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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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霞是和善而美麗的女人,她牽着我的手,一句話也不對我説。
我幾次鼓起勇氣想問她個究竟,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憑覺我知道她的手指間也黏連着粉紅
的嬌
皮膜。因為自己腳趾間也生出了這種東西,所以,對蹼膜的厭惡幾乎消逝乾淨,甚至竟有了一種對蹼膜的神秘好
。它傳導給我温暖,傳導給我慾望,傳導給我暖昧晦澀的
情。
我反過來把她的手捏緊了,她輕微地呻着好像要向我表現她的痛苦和願望,美麗而憂悒的笑容像輕紗一樣蒙籠着她的真實面孔。
她輕輕地説:“你輕點,痛我了。”我頓時
到極度的羞愧和惶恐,一羣小話皮子在樹上嗤嗤地笑着。它們從樹上摘下一些紅果子拋打着我們。紅果子飽含漿汁,濺到身上,好像鮮血。
霞霞揚起臉,罵道:“你們這些小畜生!”小話皮子學着她的話,“你們這些小畜生!”霞霞拖着我疾走,繞過一道高大的樹木屏障,眼前顯出一個用花朵和松枝裝點起來的、巍峨莊嚴的大門。門口有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右邊那位手持梭標,左邊那位抱着一柄雪亮的大刀。槍頭下翹着紅纓,刀柄環裏懸着紅穗。
霞霞跟他們説我是皮團長的客人,崗哨不太滿意地嘟噥着什麼,放我們進了大門。
面就是一個紡錘形的大花壇,花壇裏不但有豔麗的花朵,還有青翠的香草。花壇後邊立着一尊高大的塑像,細細辨認才能從塑像的臉上看出皮團長的一些模樣。
後來就漸漸走下坡路,沒覺到進入了地下理論上也進入了地下。眼界還是很開闊,一塊塊大石碑上都刻着歌頌皮團長的文字。
這些東西對我並不陌生,可能我的臉上顯出了厭倦的表情。
霞霞捏我一下,説:“累了嗎?”她把我搡進了一個小門,然後關上門。房間裏動着温暖的黃光。
我竟然不自在起來。她很寬容地説:“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羞得滿臉火。然後我們緊傍着坐下來。她用手拍拍牆壁,我們面前便顯出了一片方闊的田野來。田野裏有各種作物和鏡子般明亮的水泊子。男女老少活動在莊稼地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對青年男女。他們一起勞動一起唱歌。歌聲美妙動聽,洋溢着純真的愛情。每逢他們唱歌時,就有一些目光陰沉、年齡很大的人躲在植物的陰影裏偷聽。
“她們好像是壞蛋!”我説。
霞霞把一手指壓在我嘴上,示意我不要隨便説話。
出,
落;月圓,月缺。風雨雷電。植物飛速地生長。水泊子近在我們眼前,水裏的草、花、游魚俱清晰可見,新鮮的水味直灌我的咽喉。這一會兒是出奇的熱,蟬和螳螂在柔軟的樹枝上搏鬥着。兩個年輕人拉着手來到水邊,來到我們面前。我驚愕得想出聲,霞霞捂住了我的嘴。她鬆開我的嘴後,我連呼
都小心翼翼。
他和她沒發現我們,儘管近在咫尺,儘管我的心跳聲十分響亮。
他和她眼睛對着眼睛。女的眼睛裏有淚水旋轉時男的眼睛裏也有淚水旋轉,男的眼睛裏溢出幸福時女的眼睛裏也溢出幸福。
這是在戀愛嗎?是戀愛,冒着巨大的危險,這是一個傳很久的故事,有出奇之處也有一般化的東西。兩人緊緊地摟抱在一起,互相咬着臉咬着耳朵咬着脖子,女的哼哼唧唧地、搖搖晃晃地癱下去了。
一男一女躺在柔軟如毯的水邊草地上,靜止了一會兒,就打起滾來,把草地都壓平了。烏鴉呱呱地叫着。碧綠的青蛙爭先恐後地跳進泊子裏,水面上泛着漣漪,紅
壓住樹梢,傍晚十分温暖。他和她背對着我們
衣服,
光了,兩個
光溢彩的
體挽着胳膊,朝泊子裏走去。
我發現,他和她的手腳上都黏連着粉紅的蹼膜。他們在泊子裏嬉戲,把一串串的水珠
起來。他們游泳,水
好極了,自然是沾了蹼膜的光。他們在水裏打滾,摟在一起翻滾。
出,
落;月殘,月圓,田野裏的高梁收割了,秋天到了,泊子裏那些喜歡在夜間開放的白蓮花消逝了。白蓮花在明朗月光下堅
着象牙一樣的花瓣,在閃爍的星光下如同白
的幻影。印象。白蓮花雖然消逝了,但白蓮花的印象不斷地在我腦海裏復活。她掛着水珠從泊子裏走上來,我發現她的小腹凸了起來,原先緊繃繃的
房也肥大鬆弛了,
頭周圍有一圈難看的黑暈。她懷孕了。她用樹葉子擦着肚子上的水珠,一道明顯的紅線從她的肚臍直上
口,好像合縫的痕跡。她用細草擦着頭髮上的水。一羣穿着草綠
制服——絕對不是軍裝——手持
繩索的男人們從植物的陰影裏鑽出來。她驚慌地捂着肚子。綠制服們一擁而上,把他和她打翻在地,然後橫一道豎一道地綁起來。這事多嚇人。白蓮花在月夜和星夜裏的印象。他和她被分別拴在兩棵植物上。他的眼裏噴
怒火時她的眼裏也噴
怒火,他的眼裏
絕望時她的眼裏也
絕望。八個黑轎伕抬着一乘黃頂大轎,到了我們眼前。轎伕嘴裏的青草味兒噴到我的臉上。轎前是兩頭驢,驢上馱着兩個乾瘦的小老頭,轎後緊跟着一羣五
斑雜的人,有一個瘦猴身軀鬥雞眼小男孩,活活的像煞我們的以訓練貓頭鷹説話為後半生主要任務的九老爺。轎子打住,一人上去打起轎門上的簾子,身穿呢子軍裝、軍帽上
着一
高高飄揚野雉翎的皮團長弓着
從轎裏鑽出來。皮團長一出轎就從
裏拔出一管槍,對着草地放了一響,打起一蓬泥土,把所有的人嚇了一跳。皮團長掏出一張告示來,足足唸了有四個小時。他從一千個方面來論證火刑的必要
。聽得我昏昏
睡。傍晚時,眾人遵命往泊子邊搬運高梁秸稈,壘成一個留有空隙的秸稈的高台;為了便於引燃,高梁秸稈都淋上石油。那兩位赤身
體的戀愛者被鬆了綁。他和她活動着被捆麻了的肢體,面
紅潤,情緒穩定。抬來了兩塊木板,命令他和她躺上去,他和她相視一笑,順從地躺上去。提來兩桶黃牛油,往他和她身上塗,翻來覆去地塗,塗了一層又一層。他和她積極配合,偶爾看到他和她的眼睛,眼睛裏溢出掩飾不住的幸福。月亮升起了,泊子像一面巨大的銅鏡。白蓮花宛若象牙的花瓣,印象,罩着一層飄渺的薄霧。皮團長坐在一把藤椅上,
擊着草地上的鼴鼠取樂。把他和她架到秸稈堆上,吹響了嗩吶,腮幫鼓得如皮球。四下裏點火,風隨火生,風助火勢。月光暗淡,看客的臉都如爐中即將燒透的鋼鐵。白蓮花的印象籠罩在一片粉紅
的飄渺霧裏。火勢沖天,連天都燒白啦。都憋着一股勁,
都嚥下去啦。小話皮子們歡呼雀躍,在火光映照的草地上唱:“好味好味真好味,加上茴香更好味,加上蒜瓣去腥味,還要捏上一撮鹽!
“皮團長對準小話皮子們開了一槍。小話皮子們連滾帶爬地逃竄啦。
火熄滅了。一縷縷白煙在銀的月光下飄來飄去。人羣像被一陣大風捲走,頃刻消逝得無影無蹤。
霞霞用生着蹼膜的手拍着我的腮幫子,拍得呱唧呱唧響。我滿腦子都是火蛇飛竄,火,印象,與白的蓮花,夢,印象,
織在一起。
被閹割的男孩發出吱吱喲喲的聲音。
皮團長坐在藤椅上,把槍拋起來。槍在他頭上旋轉着下落,落到前時,他便抓住槍把子,對着草地放一槍,用嘴吹散槍口逸出的硝煙。吹得淨盡,再把槍拋上去。
泊子邊放着兩塊血跡斑斑的門板,兩個五大三的黑漢子每人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牛耳尖刀,神
嚴肅,佇立在門板旁。黑鴉鴉的頭髮亂蓬蓬的,猶如兩柱黑煙。
遠處,來了兩支驢隊,漸漸走近時,兩隊驢合成一支驢隊。每頭驢馱着兩隻偏簍,五十頭驢馱着一百隻偏簍。每隻偏簍裏盛着一條男孩,一百隻偏簍裏盛着一百條男孩。男孩們的母親跟在驢隊後邊,嚎啕大哭;哭聲震動天地,黃桷樹的葉子在蕭瑟的金風裏嚓嚓啦啦地摩擦着。女人們個個蓬頭垢面,破衣檻衫。淚水沖洗着她們滿面的塵土。她們與驢隊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她們跌跌撞撞地跑着想縮短與驢隊的距離。
押送驢隊的男人們都穿着黃制服,雙手抱着白木托子土槍。當追趕驢隊的女人們上來時,他們就用槍托子胡搗驢腚,搗得驢們馱着孩子飛跑。孩子們在偏簍裏竄跳着,發出各式各樣的哭叫聲。女人們都直着眼,張着血盆大口,呼喚着自家孩子的名字。男人們都站定,威
着她們不許再前進;女人們也站定,哭着嚎着,要索回她們的孩子。有膽大的衝上來,被黃制服男人用槍筒子戳回去。有一個女人雙手攥住了一杆槍筒子,死勁往下按。不知怎麼搗
走了火,呼通一聲響,草地上騰起一陣煙霧,把奪槍的女人和持槍的男人都罩住了。
女人聽到槍響,撒腿往回跑,跑出一段,回頭看看沒事,又哼哼哈哈地哭嚎着追上來。
男人們把那個奪槍女人拴在樹上,回頭飛跑追趕馱着孩子的驢隊。驢們被槍聲驚擾,亂了營,噢兒昂兒長鳴着,驢蹄跑得密集宛若雨點兒,地上飛騰起滾滾的濁塵。女人們又發瘋一樣追上來。
到了泊子邊緣,驢隊自動停止,聚集成一團,都舉着脖子,夾着尾巴,聳着耳朵,口嚼着白沫,呼哧呼哧氣。