歡這個堂皇的理由,雖然之前他在國內研究生導師的推薦下,剛剛收到了上海一間知名律師事務所的邀請函。
站在g大的一個電話亭下,林靜覺得這裏的空氣裏彷彿都瀰漫一種若有若無的甜味,不知道為什麼,所有與她有關的一切都帶着這樣的氣息,就連回憶都是如此。
剛到國外的時候,林靜也有過一段荒唐的時光,很多次,他在夢裏一再地把那本童話書拿起又放下,可醒過來卻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身邊又是誰。從他遠渡重洋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離小飛龍只會越來越遠,這樣的距離是他以前無法想像的,可是理智一再地告訴他,沒有比離開更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