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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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叫有人的，也有藏獒的。岡森格的驚叫就像虎嘯，嚇得天上的雲彩都亂了。大黑獒那沒有叫，它只是驚訝地朝後跳了一步，好像面對的不是一隻藏獒，而是一個魔鬼。白獅子嘎保森格咬着，嚼着，着，朝着天空誇張地伸縮着脖子，連帶皮，一都不剩地吃掉了小白狗嘎嘎。

在雪狼嘴邊死裏逃生的小白狗嘎嘎被它的父親白獅子嘎保森格吃掉了，在恨的冰冷刀鋒上倖免於難的小白狗嘎嘎在愛的温暖齒間被親生父親吃掉了，在義父岡森格和義母大黑獒那無微不至的關照下正在痊癒傷口、茁壯成長的小白狗嘎嘎被愛瘋了它的阿爸吃掉了。這就是高原的魂魄冷酷的藏獒，這就是這個偉大的生命現象在表現夠了沉穩剛猛、大義凜然、先人後己、任勞任怨等等備受人類稱讚的優點之後，突然又閃現出的一道黑光，是湛湛藍天下的黑光，醒目而刺眼得幾乎讓父親暈過去:我愛的別人不能再愛。咬死吃掉自己恨的，也咬死吃掉自己愛的。因為愛就是佔有，就是不讓別人佔有。

父親悲憤地説:“你這個野獸你怎麼把它吃掉了？”麥政委拉他一把説:“你別喊，它過來怎麼辦？它是瘋狗。”父親説:“有岡森格和大黑獒那，它敢過來。”大黑獒那聽到父親在説它，突然就嗚嗚嗚地叫起來。它哭了，它是一隻情熾熱得容易糊塗的母獒，它覺得天塌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它滿臉掛着眼淚，撲上去要和狗面狼心的嘎保森格拼命，卻被岡森格擋住了。岡森格温存地了大黑獒那臉上的眼淚，更加温存地了它那僅有眼淚沒有光明的左眼，仰起大頭深長地了一口氣，抖了抖渾身的獒，大丈夫立馬橫刀似的朝前走了走，陰凶地鄙視着白獅子嘎保森格，像是説:好了，狼心狼肺的傢伙，你玩夠了，該是我們兩個見分曉的時候了。

父親喊起來:“不要再費時間了，岡森格，收拾它。”麥政委説:“你冷靜一點，你怎麼能這樣？在青果阿媽草原，教唆狗打架，就是教唆人打架。你趕快攔住它們。它們要是打起來，傷了誰對我們都不利。”已經來不及阻攔了。兩隻同樣高大威猛的藏獒同時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吼叫。雪山獅子岡森格和白獅子嘎保森格之間的雌雄之較、犬牙之拼馬上就要開始了。

吃掉了親生兒子小白狗嘎嘎的白獅子嘎保森格在撲向雪山獅子岡森格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場自己有生以來空前殘酷的惡鬥，所以它並不指望速戰速決，那種一撲到位，僅一口就準確咬斷對方命脈的戰法，用來對付岡森格顯然是不合適的。所以它的撲咬儘管也是龍騰虎躍的架勢，但它明白這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能起到一點威懾與恫嚇的作用就已經不錯了。恰好岡森格也抱了這樣的想法，它撲而上，在狗頭撞狗頭的一瞬間，身子倏然一擺，和對方擦肩而過。它心想何必要硬碰硬呢，兩敗俱傷不是我的追求，我追求的是你輸我贏，是勝利和榮譽，是對狼心狼肺的食子者大義凜然的懲罰。但岡森格比誰都明白，要懲罰白獅子嘎保森格並不容易，它得百倍小心，得使出渾身解數，一丁點的疏忽大意都有可能踏入失敗的陷阱。

岡森格後退了幾步，仔細研究着嘎保森格，突然四腿一彈，飛身而起。這是一次寫意般的撲咬，幾乎是為了表演而不是為了實現目的。嘎保森格輕鬆躲開了，然後是一次象徵的反撲咬。岡森格用肩膀扛了它一下，試了試它的力量，不叫了一聲:好硬的身體，簡直就是鐵了。

它們對峙着，都用鋼錐般的眼光盯着對方的脖子。脖子是關鍵，脖子上氤氲着一隻頂天立地的藏獒所必備的全部威儀和尊嚴，尊嚴的背後，動着關乎生死的大血管，潛藏着只要撕裂就能送命的喉嚨。雙方共同的想法是:咬住對方的脖子和不讓對方咬住自己的脖子。無論是咬住對方的脖子，還是不讓對方咬住自己的脖子，都需要電光石火般的速度，需要天神的力量和魔鬼的技巧。它們沉默着，窺伺着，鴉雀無聲。

觀看這場廝鬥的人們似乎比廝鬥的雙方還要緊張，直眉瞪眼地看着。包括不想讓它們廝鬥的麥政委和想讓它們廝鬥的父親，都只用眼光着，誰也不説話，好像一説話局面就會改變，就必然會有一隻藏獒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